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甯浩:我是年輕導演的GPS_風聞
重度选择恐惧症患者-2019-11-17 14:55
來源:中國新聞週刊
以前的甯浩是導演,工作就是生產電影。現在的甯浩,多了一層身份:成為了老闆,工作變成了生產導演。
11月3日,甯浩在北京出席《受益人》首映禮。
和很多位於高檔寫字樓或者安靜藝術區的影視公司不同,甯浩的公司壞猴子位於北京四環外,一個充滿城鄉結合部氣息的地方,附近是汽修、收購二手車的門店和物流倉庫,不遠處有條鐵路。門口馬路上,電瓶車、卡車、轎車時常一同駛過,塵土飛揚,混亂而吵鬧。這一切像極了他那些經典電影中的場景,真實而充滿煙火氣。
公司玄關處擺放一個雕塑作品《迷·藏》,一個盤腿坐着,雙手緊握金箍棒沉思的孫悟空,某種角度去看,孫悟空肯定是個壞猴子,但也神通廣大,或許這是甯浩對自己期許的投影,不那麼一本正經,但必須有點像樣的本事和深藏的信念。
從2016年秋天起,在這間公司旗下,他簽下了數位年輕導演,並稱72變計劃,包括已經聲名大噪的文牧野,讓人從未落空期待的路陽等等,這一次,他旗下的另一位導演申奧交出了答卷《受益人》,無論題材,還是手法,都能看出甯浩的痕跡—— 一部以小人物為主角的黑色喜劇。
《受益人》劇照。圖/受訪者提供
作為影片監製的甯浩,喜歡反覆對媒體強調,他在監製的影片中只是輔助作用,起決定性作用的永遠是導演。但他監製的影片,卻有着相似的特徵:中等成本的投資,現實主義的題材,工整的劇本,有煙火氣息的場景細節,以及平均下來豆瓣7分左右的水準。
以前的甯浩是導演,工作就是生產電影,現在的甯浩,多了一層身份,成為了老闆,工作變成了生產導演。
甯浩與壞猴子們
甯浩最初萌生做一個培養電影導演的計劃,是在拍完《心花路放》的2015年。那一年,中國電影總票房超過440億元,相比上一年增長48%,國內觀眾的觀影熱情從未如此高漲。與此相伴,一些以往的煤老闆、互聯網投資人紛紛看中了電影業,“覺得市場挺亂的。”甯浩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
繁榮的市場,也令從電影學院剛剛畢業的年輕導演們,面臨着與甯浩起步時完全不同的處境。“我們當時有才華就行,現在導演光有才華不行,還得處理市場營銷、融資組盤、組織明星等一系列事務。”
於是,甯浩考慮做一個公司,呼應火熱的電影市場,培養年輕導演。起初兩個月,他一直在猶豫,擔心掙不到錢,公司會垮掉。
年末的一天,甯浩和妻子邢愛娜,還有幾個合夥人一起喝酒,提起了自己的猶豫。朋友聽完,問他,“你的初心是什麼?是想掙錢,還是為了意義?”他説,“如果非要選一個的話,還是意義。”於是,啓動了項目。
甯浩集中看了大量電影學院的學生作業,也在一些電影創投活動中去做評委,從中物色青年導演。他選擇導演的標準和他的個人趣味高度重合,“關注的題材要有當代性和本土性,當代性不一定是當代題材,比如《繡春刀》也很有當代性。”他解釋。
《受益人》的導演申奧記得來見甯浩那天,甯浩正在和編劇磨劇本,表情嚴肅,手裏拿着《無人區》中黃渤用的那把道具槍,來回踱步,“像是在用槍押着編劇改劇本。”那時他還不知道,接下來的幾年,他也將在甯浩的“威壓”下,反覆打磨劇本。
起初,申奧提出想拍一個“考試作弊”的故事。劇本已經打磨一年,臻於完成時,泰國電影《天才槍手》上映了,嚴重撞車,只能放棄。
他又向甯浩提了兩個項目,一個是關於冰球的體育電影,另一部便是如今的《受益人》,一個殺妻騙保的故事。在甯浩建議下,他決定拍後一個。
《受益人》劇照。圖/受訪者提供
籌備階段,劇本改了五六稿。起初,故事的主人公只是騙子和騙子的老婆。後來,他們覺得故事中要有一個情有可原的人,才能讓觀眾共情,於是,加入了現在大鵬飾演的從犯。基調上,也從一個黑色犯罪故事調整為如今的喜劇片。這既是出於市場考慮,也是擔心影片如果過於黑色,將無法過審。
與導演反覆推敲劇本,是甯浩作為監製對電影介入最深的環節。《繡春刀:修羅戰場》和《我不是藥神》的劇本同樣打磨了兩年時間,重寫了幾次。路陽記得,他和甯浩合作之初,《繡春刀》第二部已經有了劇本,也已經找好投資,但甯浩還是建議他推翻重寫。
**磨到什麼程度可以拍了?“是有‘金線’那個東西的,當創意、模板等等達到一定程度,你會感覺它過了一個質量點,突然感覺(劇本)通了,ok了。但很難一句話總結出來,能説出來就不是藝術了。”**甯浩對《中國新聞週刊》説。
《受益人》拍攝過程中,甯浩來了兩三次,現場提建議,也是針對劇本。申奧在拍最後一場戲時,不知道怎麼拍,問甯浩。甯浩説,“你要拍一個喜劇片,但現在劇本上還是用打鬥戲做結尾,一個喜劇片不應該有一個功夫片的結尾,你贊同不贊同?”申奧説贊同,甯浩説,“剩下的你自己想吧。”
**這是甯浩做監製的風格:提出問題,然後把最終決定交給導演去做,方案交給導演去想。**甯浩形容作監製的自己是一個GPS,“導演説要去哪,問清楚,告訴他每條路線的可能性,最終選擇走哪條路,交給導演來做。”
此外,甯浩監製影片的另一個特點,是細節、場景的真實感強,煙火氣濃厚。在申奧看來,這種共性並非因為壞猴子有某種工業化的標準造成的,更多是源於壞猴子的導演都是甯浩的影迷,都熱愛現實題材,他們選擇美術、道具人員時,自然也選擇了那些擅長現實題材的人,也就達到了如今呈現的效果。
搞不了藝術,就先掙錢
甯浩今年42歲,平時除了跟導演們聊電影,聊的最多的是養生。20歲那年,初到北京的甯浩,沒想過自己以後會成為電影導演,而是想成為畫家。他從小喜歡繪畫,15歲,他看新聞裏播圓明園畫家村,便收拾包袱,想去北京,被母親攔下才作罷。
他的父母都是太原鋼鐵廠職工,上世紀80年代,他的父親下海經商,賺了不少錢。
1997年,甯浩在太原話劇團上班,每天只需要籤個到就可以走人,月工資180元。他準備離開話劇團,去北京學畫。父親不同意,想給他十幾萬,讓他開服裝店。這一次,甯浩沒有聽從父母的意見,執意去了北京。走之前,父親給了他2000元錢,想着甯浩花光了就回來了。
在北京,甯浩很快發現自己沒法成為畫家。他參加成人高考,體檢時,得知自己是色弱。“我都畫了快十年了,突然告訴你你畫不了畫,我覺得這個事情挺荒誕的,上帝跟你開了個玩笑。”這情節很像多年後甯浩自己電影裏的梗,心酸、絕望但又讓人忍俊不禁,笑過之後又有點眼眶發酸。
甯浩開始將精力花在解決生存問題上。他和一個舍友學會了拍照、洗相,借了相機,自己出去貼小廣告,拍人像,一個膠捲一百塊。此外,他還幹過雜七雜八的工作謀生:自行車裝配、舞台美術設計、廣告設計、記者。
一次跟朋友去蹭飯,認識了唐朝樂隊的吉他手劉義軍。搭上話後,甯浩問劉義軍,“能不能幫你拍一套照片?”劉義軍説好啊。甯浩跑出飯館,到隔壁小賣部買了一次性膠捲相機,在飯館門口,給劉義軍拍了張照片。
甯浩坐車回了太原,找朋友一起連夜修圖,熬了一夜,挑出六張,重新摳圖、換背景、製作。第二天趕回北京,託人把照片給了劉義軍,當天下午,劉義軍呼他見面,請他做新專輯的攝影師。
音樂圈找甯浩拍照的人越來越多,後來,他又拍起MTV,客户有天堂樂隊、孫浩、屠洪剛。一年之後,甯浩回到太原,將20萬元現金堆在父親的桌上,像一種勝利的宣示。
如今回頭看,甯浩初到北京的經歷,像是他日後作品和人生的某種隱喻:命運的快速變化,像他創作的故事一樣有荒誕色彩。生存現實和藝術理想在他身上同時共存,兩者衝撞時,他沒有藝術家常見的糾結、扭捏,而是果斷、迅速地選擇先去解決錢的問題。
拍攝MTV的過程中,甯浩漸漸發現了對敍事的興趣,去了北京電影學院讀書。只不過,那時他依然不清楚,自己以後是做一個廣告導演、MTV導演,還是電影導演。
在電影學院,他拍攝的第一部電影叫做《香火》,講述了一個和尚為了修寺廟四處籌錢的故事,標準的文藝片。之後,甯浩又拍了《綠草地》,逐漸成為電影節的常客。他卻很快厭倦了這種跑電影節的狀態,一個情景日後反覆被他提起:柏****林電影節國際新電影單元放映時,甯浩數了一遍,台下只有40個觀眾,“我拍一個電影不是為了跑一萬公里去跟幾十個觀眾交流,我希望我的表達能夠被更多觀眾看到。”
2005年,劉德華啓動了“亞洲新星導”計劃,在全亞洲範圍內挑選了6名年輕導演,並資助他們拍攝電影。甯浩是被選中的導演之一。作為投資方的劉德華,不會給這些年輕導演票房壓力,風險由自己承擔。
當時,甯浩手上有三個選擇。台灣的著名電影人焦雄屏要和他合作,法國一個基金項目也要找他拍片。三個選擇裏,“亞洲新星導”給的錢最少,但自由度最高。甯浩看中了這個“不管”,認為終於可以拍能獲得更廣泛觀眾的商業片,選擇了劉德華。
後面的故事盡人皆知,2006年,29歲的甯浩,憑藉《瘋狂的石頭》成為影壇黑馬,票房2300萬元。四年之後,他又憑藉延續前者風格的電影《瘋狂的賽車》,成為繼張藝謀、馮小剛、陳凱歌之後,第四位進入億元票房俱樂部的電影導演。
從藝術角度講,甯浩對《瘋狂的賽車》並不滿意。他曾在與學者林旭東對談時説,“一開始我就知道它有問題,它徒有技術沒有靈魂”,但他也坦言,自己不排斥拍這樣的作品,“一個人不能保證永遠都有話要説,或者有時候你想説的話未必讓你説。這種時候,做一些純技術性的事情是有意義的,它有填充市場的功能。”
“票房又不是開礦”
甯浩公司的大廳,最顯眼處懸掛着的電影海報是《無人區》。這是繼《瘋狂的石頭》之後,他一部“有話想説”的作品,卻長達四年無法上映。六年前,《無人區》歷經風波終於上映,甯浩對媒體説,“從《無人區》之後,我想從建設性的角度想問題,雖然我知道這將非常困難。”
《無人區》過審之後,甯浩拍攝了《心花路放》。這部劇本三四個月寫成,串聯殺馬特文化、雲南豔遇、廣場舞、剩女等流行話題,在藝術性上飽受爭議,影迷發現甯浩影片中的尖鋭和灰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都市題材,有着大團圓結局的故事。
**這部電影在商業上非常成功,斬獲11.67億元的票房。這得益於甯浩對當下中國現實和電影市場的把握。**他曾提到,汽車在中國人的生活中,從奢侈品變成了日用品,於是公路片的出現有了可能。此外,如果他繼續拍《瘋狂的石頭》和《無人區》那樣的犯罪電影,最多覆蓋佔2億~3億票房的影迷級觀眾,而如果拍攝“一夜情”這類白領話題,則能覆蓋大得多的市場,“是不是你也要照顧到他們,讓他們看看你要説的東西是什麼?”
“讓更多的人看到自己説什麼”是甯浩身上的一個魔咒,這成就了他,也磨損了他。甯浩在拍攝一部電影時,總是有兩雙眼睛,一雙眼睛盯着藝術性,另一雙眼睛注視時代、市場的變化。他總是想在藝術和市場兩端都兼顧。有時他能成功,叫好叫座,但有時也會失手。
雖然甯浩被看做票房保證,但他並不喜歡談這個話題,他有時調侃,“(票房)差不多得了,又不是開礦”,更多時候直接表示自己“不在乎”。但他絕對不是一個只埋頭創作,忽視市場的導演,他對電影市場一直有自己的判斷。
六年前,他提到,**參照北美,健康的電影市場應該是棗核型結構,大片和小成本電影占少數,中成本電影占絕大多數市場。**現在電影市場的發展與他的判斷越來越接近,而他操盤的“壞猴子72變”和他拍攝的多數電影,多是中成本故事片。
可能唯一的例外,是今年年初上映的《瘋狂的外星人》。相比《瘋狂的賽車》《心花路放》這類迎合市場之作,《瘋狂的外星人》明顯投入了他更多精力。
早在2010年,甯浩就拿到了劉慈欣的《鄉村教師》版權。為了籌備這部科幻片,他曾和妻子邢愛娜、朋友李修文去西北的甘肅、陝西,去找尋劉慈欣描寫過的那類鄉村教師,做採訪。劇本幾經修改,最後還是回到甯浩最熟悉的荒誕劇。最終的劇本,他將《鄉村教師》中的荒誕性保留,內容則幾乎重寫了一遍,以至於劉慈欣一度覺得不必署自己的名,“已經是另一個故事了”。
與以往甯浩習慣的中等成本影片不同,這部電影投資4億元,其中特效耗資2億元。《瘋狂的外星人》春節檔上映之後,口碑和票房都不太如意。它是一部商業片,又有鮮明的作者屬性,在閤家歡的春節檔,這種結局似乎必然。
甯浩説,他短期內不會再拍有特效的影片了。“好像在幹一個土木工程,覺得特別沒意義”。他擅長和熱愛的,還是那些中等成本的電影,正如他和“壞猴子們”所創作過的那些電影一樣。
如今,令他聲名鵲起的“瘋狂”系列也宣告終結,“中國過去40年發展,我們用40年幹了西方300年的事兒,它就存在各種衝突,就有荒誕性,當城鄉結合部消失的時候,這種衝突、衝撞也就表達完了,瘋狂的系列就説完了。”
現在,甯浩像壞猴子孫悟空一樣,變化出導演和老闆的雙重身份,一個用來滿足自己,一個用來探索市場,從那些他納入麾下的壞猴子們的身上,能看出甯浩施加在他們身上的法術,他點化了這些年輕導演,讓他們能幻化出一些別樣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