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英靈DNA鑑定內幕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669251-2019-11-24 15:14
來源: 新民週刊
作者: 王泠一
在新中國成立七十週年前夕的9月29日,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習近平在首都北京,為42位國家榮譽獲得者及親屬頒發勳章和證書。同一天,瀋陽的抗美援朝烈士陵園裏舉辦了一次特殊的認親:六名歸國的在韓志願軍烈士遺骸身份得到確認,英雄與親人時隔近70年後終於“團聚”。瀋陽,也是當年中國人民志願軍出國作戰前的集結地。9月30日,更是國家烈士紀念日。作為國家高端智庫的東北亞事務觀察員和志願軍事蹟研究者的我,同樣在心靈深處再度激發出強烈的共鳴。
2019年4月4日,瀋陽,禮兵護送志願軍烈士遺骸步入安葬儀式現場。
曾經:何必馬革裹屍還
我第一次接觸朝鮮半島的遺骸迴歸問題,是在1995年。那年,我還在復旦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學位論文就是研究韓國獨立運動在中國的主題;因此,我被韓國智庫和漢城大學(現在叫首爾大學、與北大是友好學校)、延世大學(與復旦是友好學校)視為座上賓。學術交流中,雙方觀點相差實在太遠,除了不能讓步的底線認知如“志願軍過三八線是否侵略韓國”外,我的博士導師陳絳教授建議我不妨認真聽聽對方的學術見解,也算是兼聽則明。那時,還沒有新民週刊和百度之類的搜索條件,信息很閉塞。參加國際交流,確實可以瞭解到一些新情況。
如韓國政府內閣中,有個部級機構叫國家報勳處。其功能就是明確韓國的民族英雄和國家先烈;給予家屬津貼、紀念活動補助和國家榮譽;根據歷史資料如作戰記錄和戰友、親屬等相關回憶,尋找失蹤人員或陣亡者遺骸。那個階段,韓國經濟被譽為“亞洲四小龍”之一。大規模城市基礎設施和房地產開發處於高潮時期,城市郊區不斷被開發為熟地,相應的戰場遺址中就發掘出了不少遺骸。**這是我第一次聽説韓國方面發現了中國軍人的遺骸,但當時並沒有什麼合適的對應處置辦法。只是打聽到,韓國方面把朝鮮人民軍和我志願軍的遺骸區分後,安置在三八線以南數公里的荒地裏。**同時我也知道了,因為韓美軍事同盟關係、韓國在本國陣亡者遺骸鑑定方面的習慣和美國是完全一致的,並認為這是人道主義的具體體現。不過,當時半島南北關係緊張,跨境遺骸問題也無法展開有效的交流。
1996年,我獲得博士學位。這年,出現了第一次朝美關係改善和謀求交流的勢頭。美國希望朝鮮不要開發核武器,並承諾以能源以及其它方式的經濟援助來換取朝鮮的讓步。朝鮮和美國的智庫,都加大了和我國智庫的交流;為避免直接對話中一方過於強硬而導致對話破裂,朝美都選擇讓中方智庫傳話。美國智庫高官在一次和我的交流中明確主談在三八線以北的美軍遺骸處置問題,對方希望朝鮮能夠實施板門店移交方案;美方願意向朝方支付以美元為結算貨幣的費用。
美方願意出多少費用呢?當時我聽了報價之後覺得朝方肯定願意接受的。美方的報價是每四具遺骸支付十萬八千美元,果然朝方很樂意和美方達成人道主義合作條款;甚至美方還組織紅十字會向朝方提供了一部分大米和奶粉。不過,朝美雙方的合作不久就破裂了,雙方都向中方指責對方背信棄義。衝突的導火索則是有一回移交之後,美方發現四具遺骸中只有一具是美軍士兵的,還有一具是土耳其士兵的(美方後來移交給了土方);鬧不愉快的是另兩具不是人而是其它動物的遺骸。一開始美方反應很激烈,認為朝方不道德、在利用動物遺骸訛詐美方資金補助。朝方奮起反擊,認為侵略戰爭發起者、禍害者的美方沒資格奢談道德!
中方在斡旋中則認為,可能是朝方鑑定技術上的原因導致對遺骸的誤判;美方接受了這一留有餘地的解釋。美方要求進入三八線以北、和朝方共同發掘和鑑定,但是朝方以自己是主權國家和國防機密為由斷然拒絕。由此,合作中斷了。
**1997年,我在上海社科院又接待了西點軍校高級代表團。這是一羣新晉准將,他們的父親都參加了朝鮮戰爭。而他們號稱從事和平工作,除一人之外都將在西點軍校畢業後到美國駐亞洲的各國大使館中擔任武官職務。**不擔任武官的那位準將,則將擔任夏威夷美軍鑑定中心主任的職務。這是我第一次聽説這個機構,該機構功能就是專門負責海外失蹤美軍人員尋找和在海外陣亡者的遺骸鑑定。
再後來,這個機構還企圖和我方同行進行戰略合作。但由於1999年5月8日,美軍戰機悍然轟炸我駐南聯盟大使館,雙方軍事鑑定機構的合作自然無法開展。在這場轟炸中,年輕的許杏虎、朱穎夫婦和邵雲環烈士壯烈犧牲。這年的5月20日,許杏虎、朱穎夫婦的靈柩迴歸到了許杏虎烈士的家鄉丹陽。目睹烈士英靈迴歸的我,那一刻放棄了“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屍還”的傳統觀念。
契機:睦鄰外交謀新篇
隨着我對朝鮮半島研究的不斷深入,以及韓國人脈關係的積累,我終於知道了那片粗粗掩埋中國士兵遺骸的荒地所在行政區域叫坡州,在三八線以南四公里處。那地方後來我去過多次,除了簡易的餐館和小賣部就是軍營了,由美軍和韓軍共同警備,總體上前線氣氛很濃。墓地也陰森森的,由韓軍士兵進行簡單的管理。因為中韓關係整體上發展良好,一些志願軍烈士的生前戰友也以旅行者身份去墓地祭奠。我自己也加大了研究力度,期盼着這些志願軍烈士英靈能早日歸來。
不過,研究越是深入就越是覺得相關工作的展開難度極大。尤其是在國際法的解釋上,如果以西方壟斷的概念來看待“中國人民志願軍”,則意味着參戰的中國人不是中國的正規部隊、國防軍,而是出現在朝鮮半島上的“外籍軍團”。而所謂的“外籍軍團”理論,因中方智庫極少研究,也常常被傲慢的“西方法理界”雙標式地予以任意曲解。如認為“中國人民志願軍”作為“外籍軍團”,不能作為朝鮮戰爭交戰的獨立一方力量來謀求自己的權益。即在尋找失蹤人員、戰俘歸還、陣亡者遺骸和遺物移交等方面的權益,須由代理者來進行相應的變通處置。按照類似理論視角出發,“中國人民志願軍”權益的代理者只能是朝鮮人民軍而非自己祖國。
朝鮮檜倉烈士陵園,安葬了包括毛岸英在內的134名志願軍烈士。
關鍵還在於:金正日逝世前後數年,平壤和首爾、華盛頓的關係正處在空前惡化狀態,對於被稱之為“遺骸外交”的相關溝通和談判絲毫不感興趣。同時期的韓國和美國以及日本右翼勢力也非常囂張,一度謀求對朝鮮政權進行“外科手術式”的打擊,甚至發出“斬首行動”以清除朝方首腦的威脅,朝方的反應自然是以“超強硬”對付“強硬”。當然,中國始終是朝鮮半島局勢的定海神針!朝鮮半島的六方會談雖然還未恢復,但雙邊關係包括中韓關係還是出現了積極進展。
如在經濟領域,**2010年上海世博會之後,中韓就啓動了自由貿易談判的意向接觸,韓國企業界普遍認為其經濟前途的光明已經離不開中國市場。在人文交流方面,中韓智庫的互動非常頻繁、我和韓方智庫的交流也屢有收穫。**與此同時,中國政府和民間加大了韓國獨立運動在華遺址的保護、修繕和宣傳工作,這讓韓國政府高層人士、國會議員、知名人士、抗日老戰士及其後代和主流媒體記者,都十分感動。我訪問韓國時,總有韓國友人對此表示感謝並通報遺骸外交情況。韓國的法學界也逐漸形成了共識,即韓國政府和中國政府應該直接談判該項目。而我在相關研究中,也得到過北京社會科學院朱福來研究員(烈士朱穎的父親)和我國資深上海籍外交官邱國洪大使的指點,更明白了國家實力是真正後盾!
中國共產黨十八大以後,睦鄰外交又有了更新層次的突破。2013年6月,習近平主席盛情接待了前來訪華的時任韓國總統朴槿惠。後者提出韓方願意向中方移交即歸還其境內發掘和初步判明為中國士兵的遺骸和遺物。習近平主席對此欣然接受。中韓雙方隨即展開事務性談判。第二年即2014年清明前夕的3月27日,已由外交部亞洲司司長出任我國駐韓大使的邱國洪同志,為第一批437位志願軍烈士的靈柩一一覆蓋鮮豔的五星紅旗,隨即我國迎接英靈歸國的專機起航,並在相關空域由我空軍戰機兩駕護航,於中午迴歸到祖國。
祖國在烈士們當年的集結出發地瀋陽,安排了最後的歸宿地即瀋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此地,此前長眠着123位志願軍烈士——包括黃繼光、邱少雲等在中國家喻户曉的志願軍烈士。這一年的9月30日,成為國家首個烈士紀念日!
如今:回眸江山已無恙
此後,根據中韓雙方達成的共識,雙方將繼續對在韓志願軍烈士遺骸進行發掘、鑑定,每年清明節前進行一次常態化交接。累計到今年迴歸的第六批10位烈士的英靈,目前,已經有599位志願軍烈士安置在瀋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
而瀋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紀念廣場,也早就成為全國性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和志願軍主題的未成年人德育示範基地。廣場由烈士英名牆、主題雕塑等元素組成。主題雕塑造型取自喜馬拉雅山,寓意英雄偉岸如山。山上的白鴿浮雕,是信鴿,象徵着對迴歸家園的祈盼;也是和平鴿,象徵對和平的祈盼。而置身長達百米的環形英名牆前,瞻仰者都會感慨萬千——英雄終於回到了祖國和親人的懷抱。
我要告訴志願軍歸國英烈們的是:中國已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包括國防在內的各領域科技突破正在前所未有地支持着中國人民的四個自信。就是關於你們的身份鑑定技術,各職能部門不計名利地通力合作、並**以組建於1951年的軍事醫學研究院為代表,也取得了遠遠超過美軍夏威夷鑑定中心的技術水準。**你們中的六位戰友已經見到了親人!
各位英烈:截至目前,軍事醫學研究院團隊已累計完成494具志願軍歸國烈士遺骸的DNA分析。需要和你們説明的是:你們中的絕大多數犧牲時都很年輕,沒有後代,犧牲時間距今已將近70年,父母和兄弟姐妹健在的極少,身份鑑定基本上是利用遠親DNA進行比對,這是一個國際性難題。軍事醫學研究院團隊針對遠親這種複雜親緣關係鑑定進行深入研究,使用新一代測序技術,建立了多類型、多位點的遺傳標記比對方法,為烈士身份鑑定奠定了充分的數據基礎。
各位英烈:習近平總書記領導的各類深化改革也惠及到你們的親人相認。你們的身份鑑定、親屬比對和烈士證書等工作,由新設立的退役軍人事務部替代了原先的民政部。十位中的六位志願軍歸國烈士確認了身份,與親人實現了“團聚”!他們是:陳曾吉、方洪有、侯永信、冉緒碧、許玉忠、周少武。認親儀式上,退役軍人事務部領導向烈士親屬頒發了親緣鑑定證書。如許玉忠烈士的鑑定證書上這樣寫着——“經DNA比對分析,支持506棺槨內編號為10506遺骸樣本所屬個體與許同海、許同橋、趙春海、趙春河存在生物學親緣關係。在排除外源干擾的前提下,綜合輔助資料,支持506號棺槨遺骸屬於許玉忠烈士”。六位烈士中,犧牲時最小的19歲,最大的31歲;他們於1950年至1951年在朝鮮戰場上犧牲!
(作者為上海社科院上海國際經濟交流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