21年過去,我又去電影院侮辱了《海上鋼琴師》_風聞
第一导演-第一导演官方账号-导演社群2019-11-16 15:21
**撰文:**清晏
內地觀眾格外熱愛《海上鋼琴師》。
這是一部有着歐洲文藝片氣質的電影,本來應該是一小撮文藝青年的私藏。
但僅在豆瓣上就有94萬人打分,得分9.2,位列TOP250的第15位,比朱塞佩·託納多雷執導的另一部名作《天堂電影院》的排名高12位,比《西西里的美麗傳説》高0.4分。
這部電影很好看,有飄逸的滑行演奏,有炫技的鬥琴大戰。
也很難看懂,至今有人追問,為什麼1900不下船?為什麼1900不能換一條船?
這不是一部懸疑片,結局明瞭,但能讓許多人從童年思考到成年。
正如主演蒂姆·羅斯所説,《海上鋼琴師》是一味解藥。
當然了,這個藥,你是吃不全的。
內地院線放映的為125分鐘的版本,跟導演剪輯的169分鐘版,相差45分鐘。
當年為了足本放映,朱塞佩·託納多雷不惜得罪發行方,錯過了柏林電影節的展映和戛納主競賽的邀請,最後才爭取到了DVD導剪版的權利。
然而21年後,我們在電影院看到的,還是殘缺版,還是被破壞的導演表達。
這顆藥吃不全,病大概也治不好。
但我們今天可以聊聊,這顆藥是怎麼製作出來的,為什麼會有4個版本的時長?為什麼當年沒有在三大和奧斯卡上斬獲獎項?為什麼至今彌足珍貴?
01
沒看劇本,不讀合約,男主角直接簽字參演
導演朱塞佩·託納多雷,很早就注意到了蒂姆·羅斯。
蒂姆經常飾演邪惡人物,在不入流的《赤膽豪情》裏扮演大反派,以碾壓式的表演獲得了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的提名。
託納多雷特別喜歡他儒雅紳士,又敏感纖弱的一面,甚至專門看了蒂姆主演的《四個房間》。
蒂姆在其中飾演神經質服務生,是個類似卓別林式的喜劇角色,託納多雷評價“他的散漫,讓他表現自己時顯得收放自如”。
《四個房間》裏的蒂姆·羅斯和昆汀
在看《海上鋼琴師》的原著時,託納多雷“腦海裏全是蒂姆·羅斯的樣子,我也沒辦法解釋這是為什麼,也不存在什麼合理的解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個想法被證明是正確的。”
那段時間,蒂姆·羅斯也正處於疲倦期。
他出演的都是《低俗小説》《落水狗》和《暴徒》之類的暴力電影。角色經常沒有突破,於是轉行做導演,拍了迄今唯一一部導演作品《戰爭地帶》。
就在他為這部片做準備的間隙,託納多雷把小説傳真給了他。
18個小時後,只粗略看過前半部分的蒂姆,給導演打越洋電話説:“我看過你的電影,很有興趣聊一下。”
託納多雷反倒有點沒底氣:“現在我手裏只有版權,還沒劇本。”
事實上,蒂姆·羅斯此前沒看過任何一部託納多雷的電影,哪怕是《天堂電影院》。他純粹被1900的傳奇人生和捉摸不透的性格吸引了,用他自我調侃的話説就是:“這傢伙是個好人,我想演個好人。”
當託納多雷準備好劇本,並把合約遞給蒂姆·羅斯時,**他兩份文件都沒看,**就先在劇本上籤了名。
02
正式拍攝,誰也不服誰,導演和演員險些鬧掰
雖然簽約很順利,但託納多雷和蒂姆·羅斯,都不是處事圓融的好好先生,個性極強。對1900這個角色,各有不同的理解,而且不肯讓步。
加上劇組一開始在烏克蘭取景,氣候惡劣,天寒地凍,語言又不通,導致兩人之間常常劍拔弩張。
從第一場戲開始,就針尖對麥芒。
那是1900與四處漂泊的農夫,在三等艙的月夜裏相遇。
這場戲有兩個目的:一、引出後邊1900一見鍾情的女孩,她就是農夫提到的小女兒;二、用農夫沉迷大海的經歷,反襯1900與大海的關係——用一個從陸地奔向大海的農夫,回答了前一段劇情裏,小號手麥克斯對他“為什麼不下船”的追問。
表演時,蒂姆·羅斯一直呈現同樣的困惑,而託納多雷想要平靜的狀態。
演員偏要那麼演,導演就嘁哩喀嚓全剪:作為主角,1900的特寫鏡頭明顯少於農夫;他的對白,幾乎被簡化成語氣詞。
還有一場戲,讓整個劇組的氣氛降到了冰點。
小號手問1900為什麼不去陸地生活,並描繪的陸地的豐富多彩。1900聽完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説了一連串的“why”。
討論劇本時,蒂姆建議只説一次“why”,並搭配上意味深長的沉吟,來增加層次感。託納多雷一直反對,甚至拒絕討論,要求蒂姆按劇本演。
可實拍的時候,蒂姆就是不改,只説了一次“why”。
託納多雷大喊一聲“咔”,把蒂姆叫到監視器前説:“請照着劇本來一遍!”
蒂姆氣得火冒三丈,給經紀人抱怨説“跟導演合不來!”
越拍,關係越崩。到後來,導演和主演,兩個靈魂人物充分釋放冷暴力,“只有萬不得已時才同對方講話”。
轉折發生在劇組轉移意大利之後,託納多雷以劇組為名,邀請蒂姆·羅斯的家人到羅馬遊玩,還請蒂姆觀看了在烏克蘭拍攝的樣片。雙管齊下,才緩和了兩人的關係。
蒂姆後來接受《名利場》採訪時説:“看過樣片我才意識到,導演確實眼界更高,而那正是我們想要的效果。”
03
琴絃點煙,影史最緊張刺激的鋼琴表演是怎麼拍出來的?
《海上鋼琴師》最經典的一段,就是1900與黑人爵士手Jelly 的鬥琴,有一種宗師過招的感覺。
這一段,劇本好寫,卻很難拍。
因為蒂姆·羅斯根本不會彈鋼琴。為此,劇組幫他從倫敦請了位鋼琴教師,對他進行了為期6個月的不間斷訓練,以至於蒂姆·羅斯有段時間睡覺,手指都會不受控制地敲上幾下。

片中所有的按琴鍵的特寫鏡頭,都由蒂姆·羅斯親自完成。
但音樂還是請了意大利國寶級鋼琴家吉達·布塔來演奏,她評價蒂姆:“除了真正的琴音出自我手下,他的演奏狀態完全是專業級別的。”
這場對決,不僅依靠音樂和表演,也仰仗托納雷多超強的鏡頭調度。
他借鑑了西部片的開頭——
黑人爵士手Jelly 背對着燈光出場,寂靜中的剪影,給人以大反派的強勢氣場。
黑幫片的羣像——
鬥琴的3個回合裏,除兩位主角外,導演選取了大量有視覺特徵的演員做羣像,比如禿頂的婦女、抽雪茄的男人、粗長眉毛的樂隊領班和眼球不停晃動的麥克斯,他們的神情反襯着現場的氛圍。
還有武俠片式的收尾——
一通高速快彈的騷操作後,1900拿起香煙放在琴鍵上,香煙瞬間被點燃了。雖然脱離了現實邏輯,但這份誇張和神奇實在是點睛一筆。

04
為了不刪減,錯過柏林、戛納,導演就是幹!
在豆瓣電影條目裏,《海上鋼琴師》有4個不同時長的版本,分別是165分鐘、120分鐘、169分鐘和125分鐘——這混亂背後,其實是朱塞佩·託納多雷跟海外發行商Fine Line公司博弈的結果。
1998年10月28日,朱塞佩·託納多雷懷着雄心壯志,在老家意大利上映了自己剪輯的3小時版本,以為會像《天堂電影院》那樣俘獲人心。孰料甫一上映,它就被觀眾牴觸。
3小時版本里,充斥着漫無止境的海上鏡頭、碼頭全景、人物肖像……
海外發行商Fine Line立刻要求導演“把電影剪輯得更戲劇化”。
這讓託納多雷很窩火,因為在意大利公映之前,雙方已經爭執許久,而且他也做出了退讓,主動剪輯了一個165分鐘的版本,還準備拿着這版角逐柏林電影節。
但Fine Line對165分鐘的版本並不滿意。
為追求商業最大化,他們無視《伯爾尼公約》中關於“電影的最終剪緝權屬導演”的規定,威脅託納多雷説“如果不剪短時長,就拒絕電影的一切海外發行,包括影展”,要求至少再剪掉40分鐘。
*《保護文學和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是關於文學與藝術著作權保護的國際條約,1886年9月9日製定於瑞士伯爾尼,電影一項是後來修訂加入的
託納多雷不肯妥協,寧肯錯過柏林電影節。
Fine Line也不是吃素的,直接拒絕了戛納電影節主席吉爾·雅各布的邀約,稱終剪還未完成。
一直拖着不是辦法,最後雙方各退一步:Fine Line承諾只要導演剪出更適合院線的版本,就在推出DVD時,給他最大的自由權。
於是就有了165分鐘和169分鐘的導演剪輯版(加長版),及120分鐘和125分鐘的院線版。
今天在內地公映的,就是當年的125分鐘版本,並非導演託納多雷本人認可的版本。
05
世界電影的變革時代,《海上鋼琴師》成為最被忽視的電影
《海上鋼琴師》上映的1998年,也是電影藝術全球開花的一年。
那一年,好萊塢推出了《拯救大兵瑞恩》,成為戰爭片中的巔峯之作,但也為這一經典的類型電影畫上了句號。進入新世紀後,全球戰爭片極速衰減。
迪士尼推出了《花木蘭》,這是它復興時代的倒數第二部作品。不久之後,這家全球最大的動畫電影公司告別了二維動畫。
另外一方面,新的技術引起了焦慮和思考,《楚門的世界》和《國家公敵》都把焦點放到了監控與自由的討論上。
德國有《羅拉快跑》,巴西有《中央車站》,中田秀夫有《午夜兇鈴》,陳凱歌拍了《荊軻刺秦王》,賈樟柯製作完《小武》,克里斯托佛·諾蘭的處女作《追隨》亮相多倫多電影節……
哈維·韋恩斯坦則以極強的公關手段,首次斬獲奧斯卡最佳影片獎,開啓了他的新電影帝國。也讓《莎翁情史》女主角格温妮斯·帕特洛收穫了“史上最水影后”的稱號。
如今回看,1998年的電影世界,處在一個劇烈變動的時期。
敍事上秉承着古典傳統,兼顧電影的藝術與商業性。新人也開始嶄露頭角,與之伴隨的是電影理念與視聽語言慢慢發生變革,電影的娛樂性、時代感漸漸大於藝術性。
這個承先啓後的局面,很大程度上奠定了當下電影世界的格局與走向。
誕生於此的《海上鋼琴師》,因其極端浪漫主義的抒情特徵,顯得與大部分電影都格格不入,它更傳統和老派。
上映首周,票房不足4萬美金,還收穫了一眾媒體和影評人的批評。
著名影評人羅傑·艾伯特,直言不諱**“電影裏有託納多雷式的愚蠢和自戀”**。
羅傑·艾伯特的評價,在美國相當具有代表性,這也決定了《海上鋼琴師》沒辦法在奧斯卡和金球獎上有大的斬獲。
不過他們倒是對埃尼奧·莫里康內的配樂很欣賞。2000年,莫里康內憑藉《海上鋼琴師》斬獲金球獎最佳原創配樂獎後,又把金衞星獎最佳原創配樂獎攬入懷中。
06
不勵志、不熱血,一個文藝片如何成為傳世經典?
雖然在美國評論界遭受冷遇,但《海上鋼琴師》仍然被全球觀眾喜歡。
很奇怪的是,跟《阿甘正傳》和《肖申克的救贖》相比,《海上鋼琴師》的價值取向消極,不夠熱血、不夠勵志。
電影通過主角1900的選擇,質疑並否定了以美國夢為代表的進取主義價值導向。
不論在當年,還是今天,都有點不合時宜。
2天前,知名博主和菜頭髮了一條關於《海上鋼琴師》的微博,大意是説如果它是2019年的劇本,找投資時肯定會被批得一文不值,比如“名字不行,不接地氣”、“人物不行,CP感太弱”、“主題不行、不正能量”、“劇情不行、要大改”。
這些被否認的地方,強有力地反諷了我們當下的影視行情。
在全球電影趨同的情況下,《海上鋼琴師》越發顯得珍貴,它以近乎誅心的方式,道出了我們在日益窘迫的生存困境裏,缺乏“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勇氣。
電影的講述者小號手麥克斯,對應着大部分普通觀眾。他既是追尋美國夢的移民代表,也是唯一一個知道並相信1900真實存在的人。
代表移民時,他的夢在美國、在陸地上;貼近1900時,他的夢在船上、在音樂裏。當他在陸地上被現實捶扁,只能賣掉小號時,他便懷念起在船上與音樂為伴的日子。
從更宏觀的角度看,那些不停從歐洲乘船湧向美國的移民,那些看見自由女神像就歡呼的人羣。
以及城市裏不時隱現的鋼鐵水泥,高聳入雲冒着黑煙的煙囱,和最終隨着炸藥轟然碎裂的遊輪,就成了電影對整個20世紀的回望,和對下個世紀的預言。
這種“碾碎一切、無處可逃”的悲觀,以及它傳遞悲觀時流露的純粹,也是《海上鋼琴師》經久不衰的原因。
我們如此渺小,很難在時代洪流裏秉持初心。
但就是有一個人,不為所動,不追逐名利,不在乎大千世界,只要自己內心的平靜,哪怕要為此付出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