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身邊都藏着個浪漫的直男:他只送禮物,不聊天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11-22 11:27
中國式父親大多在家庭中扮演着沉默、威嚴的角色,他們獨自承擔生活重壓,不願開口訴説,而大部分年輕人在親密關係中也羞於表達。代際間的情感錯位總會帶來遺憾與不解,有時一件特別的禮物會為兩代人打開交流窗口,讓兒女窺見父親的愛意與秘密。
姜年
父親臨走前,給我留下兩包煙
父親來之前,北京下了一夜雨。車站人潮擁擠,他揹着行李,站在廣場角落四處張望,我想張口喊聲“爸”,卻不知怎麼發音。母親因病離世後,我們分開生活了十九年,彼此並不熟悉。大學畢業,我來到北京工作,他突然提出想來看看我。
走在街上,我隨口提起和男友剛剛分手。父親愣了下,笑眯眯地伸手攬過我的肩膀,説道:“沒事,人生還長呢,我姑娘能找到更好的。”突如其來的親密讓我有些不適,只好尷尬地衝他點點頭。
在車站附近兜了一圈,我帶他來到雍和宮,告訴他剛來北京時,工作不順,時常來拜拜。父親聽了也只是呵呵笑,並不多問,接過我手中的香,嘴裏唸叨着“佛祖保佑,我姑娘在北京好好的,老婆在那邊也好好的。”
印象中,每次見到父親,他都是一副笑臉,看起來樂觀豁達,像殿裏的彌勒佛,能包容世間一切苦難。而我總是一臉嚴肅,好像正經歷着什麼了不起的折磨。
我們在景點轉來轉去,互相詢問對方的生活與身體狀況,努力展現着父女情深。卻始終如同兩個陌生人,保持着一臂距離,找不到深入交流的話題。分開太久,最親密的血緣關係,也會被時間沖淡。
晚上回到家,我安排他在屋裏休息,獨自躲到客廳加班,試圖逃避單獨相處的尷尬。半夜一點,我蹲在陽台上抽煙,聽見卧室的門打開,突然期盼他能過來説些什麼,哪怕是以父親的身份罵我兩句,打破我們之間可笑的客氣,卻聽見他嘆了口氣,默默退回房間。
我恨恨地把煙頭碾在地上。過去幾年,我獨自做過許多決定,拒絕老家的安穩工作,一個人跑來北京,和大我九歲的男友同居,學會抽煙喝酒。有時,我刻意做出叛逆的樣子,是希望父親能站出來,對我表示關心,他卻總是安靜地接受一切,和我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父女一場,倒像過客。
第二天一早,我賭氣躲到公司上班,留他一人在外晃盪。父親不會用電子支付,不會看手機導航,他老了,被時代甩下了。我心裏惦記又彆扭,不願主動給他打電話,他倒是不介意我的冷漠,隔一會就興致勃勃地發來遊玩照片。
離京前最後一晚,我們端坐在飯桌兩端,他還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不停舉杯,説着“姑娘長大了,這次來看看,我就放心了。”
這是我們見面的慣用結束語,每次説出這句話,就代表着再次分離。我忍不住摔了筷子,衝他喊道:“你到底放心什麼啊,看我過成什麼樣你都放心嗎?”
父親愣住了,手裏的杯子舉起又放下,找不到合適的姿勢緩解尷尬。飯店裏人聲鼎沸,我們沉默地對坐着。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抬起頭,紅着眼眶對我説:“你媽走的那年,你才三歲,我不是不想陪你,可我要去掙錢還債,完成我的任務。等回過神來,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就長大了,是爸爸對不起你。但人生是對是錯,總要你自己經歷啊。”
送他進了車站,北京又開始下雨。我回到家才發現,牀頭上留着他放的兩包煙。
彭石
父親的摩托車,帶給我方向與自由
深夜,風聲呼呼地敲打着窗户,屋子裏靜的嚇人。母親打來電話,説父親的車胎爆了,他們被困在路上,一時半會趕不回來,讓我早些休息。
這些年,每當面對人生的岔路口,我都會想起這個夜晚。那年我十四歲,掛掉電話,一股奇異的勇氣在胸腔蔓延開來。我跳下牀,翻出兩件厚衣服,帶上食物和水,跑到車庫,推出了父親的摩托車。
那是輛沉重的嘉陵125,我擰開油門,小心翼翼地沿着山路騎了三個小時,直到看見父親的貨車。遞上包裹,父親沉默地看着我,厚實的手掌用力捏了一下我的肩膀。
第二天,父親將那輛摩托車推到我面前,説道:“兒子長大了,這輛車以後就歸你了。”
像是得到了英雄的勳章,那天晚上,我激動地住進車庫,守在摩托車旁睡了一夜。
即使在粗放的山區,也很少有家長敢讓孩子開着摩托上路。父親卻很信任我,常帶着我和母親騎車郊遊。甘肅夏季的風並不凌冽,我揹着二胡和他們開去河邊,盡情享受着自由。
圖|父親的摩托車(左)
有時,父親會給我指指他開在對岸的工廠,並不炫耀,也不説教導的話。他很少提起往事,我也無從瞭解他究竟經歷過多少波折磨難,才打拼出那片天地。
年少時光倏忽而過,後來我走出大山,考上法律系研究生。按照常規路線,我將成為一名專業律師,過上穿西裝打領帶的生活。像是被兒時的自由養大了胃口,入學沒多久,我就發現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那時我做生意賺了些錢,越發覺得上學沒意思,便給家裏打去電話,商量退學。父親聽出我的得意,並未勸阻,只是説着:“兒子,從送你那輛摩托車開始,你在我心裏就是個大人了,只要想清楚後果,以後的路都可以自己選擇。”
得到同意後,我立馬退了學。可幸運轉盤不會總是偏向我,沒過多久,我生意失敗,欠下幾十萬外債。
我跑到北京,住在青旅,喝了三個月大酒,過着顛三倒四的生活,沒敢和家裏聯繫,也不想讓父親看到我的失敗。
倒是父親先打來電話,察覺到我的困境,他沒勸我振作,也沒提出幫我還錢,淡淡地説句“兒子,做你想做的事,走你想走的路,實在累了,就回家待一陣。”
渾厚的聲音,像是那天晚上捏着我肩膀的手掌,一點點撫平了我心裏的摺痕。
我打起精神,轉行進入媒體,打拼着還清了欠債。那段時間,我常出去自駕,新疆的戈壁灘上,狂風凌冽,不像年少時,生活和風都温柔。
轉眼到了三十歲,不安分的念頭又冒出來,我辭掉在外人看來前途大好的工作,跑到最喜歡的汽車行業重新打拼。父親的摩托車像是點燃了引擎,讓我一路朝着自由的方向駛去。
這些年,我幾乎自駕走遍了中國的每個角落,尤其喜歡跑去山區,山也沉默不語,卻總能像父親一樣給我答案。
寧佳佳
父親的記賬本,藏着最深的秘密
坐在飯店裏,父親興高采烈地點着菜,説着待會還要和人去談生意。寬寬大大的西裝顯得他越發瘦小滑稽,我有些無奈,他是個賣化肥的小販,所謂的談生意,也不過是和村民討價還價,卻總裝出一副大老闆的派頭。
父親,曾是我唯一能盼望的神蹟。十幾年前,他剛和我母親離婚,獨自去了南方闖蕩。母親改嫁,七歲的我成了拖油瓶。像是要忘掉那段不幸的婚姻,母親一直無視我的存在,生了兒子後,更是將我當作空氣,很少與我説話,不許我上桌吃飯。
從那時起,我開始幻想有天父親能賺好多錢,神氣地出現在母親面前。每次在家受了委屈,我都會在心裏默唸,等爸爸回來就好了,他會給我帶禮物,替我報仇,帶我離開這個地方。
可這些年,我只收到過一次父親寄來的禮物,那是條廉價的紗裙,和一本童話故事書。那時我已經上小學五年級了,並不合適的禮物,被我藏在牀底。
再次見到父親是在初中,黝黑瘦小的父親和我想象中相去甚遠,他從一個遙遠的富豪,變成了現實中一事無成的中年人,輕鬆擊碎我的盼望。
那時,我已經開始了校外住宿的生活,父親也從南方回來,繼續做着小本生意。他經常來學校看我,開着一輛破舊發黃的麪包車。我每次都讓他等在街角,等同學離開再去找他,暗自祈禱不要有人發現這樣的父親。
沒有了依靠,我只能獨自長大,但父親總時不時地冒出來,給予我不合時宜的關心。大二那年暑假,我留在學校,找了份培訓機構的兼職。那天父親突然發來短信,説他來附近出差,希望能一起吃飯,替我慶祝20歲生日。他總是這樣,將賣貨説成出差。
我推脱不過,下樓來到飯店,看父親一副忙碌樣子,不停接着電話,我越來越不耐煩,一杯接着一杯喝酒。所有情緒在他第四次放下電話後爆發了,我能感受到面部肌肉的扭曲,卻控制不住情緒,一直哭着問他“你為什麼這麼沒用,為什麼不來接我”。
父親瘦小的身軀縮在桌前,不敢接話。我哭着跑出飯店,回到宿舍悶頭睡去。第二天睡到中午起來,發現父親早上發來短信,説帶了早餐在樓下等我。
我不情不願地下樓,父親依舊坐在破舊的麪包車裏,遞來早餐和一個同樣破舊的賬本,我悻悻地接過來,回了樓上。
打開賬本我才發現,凌亂的數字裏,夾雜着父親很久之前寫的日記,他文化水平不高,字都歪歪扭扭的。
孩子出生了,是個千金;孩子會爬了,像個白色的湯圓;女兒又胖了;今天又沒開張,回家路上,看見乞討的女人,我把兜裏最後五塊錢給了她。其實我的壓力也很大,我還有父母有女兒要養,這五塊錢對我來説也很重要,就當為女兒積德了吧。
父親細碎地記錄了我的成長,一切在最後一頁戛然而止,上面寫着,我和她媽離婚了,我不得不離開了。
我收起賬本,再説不出一句話。
田雨
父親是個農民,但給了我情緒自由
父親沒有送給我任何實體禮物。具體來説,在西部山區農村裏也沒有家人間送禮物的習慣,經濟條件也不支持。
住在農村並非父親的主動選擇,奶奶要在四個兒子裏選擇一個陪伴養老,所以他就選擇放棄了外面的世界,叔叔伯伯在外後來都有一定的成就。就我所知,父親對此也沒有抱怨過,想着辦法賺錢養家,四季耕作勞動。
在農村生活了一輩子,但父親一點也不像是一個生活在農村的人。他穿衣服總是搭配得很好,裝修衞生間會挑很好看的花磚,他喜歡做看起來不總是有明確目的的事情,不着急。山區農村封閉、沉悶,人們閒暇時就愛打牌賭錢,父親從不上牌桌,閒暇時間就種花種茶。家鄉民風彪悍,可就我記事起,父親從來沒有説過一個髒字。
還記得,以前奶奶得了眼疾,在家種地的父親帶着她搭車、坐船到了紫陽縣去看病,奶奶一生沒有出過遠門,交通極其不便而且沒有閒錢。回程路上,父親特地繞了遠路帶奶奶去坐火車,一直坐到市裏,然後才回到家。那是奶奶一生唯一一次坐火車,很快,白內障就讓她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生於泥土又不陷入泥土,文化程度不高的父親總是保有着對生活的好奇心。他最早在老家安裝了寬帶,是村裏叔伯中第一個會用微信的,他還嘗試過推銷保險,可也就是他自己買了一份,就不再提這件事。前幾年,他的冠心病加重心臟裏裝了四副支架,生命亮起紅燈,他仍舊學會了開車,現在,他經常帶着母親去附近的景區轉,説年紀大了應該看看風景。
父親的好奇心,讓他對更大的世界懷有期待。記得念高中時,家鄉流行讀書無用論,很多親戚勸我不要讀書,去深圳做保安也不錯。經濟上吃緊的父親,不與人爭辯,繼續讓學習成績不好的我讀書,他説“知識總是有用的”。後來,我和妹妹都上了重點大學,是村裏第一個和第二個大學生。
我不知道,父親錯過的人生對他來説意味着什麼?但就我而言,我畢業後進入媒體工作,之後又做了視頻節目製片,跑遍了世界各地,在熱帶雨林、高原、雪山面前,生命個體變得渺小無比,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但我沒有犯怵過。
工作生活遭遇難處時,我總會想父親會怎麼做?他一定不會接受現狀,他一定是很有耐心地去實現,畢竟,生活就是一個過程。他總是這樣,飽含情感地生活,哪怕這生活有時並不盡如人意。
前幾天,我和妹妹聊起父親,覺得他一生都生活都不像個農民,好奇、認真,對生活充滿了耐心。父親從來沒有給我禮物,當然也沒有給妹妹,但他也給了我們最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