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前,香港曾有一所“難民學校”_風聞
猛哥-互联网科技博主-《猛哥》、《人民路56号》、《猛的号》作者2019-11-19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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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香港來了一個戴眼鏡、穿長衫、矮矮胖胖的小老頭兒。
別看其貌不揚,名頭極大。
他叫錢穆。
在中國近現代,江南錢氏是一個逆天的家族。相傳是吳越國王錢鏐的後嗣。錢鏐將33個兒子派往江浙各州,使家族繁衍開來。民國年間的《錢氏家乘》記載,國內有跡可循的錢氏宗脈有一百多支。
最著名有無錫錢氏、臨安錢氏、吳興錢氏。
錢穆屬無錫錢氏,他有一個親侄子叫錢偉長。錢鍾書也是無錫錢氏,不過同宗不同支。
錢學森屬臨安錢氏,他有一個侄兒叫錢永健,後來獲得諾貝爾獎。
錢三強屬吳興錢氏,他爹錢玄同也很彪悍,新文化運動的骨幹,魯迅師弟。
儘管出自江南錢氏,但錢穆家道中落,父早亡。在寡母的苦心操持下,他7歲進私塾,一路讀到南京私立鍾英中學,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學校停辦,遂輟學。
中學肄業,這是國學大師錢穆的最高學歷,但他畢生堅持自學苦修。“我自7歲起,無一日不讀書,每日求有所聞”。
1913年後,他先當了10年小學教師,又當了8年中學教師。教書之餘,不忘研習史學。
1930年,這個名不見經傳的中學教師居然在頂級學報《燕京學報》第七期發表了《劉向歆父子年譜》,繼而又發表《先秦諸子系年》。
學界大佬紛紛側目。經顧頡剛推薦,錢穆被聘為燕京大學國文講師,講授中國上古史和秦漢史。居北平八年,他先後授課於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燕京大學、北平師範大學等校。
在燕大,錢穆見陳寅恪穿長袍,亦改穿長袍,堅持到老。
北大“未名湖”一名就來自錢穆。執教北大時,他和胡適是最受學生歡迎的教授,並稱“北胡南錢”,兩人都善於演講。
抗戰爆發後,錢穆隨北大南遷雲南。期間他與詩人、考古學家陳夢家(一個超級悲催的天才)往來密切。
時值民族危亡,西學東漸,青年多以閲讀“進步書籍”,貶低中國傳統文化為榮,社會瀰漫歷史虛無主義。
在陳夢家的啓發下,錢穆一反此前中國通史的西方化敍事傾向,寫出《國史大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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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史書千千萬,但《國史大綱》最別具一格。
錢穆抱着為中國人寫中國最後一本史書的信念,開篇即明確,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信念:
一、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
二、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温情與敬意。
三、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温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曆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亦至少不會感到現在我們是站在已往歷史最高之頂點,而將我們當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諉卸於古人。
四、當信每一國家必待其國民具備上列諸條件者比較漸多,其國家乃再有向前發展之希望。
上述四點可以説是錢穆思想的薈萃。
《國史大綱》飽含強烈的道德意識與愛國熱情,很快成為各大學通用的歷史教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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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終身從教,不支持學·運。1948年,當西南聯大涌動激進思潮,他選擇離開,應邀回家鄉任江南大學文學院院長。1949年又應廣州華僑大學邀請赴穗任教。
1949年,國民黨政府退守台灣,錢穆沒有赴台,經廣州去了香港。
起初,他在徐復觀主持的《民主評論》發表文章。後又與謝幼偉、唐君毅、崔書琴等學者,借用華南中學在九龍偉晴街的課室三間,籌辦亞洲文商夜學院。
1950年秋,上海商人王嶽峯斥資在九龍深水埔桂林街購得新樓三楹,供作新校舍。亞洲文商夜學院由夜校改為日校,更名為“新亞書院”,錢穆出任院長。
很多年後,錢穆回憶:“我創辦新亞的動機,是因為當初從大陸出來,見到許多流亡青年,到處彷徨,走投無路,又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到台灣,而我覺得自己是從事教育工作的人,怎忍眼看他們失學。同時,也覺得自己只有這一條適當的路可以走。雖然沒有一點把握,但始終認定這是一件應當做的事。”
新亞學院的學生十有八九都是流亡青年,錢穆不但免除學費,還想辦法幫忙解決生活問題。
當年的香港流亡青年之間有這樣一句話:“我們進教堂,只可以獲得半天的安慰;我們進了新亞書院,好像重新得到了一個家,整個心靈獲得了寄託和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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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學家余英時就是新亞書院“出產”的棟樑之一。
他是1950年春天從燕京大學轉到這裏,他發現“整個學校的辦公室只是一個很小的房間,一張長桌子已佔滿了全部空間”。而錢穆給他的第一印象則是“個子雖小,但神定氣足,尤其雙目炯炯,好像把你的心都照亮了”。
一個炎熱、潮濕的夏天,患病的錢穆躺在地板上,叫余英時去買《二十四史》給他讀,彷彿這足以驅逐所有的痛苦。
在這個租來的僅有的四間教室裏,錢穆努力保存中國文化的氣韻。新亞書院最終成為20世紀後半葉中國教育的奇蹟之一。
當然,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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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亞書院的贊助商王嶽峯不是富商巨賈。錢穆得想辦法去弄錢。幸好他跟蔣介石有交情。
《國史大綱》出版後,蔣介石極為賞識,曾約見錢穆,被拒。
1943年,蔣介石再次約見錢穆。因為蔣介石提倡宋明理學,錢穆心生好感,就去跟他聊了聊歷史和理學。
之後,錢穆還與馮友蘭一道受蔣介石邀請去重慶給中央訓練團講演。期間,蔣介石親自過問錢穆的膳食是否可口。
1949年8月,新華社發表社論《丟掉幻想,準備戰鬥》,點名批評胡適、傅斯年和錢穆三人,説他們是“被帝國主義及其走狗”所能控制的“極少數人”。
錢穆覺得很冤,他認為自己“單槍匹馬,一介書生”,“足跡不到京、滬、平、津,不在公立學校教書”,“怎麼會找到我頭上”。
此文發表的八個月前,傅斯年去了台灣;四個月前,胡適去了美國;一個月後,錢穆把妻子和五個孩子都留在內地,隻身去了香港。
獲悉錢穆創辦新亞書院後,蔣介石親自邀請錢穆來台一敍,指示台灣當局每月撥給港幣3000元,前後達4年,直到耶魯大學提供新亞書院補助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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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亞書院的學歷不為港英政府所承認。
1963年,為了在香港攻讀中文的中學學生升學需要,香港政府決定在主要提供英國學生就讀的香港大學外,合併崇基、新亞、聯合三家書院,催生一所新大學。
錢穆本人也希望在香港設立有別於英語教學的大學,弘揚中國文化,加上創校初期收容流亡學生的意義不再,因此積極呼應英國政府的主張,倡議重新組織各個流亡學校,另創新校。
當時想了很多名字——中國大學,中華大學,最終還是錢穆堅持,“不如叫中文大學”。
中文不是語文的意思,而是文化之意。
錢穆還堅持必須由中國人擔任校長,為此曾與港英政府斡旋良久,“(我)所爭乃原則性者,他日物色校長人選,餘決不參一議。”
新亞書院在三座書院中名聲最大,港英政府十分倚重。錢穆提出的所有條件,幾乎全被接受。
在英屬香港,終於有了第一所中國人主持的中文教學的大學。
“山岩巖,海深深,地博厚,天高明,人之尊,心之靈,廣大出胸襟,悠久見生成,珍重,珍重,這是我新亞精神。” 這首廣為流傳的《新亞校歌》,歌詞是錢穆親自撰寫。
錢穆的弟子葉龍説,“香港原來是殖民地社會,錢先生辦了新亞,才有一個學校專門來研究中國文化、中國歷史,這個影響很大。後來新亞成為香港中大的一部分,確實也有很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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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6月,錢穆正式辭去新亞書院校長之職,結束在香港辦學16年的生涯。
關於錢穆辭任一事內幕,有多種説法。
一説是,錢穆被新亞書院同儕排擠,繼而出走。
一説是,香港中文大學成立後,錢穆與校方辦學思想向左,這才掛冠而去。
究竟如何,因當事人不在世,且回憶錄沒有詳敍,只能讓後人臆測。但可以肯定的是,香港中文大學成立後,辦學宗旨與錢穆初衷漸行漸遠。
作為錢穆辭職的餘波,9年後,香港中文大學發生了一件影響至今的大事——“改制風波”。
概而言之,崇基學院、新亞書院及聯合書院合併時,與港英政府約定維持教學、行政獨立,各有自己的校董會,等於實行“聯邦制”,大學中央只管頒授學位。
所謂中大改制,就是把原來聯邦制的三個書院改為單一制的大學。
其中,崇基學院和聯合書院持贊成態度,新亞書院反對改制最強烈。
其年,余英時從美國返港,擔任新亞書院院長兼香港中文大學副校長,被任命為改制工作組主席。
余英時被夾在中間,充當了改制的替罪羔羊,裏外不是人。為這所嶄新學府的轉型付出沉重代價,兩年後黯然返美。
後來擔任新亞書院院長及香港中文大學校長的金耀基曾回憶;“1975年大學正在改制,學校裏各方面有不同的理念衝突。這時候我拿到去劍橋大學訪問的通知,多麼愉快啊!這樣就沒有這麼多煩的事情。”
香港中文大學後來的所有格局,就是這次改制定下來的。
但值得注意的是,當時改制報告完成之後,轉給香港政府,政府立刻委任了一個英國人領導的新委員會,對於中大的制度以後究竟應該怎樣,委員會給出了一個和改制小組完全不同的建議,香港政府立即接受並且付諸實施。
余英時後來對“改制風波”有一番評價,他説:“問題也不是一邊是理想,一邊是現實,一邊是很髒很臭的殖民心態,另一邊是偉大儒家理想,是現實糟蹋了理想或者殖民破壞了傳統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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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10月,錢穆應蔣介石之邀,定居台北,繼續從事教育。
1986年6月9日,是錢穆作為教書人的最後一課,他臨別贈言:“你是中國人,不要忘記了中國!“
1990年8月30日,錢穆於杭州南路寓所過世,享年95歲。
42年前,錢穆離開無錫前曾告知好友:“一個月後回無錫。”
可這一個月竟綿綿無絕期。等他再次回到無錫,已是1992年,他的骨灰歸葬於太湖西山之俞家渡石皮山,得以落葉歸根。
墳前有一石碑,碑中刻着一行字:“無錫七房橋錢穆先生墓“。
美國漢學家鄧爾麟曾著《錢穆與七房橋世界》,另一個漢學大師史景遷為其撰寫書評時,這樣問:“做中國人意味着什麼?究竟怎樣一種價值觀念,或者怎樣一種文化,與歷史的經驗和共同的民族起源互相影響着,將中國人緊緊地維繫在一起?”
答案還需從錢穆身上尋找。
他自述創辦新亞學院起初,確實具有一番理想和抱負,認為當前的大學教育,至少有兩個目標應加註意: 一、人類的文化價值。 二、個人的生活理想。
“中年老年人,多隻隨分掙扎。青年們則如迷途的羔羊,要在迷惘的路程上摸黑前進。”
“即就新亞的同學們來説,有些是生活在飢餓線的邊緣上,有些是流亡的苦味永遠佔據心頭,多半是今天過了不知道明天,這樣處境的青年,若我們不能給與他們以一個正確而明朗的人生理想,那在青年們的內心,很可能泛起一些連他們自己也不自知的種種異樣心情來。我們常認為,若非對中國自己的文化傳統有一肯定價值的認識,中國青年們終難找到他們的人生出路。****反過來説,若使這一代的中國青年們,各自找不出他們的人生出路,所謂文化傳統,將變成一個歷史名詞,會漸漸煙消雲散。”
70年後,中國還在歷史的三峽中涉險過關。錢穆的言語讀來依舊振聾發聵。
“艱險我奮進,睏乏我多情”,經歷歲月洗刷,不知錢穆的這種風骨氣節是否依然強勁有力,令人振奮。
參考資料
1.《我和新亞書院》,錢穆,新時代雜誌
2. 《治史三書.錢穆傳》,嚴耕望,上海人民出版社
3. 《余英時與中大改制風波》,周言,南方週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