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獨立戰爭到“希臘計劃”,葉卡捷琳娜二世外交的藝術_風聞
简单快乐-2019-11-23 14:54
齊文刀
一天,東户的小麗來找西户的小明,悄聲道:“你看中户的小其家,户型不錯,位置也好,要不咱把他家分了吧?陽台必須給我——我家全是北屋,指望陽台採光呢!還有入户玄關。至於兩個卧室、廚衞,都是你的……這方案怎麼樣?”
小明猶豫着説:“那敢情好。不過我跟樓上的老普不對付,怕他説我欺負小其,背後捅我一把。還有,物業、城管……也都不好解釋啊。”
小麗嫣然一笑:“老普的事,我來搞定。至於物業、城管……他們有更大的事要忙,還顧不上咱這兒。”

“小麗分家”示意圖
兩百多年前的東歐和近東地區,小麗、小明和小其,就好比沙皇俄國、奧地利帝國和奧斯曼土耳其。小麗的那個分家方案,正是時任俄國沙皇葉卡捷琳娜二世肢解土耳其的“希臘計劃”。
那麼,這個“希臘計劃”緣何而來,後期又執行的怎麼樣呢?
小麗最終是如何説服小明的?
那時節,“城管”跟“物業”又在忙什麼呢?
01 説不盡的克里米亞
一直到18世紀中葉,女沙皇葉卡捷琳娜二世在給啓蒙運動大師伏爾泰的信中,還這樣抱怨道:
(克里米亞)韃靼人年復一年地為俄國帶來瘟疫和饑荒,他們劫掠俄國人為奴隸,並隨意殺戮和出售,平均算來,每年有2萬人之多。
長久以來,俄羅斯都生活在來自東方的恐懼之中。自1223年斡羅斯(俄羅斯的前身)欽察聯軍在迦勒迦河之戰慘敗於速不台,六位王公被斬首,到1243年蒙古欽察汗國正式建立,其後的兩百多年,俄羅斯地區都處於東方蒙古人的統治之下。
15世紀欽察汗國解體之後,分裂出來的克里米亞汗國,又在南方成為俄羅斯揮之不去的噩夢。
僅在1558—1596年的這三十多年間,克里米亞汗國對俄國的大規模進犯,就有30次之多。1571年5月,汗國軍隊還攻陷了莫斯科,縱兵劫掠後又縱火焚燒,整座城市的木建築和宮殿幾乎被完全焚燬,傷亡十餘萬人。此前,俄羅斯歷史上的第一位沙皇、不可一世的伊凡雷帝,在下屬拼死保衞下,僥倖逃脱。

今天俄羅斯境內的伊凡雷帝紀念雕塑
尤其令俄羅斯人頭疼的是,克里米亞汗國很早就成為了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藩屬,號稱“土耳其人的彈弓”,因此很難像對喀山汗國、阿斯特拉罕汗國那樣,一蹴而就吞併之,反倒成為奧斯曼土耳其鉗制俄羅斯發展的利器。日後俄羅斯與土耳其二虎相爭,持續兩百多年,曠日持久的十次“俄土戰爭”,大多數就是在克里米亞汗國區域內展開的。
自17世紀晚期的彼得大帝開始,俄羅斯就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大國夢”,不但要挺進西伯利亞,擴展陸上領土,還要向北、南兩個方向出擊,去爭奪波羅的海、黑海的出海口,成為海洋強國。
正如彼得大帝自己所言:
如果世上有一位君王,他只有陸軍,那他就只有一隻手;只有加上海軍,他才稱得上雙臂齊全。

沙俄時期500盧布上的彼得一世像
到他逝世時為止,彼得大帝確實實現了“雙臂齊全”,他打贏了“北方戰爭”,從瑞典人手中奪取了波羅的海出海口,建立了聖彼得堡並遷都於此。但南方戰線卻沒那麼幸運。彼得大帝在“第二次俄土戰爭”中兩次親征,一度拿下了黑海北岸的亞速夫要塞,但僅過了十幾年,土耳其便聯合克里米亞汗國展開反撲,彼得在“第三次俄土戰爭”中戰敗,剛剛到手的東西又全數丟了出去。
俄羅斯從此被隔離於黑海之外。
有人説,這個世上最珍貴的,就是“得不到”和“已失去”,黑海北岸的克里米亞,把這兩樣都佔齊全了,怎能不令後世的俄國君主魂牽夢繞?
02 德國來的女沙皇
1762年,33歲的葉卡捷琳娜發動宮廷政變,囚禁了自己的丈夫,時任沙皇彼得三世,後登基為葉卡捷琳娜二世女皇。有人將她比作俄羅斯的“武則天”,但不同的是,武則天再難,也還是漢人,做的是漢人的皇帝,葉卡捷琳娜則是普魯士一個破落貴族的女兒,原名索菲亞·奧古斯塔,是個連一句俄語也不會説的地地道道的德意志外來户。

葉卡捷琳娜二世像
中國的《禮記》有云:
入境而問禁,入國而問俗,入門而問諱。
為了生存,索菲亞入鄉隨俗,後來改了一個俄國名字“葉卡捷琳娜·阿列克謝耶夫娜”,竭力在語言、宗教、生活習慣等方面把自己改造成為一個“俄羅斯人”。初來乍到時,她在俄羅斯的嚴冬中,罹患肺炎,十幾天高燒昏迷,一度進入彌留狀態。人們找來一位基督新教路德宗的牧師為她做臨終祈禱,但清醒後的葉卡捷琳娜卻堅決要求,改由東正教神甫來主持儀式。
這件事刷新了她的人設,令俄羅斯宮廷上下對這位德意志公主好感倍增。
這種宗教上的方方圓圓,對中國人來説不太好理解。打個比喻,就好比一位北方的吃貨少女嫁到江南,不幸遭遇意外,臨終之際,家人拿來了她最心愛的紅棗粽子,北方少女卻大手一揮:“嫁到江南,我就是南方人了,快拿走——換肉粽來……”要有多麼大的決心,才能做出如此改變。
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就是女皇的夫君彼得三世。

彼得三世像
嚴格來講,這位彼得其實也不算俄國人,從小生長在一個德意志邦國:荷爾斯泰因,成年後才以彼得大帝外孫的身份,來俄國做了王儲,但卻一直“頑冥不化”,與俄國宮廷格格不入。尤其是,彼得三世是當時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二世的“死忠粉”。在歐陸各國圍攻普魯士的“七年戰爭”勝利在望之際,新登基的彼得三世,居然罔顧本國利益,主動與普魯士講和,放棄了全部勝利果實,還想要邀請普方來指導俄國的軍事改革。
這一來二去,俄羅斯人算是看明白了,用一句中國的成語來講就是:“同樣是生活在一起的兩口子,這做人的差距怎麼這麼大捏?”誰是真愛,誰是渣男,昭然若揭。於是,彼得三世登基剛剛半年,就被自己的妻子發動政變推翻。女皇陛下就此上位。
一個德意志的“外來妹”,沒有她夫君天生的“血統正確性”,也就很難像當年的彼得大帝那樣,取得廣大底層民眾的支持,葉卡捷琳娜二世的統治合法性,只有通過兩個渠道來獲得:
一是大貴族和大地主的支持。
葉卡捷琳娜二世從現實出發,鞏固農奴制,維護貴族利益,強化地主在俄國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頒佈了《俄國貴族權利、自由和特權詔書》,將貴族特權從法律意義上確定下來。其執政34年,被稱為“俄羅斯貴族的黃金時代”。
二是延續彼得大帝的豐功偉績,搶佔“政治正確性”。
正是在葉卡捷琳娜二世時代,俄羅斯四面出擊開疆拓土,從一個邊緣國家真正成為歐陸列強之一。
1768年,葉卡捷琳娜二世主動挑起了“第五次俄土戰爭”。因為實力的此消彼長,這一次,俄國徹底打垮了克里米亞汗國,再次開通了黑海的出海口。
接下來,就是黑海對岸的那個幕後主使者,俄羅斯的世仇奧斯曼土耳其了。不過,葉卡捷琳娜還要等一個風口的到來。
03 獨立戰爭的蝴蝶效應
1775年,北美獨立戰爭爆發。某種程度上來説,這是1763年結束的“七年戰爭”的延續。
“七年戰爭”中,法國雖然在歐洲大陸壓制了普魯士,卻在美洲和亞洲吃了英國的癟,被大英帝國奪走了全球霸權。眼見英國本土和北美十三州這主僕倆鬧矛盾,一直蠢蠢欲動的法國馬上橫插一槓子,力挺十三州,送人送槍全力攪局。例如1781年的北美約克鎮大捷,就是華盛頓指揮美法聯軍獲得的,事後,華盛頓還與法軍統帥拉法耶特侯爵聯袂出席了英軍投降儀式。
早年間,法國一直是奧斯曼土耳其的傳統盟友。早在兩百多年前,法國瓦盧瓦王朝的弗朗西斯一世就曾突破宗教的隔閡,與奧斯曼蘇丹蘇萊曼一世結盟,共同夾擊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正常情況下,俄羅斯要想吞吃土耳其,法國是決計繞不過去的。

然而萊剋星頓一聲槍響,英法兩國都被牽制在美洲海外地區。
為了在歐洲大陸孤立英國並穩定局勢,法國自然不希望在自家大後方,再樹強敵,急於跟俄羅斯緩和關係。所以當1776年克里米亞形勢再度緊張之際,法國沒有硬挺土耳其,而是在俄土之間居中調停,兩年多之後,終於達成了和平協議,推遲了“第六次俄土戰爭”的爆發。
至於英國,就更希望找一個歐陸國家結盟,以對抗法國。早在1766年就與英國達成了緊密商貿合作關係的俄羅斯,自然首當其中,成為被拉攏的對象。為此,損失一部分近東地區的利益也是可以容忍的,在土耳其問題上,英國向俄羅斯承諾:“在俄國同土耳其發生戰事時,至少向其提供資金援助”。
如果説,英國和法國與俄羅斯遙遙相望,是俄土糾紛中的“城管”和“物業”,那麼現在,這兩方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北美大陸,無暇他顧了。在葉卡捷琳娜看來,“美國獨立戰爭為俄國主導歐洲事務提供了一個機會”。她要趁機大幹一票。
在俄國高層內部,對北上還是南下,波羅的海還是黑海,一直爭論不休。雙方各執一詞,莫衷一是。1780年,女皇授意寵臣波將金制訂了“希臘計劃”,也就是俄羅斯南下跨越黑海,佔領君士坦丁堡(土耳其首都伊斯坦布爾的舊稱),肢解土耳其歐洲屬地的一攬子行動方案。1781年,一直堅持發展“北方同盟計劃”的外交大臣帕寧被解職。
這兩件事連起來看,葉卡捷琳娜二世的俄羅斯,已經下定決心,全力南下了。
萬事俱備,還有中歐的德意志兩兄弟要搞定。
04 小心翼翼的奧地利,翹首以盼的俄羅斯
從地理位置上看,如果土耳其是一個單元樓的中户,那麼俄羅斯和奧地利,就分別是東户和西户。歐洲的政治格局,從來都是列強博弈的大棋盤,牽一髮而動全身。東户要侵佔中户,不給西户分一杯羹,那也説不過去。
此時,西户奧地利的意思呢?
當時在德意志邦國內部,奧地利和普魯士就是熊大和熊二,雙方又比鄰而居,處於一種微妙的競爭合作關係。葉卡捷琳娜的丈夫彼得,畢竟曾是“精普”一枚,又在七年戰爭救了普魯士一命,俄普雙方簽訂的同盟協定,有效期一直延續到1788年。當時的奧地利在中歐,是被孤立在俄普聯盟之外的存在。

青年腓特烈二世畫像
1779年,普王腓特烈二世冷不丁發出倡議,要建立普魯士、俄羅斯、土耳其的三角同盟,這就有點亂點鴛鴦譜的意思了。奧地利從中嗅到了一絲味道——
原來你普老二並沒有聯合俄國對抗土耳其的意思,反倒想要搞三角聯盟,拉土耳其一把。那麼,俄羅斯如果鐵了心要扛土耳其,就只能來找我奧地利幫忙了……時任奧皇約瑟夫二世審時度勢,投下了自己的賭注:
與同俄國一道實行瓜分土耳其相比,能拉來俄國做盟國,避免單獨對抗普魯士,對奧地利的利益關係更大。
1780年6月,約瑟夫二世啓動了訪俄破冰之旅,在和葉卡捷琳娜二世的會談中,雙方都作出了“友誼”的暗示:女皇反覆向奧皇兼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表態:“羅馬是‘神聖羅馬帝國’首都的首選之地”,奧皇則投桃報李,表示:“君士坦丁堡是東正教世界的天然首都”。
“小麗”和“小明”心照不宣,開始了共同防衞同盟協議的談判。
1781年1月,奧地利駐俄大使向俄方提出了請求俄國保護奧地利,共同對抗普魯士的要求條件,但迴避了假如俄國與土耳其發生對抗,奧方的對等支持條件。俄羅斯見招拆招,在2月份的修訂案中,加入了針對土耳其的相關條款。
雙方你情我願,眼看實質性內容已經達成,禮儀性的“冠名優先權”問題卻成了無解的死穴。
奧地利駐俄大使科本茨爾突然提出:“縱觀全篇協議,俄皇葉卡捷琳娜二世都冠名於我奧皇約瑟夫二世之前”。奧方認為,這侵害了神聖羅馬帝國的“優先權”。俄方一看也不幹了,還説女士優先呢,那憑什麼我們皇帝就在你們後邊呢?
據《劍橋俄羅斯史》的評價,葉卡捷琳娜二世是一個“爐火純青的機會主義者……她觀察到所有的政治活動,都可簡化為三個詞:‘環境或形勢、推測或揣摩、時機’,且她的外交活動更是這些原則的應用典範。”
在葉卡捷琳娜的“揣測或揣摩”之下,略施小計,死穴就從另一個方向解開了……
05 縱橫高手的結盟術
女皇的辦法超級簡單——以信件的形式代替協議文本。雙方在通信中,將權利義務條款列清楚即可,信件由兩位皇帝直接手寫,也可由文書代為抄寫,末尾由皇帝親自署名即可。
絕妙!
作為往來信件,只有“你”、“我”之分,最多再加一句“尊敬的陛下”。任何一方的措辭,都只會出現一位皇帝的稱謂,也就無所謂誰先誰後了。
對奧地利來説,優先權未被肯定,但至少也沒被否定,這在外交領域,實在不好再計較什麼了。但作為歐洲千年至尊的神聖羅馬帝國,奧方還是不肯低下高傲的頭——這件事已經搞得滿城風雨了,一旦各國知道,奧地利為了達成協議而做出了讓步,他國宮廷會不會跟風出手,都要求像俄國那樣同等的讓步條件呢?

神聖羅馬帝國的雙頭鷹徽章
在葉卡捷琳娜來説,這又有何難?
1781年5月,俄奧雙方都“遺憾地”公開對外宣稱,“協商過程中,兩國的協議最終化為了泡影”。而私下裏,大家早以“信件交換”的形勢締結了正式同盟,只是將協議所有內容處於保密狀態。
有了這個長長的鋪墊,到1782年9月,葉卡捷琳娜二世終於以信件的形式,向約瑟夫二世拿出了這個分割土耳其的“希臘計劃”。其中承諾,吞併土耳其後,將塞爾維亞、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都劃給奧地利。一年之後,即1783年,俄羅斯正式宣佈吞併克里米亞。
到1787年,葉卡捷琳娜二世藉故挑起“第六次俄土戰爭”,這一仗一直打到1792年1月,俄土簽定《雅西和約》,土耳其正式承認了俄羅斯對克里米亞和格魯吉亞的兼併。從高加索到第聶伯河的整個黑海北岸,包括克里米亞半島(下圖中稱克里木半島)在內,全被俄羅斯收入囊中。

當年,奧皇約瑟芬二世在給俄皇的回信中,對“希臘計劃”表示贊同,卻仍然擔心,沒有法國的首肯,整個計劃是否有可能實現。但在1792年時,法國大革命正進入最瘋狂、最混亂的階段,一年過後,國王路易十六就被送上了斷頭台。在前後很長的一個時間窗口之內,法國失去了對歐洲事務的影響力。
06 “希臘計劃”的終結
眾所周知,“希臘計劃”最終還是沒有完全實現。
主觀原因,“第六次俄土戰爭”結束後僅四年,葉卡捷琳娜就病逝了,宏大計劃失去了手腕高明的強人執行者。又三年後,拿破崙·波拿巴成為法蘭西共和國第一執政,開啓了征服歐洲之旅,在他的鐵蹄遍踏之下,計劃實施的客觀環境已經不復存在。
儘管如此,對葉卡捷琳娜來説,能看準時機、抓住風口,幹成了領土擴張63萬平方公里的大事,還進退有據,以創造性的政治智慧,拉來了搭夥幹事的盟友,為俄國爭取了良好的外部發展環境,也算是完成了她那個時代的歷史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