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生未婚,沒有子女,這位無銜將軍把一生獻給兵團,請記住他!_風聞
西域都护-西域都护官方账号-新疆在地观察家。公众号:西域都护2019-11-17 21:52

一個民族,不能不紀念一個人;一個地域,不能不懷念一個人,否則它就會被自我輕視。
在兵團60年的歷程,不知有多少人的腳印,早已密密地疊加在這條風雨兼程的路上,不是勇者怎麼會有底氣,到這麼遙遠的邊塞荒漠尋信仰、找生活呢?
60年前的新疆,就像那時美國的西部,成了“牛仔”們的熱捧,人越來越多,操着河北話、江蘇話、山東話、上海話、河南話、四川話……所有的人都在趕路,所有的人都仰望這裏的天山、草原、駿馬、大漠……所有人的到來,直接或間接都與兵團有關。於是,他們成了兵團一個宏大的前奏。歲月重重,任它塵封。張仲瀚,無疑是其中最耀眼的一顆星,吸引我們長久痴迷。今天,誰都不可否認,他在兵團短短的17年,讓今日兵團具備規模,一代又一代人,融進他們萌芽的苗圃成長、壯大……
身世不凡 投筆從戎
在新疆自然最惡劣的地方,那裏一定會長有屬於兵團自己的機體組織。一次又一次走進一個個邊塞城鎮,誰都會有一種抵擋不住的衝動,想問問高大楊樹下的一幢幢、鏽着歲月落痕的院落,到底住的是誰,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當你控制不住自己接近他們的時候,一個又一個老人就像初醒的荒野,以自己的方言講述遠離的現場與遠去的事後,人放鬆了,言談不羈起來,嘴角常掛起了一個讓人敬慕的名字——張仲瀚,説不清的親切,溢於言表,他是老人們熟知的兵團初創時期的核心領導者,思緒奔騰不息,在柔和的交談中湧出來,一切都是沉甸甸的,猶如老人的生命歷程。
這絕非偶然。歲月的橫斷面不斷地被一種心情操縱、切換着,冥冥之中,彷彿張仲瀚朦朧的身影清晰豐滿起來:從青年壯年到老年一步步追索他的足跡,那可是一段艱險困苦至極而又輝煌難忘的歲月啊!為理想而東奔西突,特別是他對新疆屯墾戍邊事業的奉獻,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範圍;他情感的世界,多舛的命運,進入視野。
對隔着漫漫歲月,感受不同的老人,張仲瀚不是一個傳説。傳説是什麼,直白地説,傳説就是沒有親眼目睹的遙想。叔本華説過:“一個人的面孔,通常會比他的舌頭説出更多的事。因為面孔是所説一切的概要,是他思想和志向的縮寫。”也許只有這個觀點,才能解釋他留給老一代人印象之深的原因。
是啊,張仲瀚的人品和才學,在老一代人那裏是人盡皆知的。撫今追昔,竟起伏許多難以忘懷的人生經歷……
這位燕趙大地之子,滿懷豪情,獻身信仰,與官宦家庭分道揚鑣,湧動着救國救民的殷殷之情,兩度拉起抗日武裝隊伍,在青苑縣打響抗日第一槍時,年僅22歲,自此馳騁疆場,參與了東西張孟戰役、同蒲戰役,會同晉察冀軍區“百團大戰”圍殲日寇;隨王震作為“御林軍”駐防米脂,守備延安,同期參與了著名的南泥灣大生產自救運動,繼而南征,在湘鄂贛邊區與日偽頑軍苦戰。抗戰勝利,奉命調至“北平軍事調解處執行部”擔任葉劍英高級聯絡官,而後,參加解放運城,鏖戰瓦子街,西進剿盡馬匪。陶峙嶽將軍率部起義,新疆和平解放。
時代發生了深刻變化,新中國百廢待興。
1949年11月的一天,年僅34歲的張仲瀚,率一支剛剛投誠的地質測量隊,一直往西往南,疾馳在沉寂的枯黃泛白的荒野上,他履行王震的特殊使命:到焉耆做開荒生產、自救自給的準備。張仲瀚對新疆地理並不生疏,年少時,他就知道,新疆荒原茫茫,朔風浩浩,自然極端,是祖國最荒蕪,“空白”最典型的地方,塔里木河水在白白、冷冷地流,如此滿目蕭瑟的大地,難道無以成為家園?他作為兵團領導人時説:“我願與那裏的少數民族兄弟一起,讓沉睡了千萬年的遼闊空白,為社會主義建設服務,改變國家一遇災年就不得不進口糧食的被動局面。”他的《老兵歌》裏寫道:“江山空半壁,何忍國土荒……”更是他這種胸懷與志向的縮寫。
也就是張仲瀚到達焉耆的第一個春天,在和煦春風的開都河河畔,他情緒高昂,發表了鼓舞軍心的“大生產運動”演講:“我們穿過河西走廊,越過大漠,為守疆土,離棄故鄉和親人,歷經艱辛到達這裏,我從心裏感謝聚集在這裏的每一位將士的拳拳報國熱情,並奉上我的敬意,在你們的雄心壯志面前,我們的生命,我們的衣食住行,將通過我們腳下這片大地奉獻出來。有人説,農業是人類的第一職業,最有價值,也最高貴,我們即從種糧開始,建設我們自己的美好家園……”在結束講話時,他説:“我們懷揣一顆激動的心,迎來了一個偉大的時代,發展經濟建設,過上幸福日子的時刻來到了。”官兵由衷地為他熱烈鼓掌。
面對這些交談的老人,他們就是從這次演講,領略到張仲瀚風采的。從此,一支特殊的部隊誕生了,這裏也歷史性地成為屯墾戍邊的策源地。
屯墾戍邊,是一種重塑,是一種壯大,一種發展。他全身心投入到兵團風生水起的初創事業,在氣象開闊的荒野,磨礪自己的靈魂。
前方是不盡的荒野、荒灘、紅柳、芨芨草、沙漠,但這些都阻擋不了他們的熱血,面對強大的對手,他們之間一定有曠世持久的意志較量,給予張仲瀚的一定是“天降大任於斯人”。集結的二十萬大軍,很快,呼啦啦地、向沒有路的荒野進發,他們頭也不回,汗水濕透了衣背,神情那麼的執著,一點一點消融堅硬,消融死寂,一直到祖國的最西邊。新疆大地呈現一派蓬勃生機,兵團經濟發展迅速有了可喜的亮點。
兵團改變了荒野,也賦予了兵團特質。今天的兵團,就是無邊荒野的另外一個自己,胸懷博大,視野高遠,我們從它身上看到了他們的影子,他們互為表裏,構成了靈與肉的關係,最終抵達“屯墾戍邊”的高度,供我們仰望。
這不禁讓人想起張仲瀚面對兩次人生重大抉擇的情景。張家是名門,數代官宦,養尊處優,這樣的家庭,張仲瀚應該有很好的生活,可以安度一輩子吃喝不愁的日子,但他散盡家產,投身民族解放;解放戰爭接近勝利,迎來共和國成立之際,賀龍十分看好張仲瀚,希望南下隊伍裏有他。賀龍徵詢他的意見:“是願意跟隨我南下進軍四川,還是願意跟隨王震西進新疆?”張仲瀚心裏掀起巨大的波瀾,他很清楚自己抉擇的後果是什麼,四川素有“天府之國”之稱,那裏環境條件要比新疆好得多。但他與王震結緣,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王震需要他,大西北更需要他,還有他年少時的一縷纏綿。他表了態,“還是去新疆”。
兵團法則 戈壁灘上建花園
我們永遠不會忘了這一天,1954年10月兵團成立,張仲瀚擔任新疆兵團副政委、黨委第二書記(王恩茂兼兵團政委、黨委第一書記),時年39歲,英姿勃勃,充滿生機。
他崇尚事實,主張實幹,工作之勤奮實屬少見,為了花更多的時間在工作上,他乾脆在東樓辦公室“安居樂業”起來,一年四季吃食堂。東樓蓋好那陣,兩層高,外表鵝黃白色相間的俄式風格,有四周那羣舊灰色建築比襯,頗有新貴之氣。
他用了裏外兩間,有30平方米:外間辦公室,放一條長桌,上有一沓厚厚的文件,旁邊是一個頗有時代印跡的筆筒,兩部話機,幾把木椅,沙發茶几;裏間卧室,擺一張簡易牀,洗漱用品,兩個裝衣物的皮箱。平素不遠行,吃住都在這裏,算下來,有十幾年。這也是張仲瀚一生中最忙的時間。他每天有很多事要做,接待訪客,一個接一個的會議,夜間批文件看文件,熬不住,警衞員會打來一盆涼水,洗把臉繼續工作,餓了,吃一碗麪條,下半夜了,合上四五個小時的眼,第二天又精神飽滿地投入工作。翻開過去秘書排得滿滿的活動表,你會覺得他幾乎沒有什麼可以由個人支配的時間。在樓內另一端辦公的陶峙嶽司令員的話説,“他是個理想主義者,把工作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沒有人告訴我們張仲瀚大刀闊斧的舉措,但是,分佈在新疆的兵團,已經把它與張仲瀚之間的秘密,一一披露給我們:他帶專家、技術人員,遊走天山南北,到一地調研,到一地開發,到一地落腳,或在地圖上的每一筆,每一塗,誕生的都是兵團的新生肢體,那些隨着歲月越來越健碩的170多個團場,上千個連隊,那些工廠(礦)、商店、醫院、院校、交通運輸,如今依舊清晰可見。它們連點成線、固若金湯地駐守在祖國遼闊的西部邊陲,這一切是多麼深謀遠略的傑作。“誰想摳去一個點,牽一髮動了全身,就像飛蛾觸了蜘蛛網,掙扎一陣,動彈不了的。”張仲瀚這樣説。
就是在那樣的激情年代,他也沒有忘記,兵團的生活裏,應該有個吃遍全國的“百花村”,這個好聽的名字和小食,一直開放在烏魯木齊,像一束插有百朵鮮花的花籃,散發着經久的芬芳。
在新疆,他深知兵團要什麼,什麼對兵團更為重要。他邀塗治、王增貽、王桂五、王彬生、張漢文等專家、學者精英棲身兵團;大膽接收了不少當時認為“犯了錯誤”的各門類人才和教師。這樣,涉及農學、醫學、財經專業的最早院校落成了,兵團、師、團場也有了最早的科研機構、農業試驗站和實驗田。那個年代獲取了許多尖端的科研碩果,就不奇怪了。
他認定:“兵團是一個特殊的兵種,既是兵又是民,兩個擁護,一個團結,左手擁政愛民,右手擁軍優屬,中心是在自治區黨委和政府領導下,團結各族人民,建設繁榮富強的新疆。”他勞碌的身影,總能第一時間出現在涉及地方利益的重大項目建設上。比如修建瑪納斯河流域的大泉水庫、猛進水庫,他要求,先修建延至瑪納斯縣和沙灣縣河東岸和西岸的大渠,滿足那裏的農民用水量,再開墾莫索灣和下野地的荒地;他授意農二師把一個建好的團場,給了尉犁縣鐵幹裏百姓。一批工礦企業無償地移交當地政府,年年拿出800多萬元的支援……
原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鐵木爾談起張仲瀚感嘆不已,稱他是好朋友、老大哥,像阿爾泰山一樣高大。
經濟、科技發展與文化繁榮幾乎是同步進行的,他批准建立兵團十大劇種,各師團相應有了文藝劇團。文學藝術界的名流薈萃,與他交好的,諸如艾青、郭小川、梅蘭芳、馬連良、張君秋、程硯秋到訪兵團,看上去,很像是“金鳳凰”落滿塞外“胡楊樹”,兵團文化事業全面開花。
三年困難時期,數以萬計的人流湧進新疆,他們只知道兵團大,糧食多,餓不着。一下子來了這麼多吃飯的人,兵團克服困難,仁義收留。
他每一個經世致用的舉動,領跑着漸漸露出雛形的兵團。幾年後,兵團範圍不斷擴大,天山南北連成了一片翠綠,人口逾百萬之眾。
1951年的秋天,一件很容易被人遺忘卻具有深刻意義的細節,被範野農提了出來。“這是許多人知道的一件事。”他説,一天,張仲瀚和陶司令一起到農八師145團調研,路過新建的石河子師部,張仲瀚突然發現建築工地旁,有一片棉花地,他很奇怪,下車打聽,原來是一連副連長徐德臣從家鄉帶來的棉種播種的,指望有點收成做個被褥。2畝棉株已長得一尺高,每株結桃幾十個,有的100多個,但吐絮少得可憐,估有20來斤的產量。耐人尋味的是,在此之前,有人斷言:“北緯44.5度的自然條件是種不成棉花的。”張仲瀚興趣極大,不停地向徐德臣問這問那。又説:“棉花是國家稀缺戰備物資,這簡直是一個突破,我們應當搞起來。”
一回來,他找到王震彙報。王震一聽,豁然開朗,向中央農業部門提請技術支持。來年秋,蘇聯棉花專家提托夫等三人到兵團指導。很快,他們認為新疆具備種植條件,但必須種早熟棉,他們自告奮勇,從蘇聯引來棉種,還創了顆粒肥與棉種攪拌種植的辦法,當年播種了2萬畝棉地,出人意料大獲豐收。農七師劉學佛創畝產籽棉700斤,一時轟動兵團,震動全國。從此棉花布滿了新疆,佔了全國四分之一的總產量,也佈滿了我們的生活。
提托夫期滿要回國了。身任兵團政委兼農墾部副部長的張仲瀚很感激他,親自從烏魯木齊驅車相送,一路按照提托夫的習慣,細心安排食宿,兩天後,他們在霍城界橋握手告別時,提托夫依依不捨,緊緊擁抱着張仲瀚,在場的,都為張仲瀚待人的真誠感動。
張仲瀚不滿足兵團農耕圖景和有限的工業,瞄上了18萬平方公里的阿爾金山無人區。他説:“那裏一定有我們需要的礦種,打通一個遙連青海、甘肅、西藏的走廊,國防意義也很深遠。”他決定冒險深入考察。這年他49歲。
“深入無人區,不具備救援是很危險的出行,您坐鎮東樓就可以了,還免了風餐露宿、長途跋涉的勞頓。”部下勸阻説。
他卻説:“想改變梨子,就要親口嚐嚐味。沒有人給我們留下一手資料、一張圖,那就靠自己吧。”他自封探險隊長,興致勃勃地坐在比牛車還慢的汽車,在四面雪山環繞,只有峽谷、沙漠、森林、草甸的阿爾金山跋涉,車輪陷入流沙,他下車和司機一起推,餓了,靠饢餅充飢,渾身有用不完的精神氣兒。數十天的探索是順利的,也是頗有成效的,對阿爾金山水利、地礦、生態資源有了初步驚天發現後,接下來,自治區和兵團聯合對阿爾金山進一步科考。阿里公路通了,36團建立了,他興奮地説,36團是現代版的“樓蘭新城”。
……
從1950年到1965年,15年的漫漫長途,兵團在荒野茁壯,完成了初具規模的重要一躍,這也是張仲瀚最為温暖的時光。他站定沉思過的地方,他撫用過的望遠鏡和圖紙,他極目遠眺過的荒野,我們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一些細節,這會兒,都一一對應了。一瞬間,我們彷彿重返到了現場,進入了當年場景,那裏遺有他的決策,留有他的痕跡,到了今天,我們依舊分享着、受益着。心裏默記,站在他站過的、走過他走過的荒野,覺得他剛剛轉身離去,這種特別的感覺不可言喻。
然而,他的悲劇在兵團事業如日中天時,降臨了。那個年代,誰也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他也如草芥一樣卑微。
1967年3月,已無法倖免,受周恩來、葉劍英極力保護,張仲瀚得以留京隔離審查,免遭塗炭。這是一次迫不得已的離去,更是兵團不能接受的離去,這年他剛剛51歲,正是生命的蓬勃期,災難的到來不總是這樣嗎?這既是他本人的不幸,也是兵團的不幸。緊接着,兵團遭撤銷之災,巨輪傾覆離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步入老年的自治區建設廳原副總工程師金祖怡,一次偶然機會,踏上她再熟悉不過的石河子游覽。這座被譽為“世界最適宜人類居住的城市”,她不陌生,這個曾以一名年輕的工程技術建設者的身份,參與了新城勘察規劃、構思設計的老人,熟悉這裏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棟建築,每一處陳列。半天過去了,她緩緩來到石河子歷史博物館,這是這座移民城市特有的歷史文化標記,在那預設的莊重、濃縮時間的細節裏,她的神情始終是平靜、安詳的,也許,那遙遠的時光痕跡,尚難引起經歷頗廣、頗深的金祖怡的驚異。然而,當她緩慢移動到一張年代久遠的石河子規劃圖前時,金祖怡不覺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仰望過去。原來,她在這張草圖的右小角,看到了丈夫劉和田的落筆簽名。年代久遠,圖紙已成暗褐色,但仍清晰可辨,標準典雅的小楷體,筆畫端正圓潤,一絲不苟。眼前的一切,喚醒了她的記憶,丈夫是在自治區建設廳總工程師位子上離休的,並離世多年。
金祖怡肅立凝視,站在圖紙前,她看着丈夫留下的簽名,眼淚止不住嘩嘩流淌。
她與千里之外的丈夫走到一起,不能不提及張仲瀚。那時決定要在石河子建新城時,這裏一片亂石密佈,是蘆葦叢生、荊棘遍野的荒灘。新城工程處成立,張仲瀚自兼政委,督導一切力所能及的。人才緊缺是要命的,懂土木建築的更是稀缺。一天,張仲瀚不知怎麼知道金祖怡是建築系的畢業生。他主動找幹着謄字員的金祖怡,説:“這不是對你的浪費嗎?”
沒想到,金祖怡的回答讓張仲瀚有個意外收穫。她説:遠在東海造船廠的未婚夫劉和田,應該是張政委最急需的人。張仲瀚二話沒説,當即致電那邊軍區一位副司令員,説他需要一個叫劉和田的人,請放人。正在搬木頭的劉和田,接到通知,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稀裏糊塗進疆,沒有想到,他不但與未婚妻歡聚了,而且還能淋漓盡致地發揮所長。
劉和田一到,張仲瀚謝天謝地。馬上叫他擔負起軍區工程處籌備工作,自此,新疆有了建築行業最初的班底。後來,劉和田雖然到了自治區建設廳工作,但他那一代人見證了石河子崛起的整個過程。金祖怡喃喃地説:張政委身居要職,待人方面那個叫人親切,對知識分子那個叫人尊重。不容易,不容易啊。春蠶到死絲方盡,沒有獻身精神,哪會有今天的石河子。
石河子的建成,啓發了張仲瀚。他提出:“每個師、有條件的團場都要興建一座自成體系的新城。”奎屯、北屯相繼落成,一個“屯”字,有了多少兵團新鮮的概念。今天的“屯城戍邊”,不正是以往的延續嗎?
繁華落儘子規啼
張仲瀚有副一米八幾的碩大身材,儀表堂堂,酷似明星腕兒,眉宇間透着清新的儒雅親善,優裕家境,涵養出他温雅、講究儀表的作派。冬日裏,他一身美式夾克,穿馬褲配以鋥亮馬靴,外披飄逸的海軍藍呢子長大衣,襯領潔白,往往滋生出一種飄逸之美。
他愛好廣泛,喜臨摹顏體,唱京劇,還粉墨登場,遊走在文化戲劇界的數一數二名流人物之間,除此涉足籃球,説快板,編順口溜,堪稱多才多藝,不光戰友們喜愛他,還有一批文藝界的“粉絲”。陶晉初説:“奉承一位主要領導是件很糟糕的事,但我對張政委由衷崇敬,共事多年,知道他是一位很有素養的領導者。”
平心而論,相比同時代其他有頭有臉的人物,人們難免會對張仲瀚的感情不產生出遐想來,像他這樣的人,沒有理由沒有愛人、孩子,一個家。他性情開朗,談吐風趣,交往甚廣,朋友甚多,到哪裏,哪裏一片活躍,讓人有“與君子交,怡怡如也”的感覺。這種性情理應會給他處理個人感情增添不少空間,但實際,他空白的感情卻不及一個普通人,上蒼在這方面,那麼虧待對他,一如僧侶修行。
他揹負謎一樣的感情疑團,命運裏自然會有許多悽婉的故事。初創兵團,固然艱苦,但它並不拒絕愛情。年輕戰士一起嗷嗷吶喊討老婆的聲音,被王震關注,張仲瀚就有了幾次到湖南、山東、上海等地的動員演講,歡迎女學生參軍,女青年支邊,到大有作為的兵團來。她們從張仲瀚身上有了最初的兵團印象,受到了極大鼓舞,數萬計的女性來了,一起勞動,一起唱歌,一起生活,生命激情被前所未有地激發出來,愛情在墾荒的大地上蓬勃生長,他們結為夫妻,開花結果。
“革命成功了,兵團事業蓬蓬勃勃,到了該有一個革命伴侶,有一個家的時候了,還拖什麼呢?”戰友們勸他。
“難道真是女中姣好者,無有中意者?”這句張仲瀚晚年對自己情感無奈的表白,是意指他年少時,在“平民中學”讀書相識的那位高中部的“校花”嗎?這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沒有交代的一段愛情。
1956年,陶峙嶽司令員從北京參加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歸來,張仲瀚在機場停機坪迎接,陶司令員一下飛機,就大嗓門嚷嚷:“哎呦!不得了啊,毛主席見到我,問的第一句話就是‘張仲瀚結婚了沒有’,可見你的婚姻問題都成了國家大事。”
張仲瀚漲紅着臉説:“不敢當不敢當。感謝毛主席,感謝毛主席!謝謝……謝謝!”這年,張仲瀚41歲。
周總理知道了情況,也惦記起這位孑然獨身的邊塞大員。他風趣地説:如果你張仲瀚再來北京,還沒有意中人,不要來見我了!
張仲瀚想,周總理風趣善意的相逼,不會當真的,且總理很忙,時間久了就忘了。不想,時隔半年,又相聚北京,記憶超羣的周總理,劈頭第一句話就是:“有人了沒有?”總理還清楚記着上次約定。
張仲瀚慌了:“有了有了,謝謝總理關心!”其實,他靈機一動,搪塞周總理。
王震一直為張仲瀚的婚事犯愁,終於在北京給他物色到了一位女子,兩個人還沒怎麼交往,一次,被率性十足的西北軍區張副司令員撞個正着,他張口就説:“都説你張仲瀚找對象條件不一般,看來不怎麼樣嗎!哈哈哈。”弄得張仲瀚不置可否,兩手一攤,尷尬笑笑。那女子自尊心很強,人挺倔,氣鼓鼓地留下一個背影而去。戰友們知道情況後,紛紛抱怨張副司令員多嘴,不該壞了人家張仲瀚的婚姻大事。等張副司令員明白自己説錯了話,事態已無法挽回。
大致是1955年初夏的一天,經軍區政治部熊晃副主任努力撮合,張仲瀚有了第二次相親的經歷。熊晃笑對張仲瀚説:“姑娘是上海人,在烏魯木齊一家醫院工作,除了大家身世背景外,本人也長得很漂亮,是那家醫院的‘院花’呢。”又擠擠眼睛説,努力成功啊,哈哈!”
兩個人見面的情景,警衞員至今還記得:姑娘個子很高,一雙杏仁眼睛,短髮梳理得精細雅緻,絲毫不亂,襯托白皙的瓜子臉,果然如熊晃副主任所説,人很漂亮。
那是一個美好的星期日。會面地點,警衞員特意安排在燕兒窩那片茂密的樹林裏,這裏遠離辦公室,可以不被打擾。
這是一個四周寧靜的郊區,天藍得透明,那色彩斑斕的陽光從榆樹葉間疏疏落落篩下,為暗淡的林帶增添了無限亮麗的星點。在這如詩般的意境中,在鳥啼輕鬆的氛圍裏,似乎沒有什麼不妥。警衞員鋪了一塊搌布,他們可以各自坐在一邊,品着煮好的咖啡,吃着擺放的切片列巴(麪包),果醬,零食。警衞員也期待老大不小的首長,這次能收穫愛情,不辜負熊晃副主任的一片好意,有意投上海姑娘偏愛零食的嗜好,替首長博取姑娘的好感。
沒想到張仲瀚看到警衞員攤在搌布上的一堆零食,滿臉不高興地説:“搞對象和幹革命一樣,不是請客吃飯。你們把我當成什麼了?”站在一旁的姑娘,不安起來,挨訓的警衞員和司機知趣的躲得遠遠地靜觀事態。
一個小時很快過去了。首長和姑娘鬱鬱寡歡地從樹林走出來,誰也沒有説話,直接上車回返,車裏空氣沉悶得似乎停止了流動。到了機關大院,首長下車,進了辦公樓。警衞員長長舒了一口氣,試探問姑娘:“什麼時候再來接您?”警衞員還沒反應過來,姑娘指着張仲瀚的背影,不滿地説:“他哪兒在談情説愛,是搞調查嘛!問我們醫院多少張牀位,多少科室,哪些專家,有什麼管理制度,盡是一些不沾邊的問題。你不要來接了!”
應該説,一開始,從姑娘放下矜持的神態可以看出,她對首長是心存愛慕的。但必須承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人生泅渡。她清楚自己的選擇,絕不僅僅是嫁給一個男人那麼簡單,嫁給一個用生命捍衞和踐行自己信仰、黨性的領導者,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她需要在許多清規戒律面前付出,她的成長背景,是很難接受這種生活圈的。
兩人世界觀差距明顯,只能作罷。急得熊晃直喊可惜可惜!
世事佈下的局,誰能破得了。張仲瀚一個純粹的革命理想主義者,帶着疑惑、矛盾、隨緣、期待,種種複雜的情感,抱定“世上總有一個女子是要他等的”,這種可能的愛,一直期待到老年。也許他心底終究擺脱不掉初戀的那位 “校花”,鐵心待之?甘願在期待中消磨,不變初衷?哪一天時刻的降臨,完全不是他想象的樣子,誰又能説得清呢。人們或常見他外在的尊榮和地位,卻不知他還有如此的感情內傷。青年時,他馳騁沙場;壯年時,要麼長年蝸居東樓一側描繪藍圖,要麼四處奔波。這些多多少少也成了他組建家庭的阻力,留下終身未能相遇“真能知我心”的遺憾,苦守終身,註定他忘我投身工作的基調。
後來,再有人熱情操心這事,張仲瀚乾脆打起哈哈來,要麼説自己太忙了,要麼説他有了。有人好奇追問:人在哪裏?他笑答:“在北京,在上海,在莫斯科。”似乎充滿了美麗的秘密。
摯友謝高忠,目睹了張仲瀚晚年的孤苦淒涼,潸然淚下地説:“醫院再好,也是看病吃藥打針之地,當初叫您建個家,成個丈夫和父親,應該是最低限度的要求吧,可是,您不聽呀……”這是一種積蓄了太久的困惑,謝高忠索性一下子倒了出來。
張仲瀚掩抑不盡感傷,看得出他是強忍剋制,無力擺着手,示意善意的老戰友不要説下去了。沉默許久,張仲瀚這才緩緩加重語氣,説:“感情不是一廂情願的事,就算一方勉強同意,臉面有了,但良心上的責備,必然比什麼痛苦都難受,何必強求於人呢?人啊,沒有什麼過不去的。”
這是張仲瀚唯一一次吐露他對自己感情真實的看法和想法,也告白了以往捕風捉影的猜測,在他看來,謝高忠和他都有一顆周詳慈悲之心。
心繫兵團 綿長不絕戰友情
新疆兵團成就了張仲瀚,也註定他的最後生命歷程與悲涼同行。剛出獄的張仲瀚,已滿60歲了。他面對着他所不願意看到的兵團被撤銷了的痛心現實。家庭親情、天倫之樂卻跟他無關。但這些並沒有影響他用開放、樂觀、熱情的態度擁抱新生的生活。
令他最快慰的是:他有了自由,可以與故舊重逢。住院期間,大江南北的親朋好友,在《人民日報》看到了各軍兵種負責人名單上有張仲瀚的名字,有的從其他渠道得到了他的近況,一個口傳一個,數不清的探望者,奔走於途。他的病房常有重要領導和貴賓到訪,中央領導同志來到他的病榻前,始終保持着對他一往情深的家鄉“抗日烈士家屬代表團”集體來了,過去跟隨着他的警衞員、馬伕來了,時任北京師範大學黨委副書記的彭德懷夫人浦安修更是經常看望他,武漢軍區副司令員楊秀山和孩子阿林姊妹來了,頓星雲司令員百忙中來了,他過去生活中出現的不少乾女兒、乾兒子們也來了……來者雖然各異,卻可以想象,他們見面時的那種興奮和喜悦。八年不見,對於彼此,真是隔得太長了。
張仲瀚不把自己當病人了,病房成了他的會客廳,幾乎每日待客至深夜。這樣一來,影響了他正常作息時間和治療不説,還讓一個病人對遠道來人的吃住問題頭疼起來。對錢物一向淡薄的他,當時只有月生活費120元,他難為情地向妹妹張芳筠借,並給組織報告情況,“來人不能沒有一頓飯吃,一張牀過夜”。中央視他的情況為特例,在他原有的定量上又批出三份,後來他補發了工資,才算真正擺脱了困境。
胡耀邦知道張仲瀚孤家寡人一個,病房冷清,熱情打來電話,約張仲瀚到家中做客。他帶警衞員柳風書一同赴宴。老同志的關懷,親朋好友的歷久彌堅、綿長不絕的感情,在最後幾年的病魔折磨中,給了他莫大的安慰和支撐。
他住院病危期間,王震將軍急切找到葉劍英,葉帥一聽,立即做安排,抽調專家,成立搶救小組,派他的保健醫生跟蹤搶救過程,還特批一台美國的起搏器,植入他體內,拆去了原來體外起搏器。王震將軍的三個兒子王兵、王軍、王之,以及王兵的愛人王安巖輪流到醫院悉心照料這位父親的親密戰友。後期,張仲瀚的警衞員柳風書一遇到什麼事,首先想到的就是王震這一家人。王震夫人王季清怕張仲瀚寂寞,送來一台錄音機,張仲瀚天天有了京劇聽。
人羣中,來得最多的還是新疆和兵團人,他們去北京看望張仲瀚,就像是去探視一個自己的親人,有種義務感。但無論是誰,只要見到衰弱的他,便有一種無法剋制的酸楚湧上來,伴着淚水而下,一時不知是該訴説自己多年壓抑的委屈,還是該告慰昔日的老政委。那會兒,他們什麼也不説出來了,只能伸出健旺活力的大手,百感交集地緊緊抓住張仲瀚瘦削的手。
對煙雲一般消散的往事,總有一種傷懷。一陣無語,還是張仲瀚開了口:“太想念你們了!”他發自內心地高興,他太需要這一場遠到的小小的精神宴樂呵。
“我們也想念您啊,新疆和兵團的同志需要您啊!”老戰友們百感交集地答道。
他們來不及述説自己的冤屈,講述株連的種種不公,急切地談起兵團,交流有關兵團的各種信息,一時羣情激奮。
“兵團撤銷了,民兵武裝可不能解散啊!”張仲瀚憂慮重重地強調:“兵團是一支永不換防的人民軍隊,一個重要的特色就是一個‘兵’字,這是兵團法則,民兵值班部隊的素質要向解放軍水平看齊,和平建設時期,國際國內敵對勢力長期存在,我們絲毫不能有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麻痹。”今天,我們又一次去汲取他的智慧,糾正偏差,領會兵團存在的根源,把丟了很久的東西撿了起來,重新走上了這條雋永而智慧的“勞武結合”之路。
這些在兵團奉獻了大半生的戰友深深眷戀着兵團,他們幾乎發出了一個共同心聲:“期待馬上恢復兵團,期待張政委馬上回來,讓兵團重振雄風!”
這個不幸的事實,他無法迴避。“掐指一算,我生命最有意義的三分之一時間,是在兵團。”張仲瀚若有所思,接着説:“只要允許我出院,我馬上請求中央,重返兵團,如果我不幸提前到馬克思那裏報到,我的心也會飄落到兵團去。”
老戰友們抬起一張張不再年輕的面孔,望着眼前這位病魔纏身的老人,在想:“我們提出這樣的期待是不是有點不夠理性?”他們哪裏知道,總是流入夢裏的兵團,讓張仲瀚按捺不住想回去看看的激情,無論在獄中,還是在病榻上,他常陷入遠逝的歲月,回顧兵團往事,反思得失,尋求“恢復”之門,更是他耿耿於懷的心思,兵團未來的命運,比他自己的生命都重要。
這時,醫生走了進來,説:“首長不宜交談過長,更不能情緒激動。”
張仲瀚卻説:“恐怕與老戰友交談的機會不多了,多坐一會兒……”陽光從窗外潑灑進來,照在張仲瀚的身上,像給他披上了一層金色的霞衣。他不像病人,精神貫注,聆聽老戰友講述的一切,他太想知道更多的兵團情況。
臨別,張仲瀚囑託老戰友捎話給兵團:“屯墾戍邊是一項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事業,他會努力建議中央恢復兵團的。”醫生又來催促了,張仲瀚只好從軟椅上硬撐起病體,彎着腰,扶着牆,沉重地一步一移相送,老戰友不肯,他堅持,並傷感地説:“今後可能很難見面了。”好像舉行訣別的儀式。老戰友緊緊抓他住的手,熱淚再次湧出……
1979年12月,北京寒風凌厲。那是一個奇冷的冬天。張仲瀚打電話給兵團陳實,要他的原秘書羅承瑛同志去京協助他工作一段時間。“他是一個停不下來的人啊!彷彿兵團的創傷,全都揹負在他一個人的肩上。病房斗室成了他臨時工作的地方。”羅承瑛説:那段日子,這位投身革命40多年的老人,像要了斷後事一樣,硬給自己命了5個要做的題,件件都是懸垂在他心頭很久的、關係今後兵團命運的大事。甚至像“關於新疆土壤改良”這樣的學術論文也在其命題中。
最要緊的是抓緊時間,上書中央,陳述恢復兵團,發展新疆軍墾事業的意義,表達兵團不僅是一支社會主義建設的突擊力量,同時,在保衞邊疆、安定團結上有着重大不可低估的作用,屯墾戍邊事業應該繼續下去。他開始醖釀以個人名義,致信胡耀邦,力圖説服。
1980年3月9日這天,京城細雨綿綿,寒風陣陣,湧動着死亡的潛流。張仲瀚還十分堅定地説:“倘能有所用,沒有理由不去做。”他急切盼望 “兵團沉寂在歲月低谷”的現狀,儘快改變。他雙目毫無光彩地半閉半睜,瘦黃的臉上佈滿着死亡的陰影,即便如此,在生命最後幾個鐘頭,他鼻樑架着老花鏡,握着顫抖的筆,堅持寫信。“恐怕時間不多了,信卻不能寫完……”這情景,羅承瑛終身難忘:“張政委一臉淡定,預感將要發生什麼,這算是他對自己難以重返兵團的答卷?對改革開放兵團不能缺席的一種回應?他的腦海,肯定反反覆覆閃現着老戰友們殷切期盼的目光,閃現着未來兵團壯美的身影,那首《老兵歌》是在點染出他心中百味交集的兵團情。”
然而,他隕落了,又能如何,無奈離去,懷着對兵團、對戰友們無盡的思念,黯然辭世,留給了後世一封“絕筆”信。
誰也不相信他從監獄裏出來的生命會這樣簡短,這個外表平靜沉着的人,在孤身獨處的病房,離愁別緒帶給他多少淒涼。
掛在他心裏的那些瑣細的事,還靜靜等着他呢。他曾對來看望他的羅汝正夫人説,他放心不下新疆和平起義有功的老同志,他們為兵團流了汗,説他沒有保護好羅汝正師長,很愧疚,問她家裏和孩子有沒有困難需要他幫忙;他掛念那些代表着兵團精神的先進模範人物劉學佛、汪清和、侯正清……不止一次向來人問起他們現在的工作生活情況;提到了七師排長王三考,講起了車排子第一個少數民族毛旦互助組,他清楚記得,1950年春,部隊沒有種子,毛旦硬把家裏的口糧全部拿出來,交給部隊當種子,你們七師不能忘記啊。他囑託七師的楊新三説。
他關心着石河子招待所那幾排平房。對看望他的石河子領導説:“國家領導人除毛主席、劉少奇同志沒有住過,其他黨和國家領導人都在那裏住過了,這是兵團的一份榮譽,房子維修好,保留好,世世代代傳下去。”
“1951年以來,我們把精力財力物力勞力都放在了土地開墾和生產上了,對農場的道路沒來得及騰手抓,要致富,先修路啊。”
……
張仲瀚去世後,柳風書忍受巨大的悲痛,把那封意味深長,關係兵團命運,沒有寫完的“絕筆”信,還是鄭重送達了胡耀邦。
一個時代翻篇了,揮之不去的是張仲瀚心裏那份未竟的願望。
彈指灰飛 啼血曇雲
承受牢獄之災8年的張仲瀚,衰老在他一個人的歲月裏提前到了,世上最無法彌補的是冤屈造成的無奈。
剛剛“復出”時,他借住在總政招待所一間不大的小屋裏,好轉的境遇不到一年,積勞成疾的心臟病竟來勢洶洶,他不得不離開那温暖的小屋,住進海軍醫院治療,後來又轉住301醫院。
人間得失,悲喜交換。張仲瀚在人世的光陰,這時已薄如一片秋葉。
誰也不曾料到,他跌進了身體傷痛的深淵,住了4年的醫院。1979年12月,他終於盼來了恢復黨籍、恢復名譽的時刻,組織上還分了一套獨居給他,那一定是個適合閒談的清幽之所。可惜,遲到的獨居迎不來它的主人了,他的生命時光只剩下最後3個月了。他卻很滿足,可以“以一個共產黨員的身份死去”,若不是這樣的結果,他會多麼的難過呵。
19日,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主持,在北京八寶山舉行張仲瀚遺體告別儀式,國務院副總理王震致追悼詞。據説,八寶山靈堂內外擁至800餘人弔唁,悲傷之情溢於言表。三年後,他被追認“革命烈士”,靈盒安放在八寶山公墓內。
張仲瀚生前餘有1萬元,柳風書整理遺物發現了這筆款的分配名單,上面羅列20多位人,都是他認為需要幫的親朋好友,有他的司機、秘書、戰爭年代的馬伕,還有柳風書本人。兩年時間的相處,柳風書與張仲瀚情同父子。小柳看着名單,再也無法剋制自己,淚水汩汩往下流。他泣不成聲地説:“每逢春節,家鄉人會捎來當地名氣很大的燒雞、灌雞腸特產,首長叫我分包幾份送他老戰友家裏,還説:‘小柳,咱們嚐嚐味夠了。’”張仲瀚的生活和他的為人一樣樸實無華,節儉物用。傾平生節省下來的財力,捐獻生活困難的戰友,自詡他“沒有負擔”。臨終前,他還記得欠妹妹張芳筠的錢,囑咐柳風書把那台他喜歡的錄音機,一併交妹妹留念。
有人説,歷史如洋葱,一層層剝開,總有一瓣洋葱讓人流淚。張仲瀚少年心懷理想,投身革命隊伍,屢建奇功,長年為信仰奔走,居無定所,成為兵團第一代核心領導人,潔身自好,以身作則,無暇顧及個人,對父母親屬要求很嚴。為新中國戰鬥部隊“鑄劍為犁”,摸索出了一條成功的轉型之路,毛澤東的“要把三分之一以上的軍隊,轉為生產建設部隊”的設想,由此也有了樣板。周恩來更是大為讚賞,多次找他談兵團情況,點名要他到中央軍委“講講新疆兵團”,向全軍、全國推開。周恩來的點將,張仲瀚有了兩次率團赴越南訪問的機會,胡志明主席早聞張仲瀚盛名,非請張仲瀚給他的部隊將領也“講講屯墾戍邊”。就是這麼一講,越南人民軍總司令兼國防部長武元甲大將,通過外交途徑直奔兵團參觀學習。以後的日子裏,胡志明主席念念不忘張仲瀚,希望北京派他出任越南駐華大使……百聞不如一見,大多數黨和國家領導人親臨過兵團,於兵團上下備受鼓舞。
是啊,兵團之路不愧為新中國“屯墾戍邊”的成功之路。周總理親自指派他幫助陝西、甘肅、青海、寧夏各建了一個農業師,接下來,整合成一個農業兵團,後又成立一個林業兵團,範圍到了內蒙古,抽調了兵團精兵強將,他本人也參與了領導工作;前後又選派2000名兵團優秀兒女,支援西藏農墾建設;160名優秀技術幹部,支援國家重點項目“酒鋼”建設;北大荒、海南的農墾事業也流有不少兵團的血液……張仲瀚之於初創兵團的意義,無疑是兵團歷史一道道驕傲的刻痕,於新中國的屯墾戍邊事業起着不可小覷的作用。
大部分的美好時光都是短暫易逝的,他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奉獻給了兵團,也成了“賀龍分子”,那時新疆到處都能看見“張仲瀚”劃了叉的名字。這些都不重要了,有位哲人説過,人生的本質就是痛苦,他總算擺脱了一切“縱浪大化中了”。
重要的是,他屬於兵團,屬於兵團那段初創的歷史,歷史過濾着歷史,如今又把他清晰地還原出來,在我們的心裏佔據一個崇高的位置,這位置本來就應該屬於他。現在,我們可以從有關他不同的書裏,一眼看見插有他光風霽月般的照片,他臉上的淺笑有着温潤和不凡,那是老一代人熟稔的,所有的軍裝和深藍中山裝,已然具有標誌性,是他那種“革命理想主義”的抒情表達。
值得一提的是:他離世三年,兵團建制恢復,那封去思猶存的“絕筆信”,到底起了多大作用,不得而知,但這是對他最好的正名和安慰。它的意義還在於,對許多兵團人命運翻天覆地的改變,我們可以懷揣着他那一代人的理想,注入“再創輝煌”於新意。
張仲瀚停靈在八寶山公墓西一室208位,他的靈位與志願軍副司令鄧華、李立三,還有杜津明靈盒毗鄰。但王震清楚記得,張仲瀚生前説過的一句話:“沒有人沒有故鄉,如同沒有人沒有母親,如果我一生中有過最傷心的事,那就是迫使我離開新疆。”王震惜憐張仲瀚的情結,囑託中央,他百年了,一定要攜他的這位老部下,再度跨越大半個中國歡聚在新疆,中央答應了。多年後的一天,兩人靈盒一起降落在烏魯木齊,就像兩個千里之外的遊子,終於回到了夢迴牽繞的故鄉。自治區、兵團分別為他們的歸來,舉行了隆重安葬儀式,社會各界廣泛關注。兵團這個充滿新意的遼闊庭院是他們靈魂共同的墓地,他們早已經為這裏譜了不朽的祭奠輓歌,並且永遠傳唱。
張仲瀚遠去了,兵團還在繼續,他們一定在想:佔六分之一的國土面積,怎麼能少了一個“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呢。
歷史不是傳説,而是譜寫。
作者:周學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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