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你得更用心地活着,才會熱乎起來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19-11-24 13:58
2019年的11月底,南方還秋意未濃,北方的冬天,已經來了。
上週日的一場大風颳禿了不少路邊的樹,形勢一下子回到了年初回來上班的那時候,灰濛濛的天,焦炭色的枝椏,連走在底下的行人都悽悽然起來。
可能很多人不記得了,年初第一個工作周的第四天,2月14日,那天下了一場紛飛的飄雪,許多人拍了視頻發到朋友圈,驚呼:你看,雪是往上飄的。
這一點點雪,也算是在這空蕩蕩的、了無生趣的北京冬季,激起了一點小熱鬧,想必是被許多戀愛中人化成了情人節的獨特記憶。
好像冬日的美,必須得這樣看得見摸得着,還得配合時機,聖誕節、情人節,這才能被體會,和其他三季相比,實在不公平。
冬季絕不比任何一個季節更難親近,只是你得更用心才欣賞得來。
獨 處
首先,冬季是最安靜的季節,因為安靜,就成了最好的一個人獨處的季節,在其他季節,你更容易會被其他的風吹草動引開了注意力。
當清晨的陽光在被子上抹出一塊鵝黃色,你慵懶地睜開眼睛,什麼都不做,冬季的一天,就是這樣從賴在厚重又鬆軟的被窩裏開始的,温暖,平靜,雖眼神呆滯,頭髮蓬亂,神思卻異常活絡地穿梭於時空之間。
最好這是無所事事的一天,最好這是無人打擾的一天,在各個房間來回溜達,在極度無聊和不知做什麼之際,突然喚起讀書的慾望,像村上春樹《眠》裏那位失眠十幾二十天的女主角那樣,特地坐電梯下樓,去便利店買了巧克力回來,窩在沙發上重拾《安娜·卡列尼娜》,讀到忘乎所以。
福樓拜説,“承受人生的唯一方式是沉溺於文學,如同無休止的縱慾。****”
如果你度過了不順的一週,如果昨天是漫長的一天,那麼今天最能舒緩身心的,就是這樣漫無目的地被書本牽着走,有時候你都會驚訝於——幾張紙竟有這種神奇的魔力。
當然也未必是《安娜·卡列尼娜》,未必是俄羅斯大部頭,未必是寒冷的西伯利亞,興之所至,翻開的也許是一本記錄煙火的隨筆,像是“中華談吃聖手”唐魯孫那一系列飲食雜談的口袋書,又或者是其中一本阿城小説,放在書架上很久沒翻開過了,拿起來時先擦去了一層積灰。
因為心境平和,因為小説引人,漸漸進入一字一句壘造的另一個時空,全然不見一旁冬季的陽光,不急不躁地,從房間這一角慢慢挪移至另一角。
冬天便是以這種安靜的姿勢陪伴你,直至暮色入侵,書頁上的字跡開始變得不明朗,這時才放下書,起身去開了燈,為自己空空的肚腹搜尋食物,而大腦卻因為裝載了幾十頁還未完全消化的內容,有種飽腹之後的愉悦感。
又或者情形完全相反。
也許這中途,看到地板上的光線稜角分明,屋外又分外明亮,覺得這一天晴朗到應該曬被子,折返時又被亮起的手機熒幕吸引了去,最後等到再見沙發上翻開的書,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借用《眠》裏的句子對自己發起一場靈魂拷問:
“最後完整看一本書是什麼時候來着?”
“那個走火入魔般一味看書的我究竟跑去哪裏了呢?”
取 暖
冬天是寒冷的,但正因其寒冷,温暖便更入人心。
「晴美的冬日,最好是上午,是自己把棉被抱出去,搭在竹竿上,最好是夕照未盡,自己把棉被拍打一番便抱進去,入睡之際,有好聞的氣味無以名之,或可名之為"太陽香",是羞於告訴旁人或徵詢旁人的。」(——木心《瓊美卡隨想錄》)
冬日的温暖,那麼家常,又那麼微不足道,卻最能洋溢出幸福感。
北京的路旁、公園裏,常有老人坐在太陽底下,一坐就是半天,陽光照得他們睜不開眼睛,可有時上班路上經過,心裏卻對他們羨慕得不得了。
到了夜間,氣温驟降,温暖又是另一番模樣,在日劇裏是深夜食堂,在現實生活裏,是路邊的小攤販。
清冷的路燈下站着一個人,面容模糊,雙手揣在袖子裏,隔着温熱的食物或者爐子上冒出的熱氣,看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直到其中有人停下腳步,小攤販才將手抽出——“來吃點熱乎的?”
又或者更為難得的冬夜温暖,是古人説的——“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邀上一兩個至親的朋友,圍着小火爐促膝長談的徹夜,兼具物理的温暖與心理的温暖;又因為,能有這樣一兩個足以掏心窩子夜話整晚的朋友而難得,能有這樣可以暫時放下一切負擔、敞開心扉聊天的夜晚而難得。
南北方在生活習慣、飲食習慣上的地域差異,常常被放在一起比較,一比較,又常常有種勢不容水火之感,大概只有取暖,是南方人真心羨慕北方人的一點。
可是看似潔白單純的暖氣片,在足智多謀的人類面前,也早就昇華出了存在的多重價值——烘襪子,熱牛奶,烤吐司,拿起扳手敲打以警告隔壁鄰居擾鄰。
唯一的不足之處在於,初來乍到的南方人,在擁有暖氣的房間裏,多半會經歷一連幾個早晨醒來發現自己幹到流鼻血,有那麼一秒還以為自己得了絕症。
味 道
有些食物,只能天冷的時候做,比如臘腸、臘肉、凍梨,又比如《小森林》裏掛在窗外的凍蘿蔔。
“寒冷,也是重要的調味料之一。”
還有些食物,只能是冬天才最有味道,比如熱騰騰的烤紅薯,又比如一羣人圍聚在一起的火鍋。
當房間裏充斥着火鍋的香氣和白色的水蒸氣,當窗户都開始凝結出一層水珠,才正是氣氛最濃,情緒最高,彼此暢談最歡,又或者彼此得吶喊才聽得見的時候。
一定得是知根知底,也不介意露醜態的三五好友,熱鬧才能酣暢淋漓,有那麼一兩次,就足以納進名為“美好”的回憶清單裏,其餘時候,大概就是一個人靜靜地吃飯,再不幸一點,就是加班完,裹緊了大衣,極不情願地扎進冷清清的黑夜裏,最後推開一家看起來不怎麼樣的小飯館。
就像寒夜覓食的陳曉卿,他在《至味在人間》裏記述某次連日加班,身心俱疲,一天凌晨4點,開車在北京的街頭尋找“宵夜”,可惜目之所及,盡是連鎖快餐店,或者連鎖粥店。
難怪北京一直被奉為“美食荒漠”,樂觀的曉卿叔倒還是大度地給了這些店鋪一個存在的理由:
「悄無聲息,行駛在北京的冬夜裏,搜尋路邊哪怕是僅有的一盞小飯館的燈光,進去哪怕真的就喝一碗白粥,那種温暖都能滲到骨髓裏。儘管無人相伴,也算是對抗無趣人生的一種積極態度吧。」
話雖這麼説,最後這位美食家還是把車停在了一家温暖可口的拉麪館門前。
「我選了一張靠窗的座位,要了烤羊腿和啤酒,望着飛雪,想着自己人到中年還在透支生命,失敗感不由地泛起。兩瓶酒喝完,已經有些醉意。店堂裏服務生勤快地跑前跑後,客人們散落在各處,希望着自己的希望,悵惘着自己的悵惘……這情景很像金庸筆下一千年前匆匆趕路的旅人,在風雪中的風陵渡口,那家茅草小店,大家等着雪停,明天又要各自趕路了。」
雪 景
有一次和同事聊起東北人為什麼都那麼幽默,説是有那麼個觀點,認為那是因為東北的冬季尤為寒冷,外面零下幾十度,冰封千里的,大家都成了無處可去的人,只能待在室內,那待在室內能做什麼呢?就只好聊天,於是也就練就了嘴皮子。
又順着這個思路接着説,其實也是一個道理,為什麼北歐的童話就特別著名呢?因為北歐那麼冷,冬季那麼漫長,所以有人躲在爐火旁編出好故事,也就不足為奇了。
不知道這些獨到的見解從何而起,聽着倒也像是那麼回事。
認真計較起來,冬天總是被賦予一種“結束”感、“落幕”感,真是對冬天極大的誤解,先不説寒冷催生幽默與童話這一論點是否正確,至少在電影裏,你確實可以看到,很多時候,雪景才是一個故事的開始。
1996年科恩兄弟的經典作品《冰血暴》,第一個鏡頭就是一片白色,隱隱地,出現兩個微弱的光點,然後可以依稀辨出是一輛車的輪廓,從遠處駛來,及至到了眼前,才恍然發覺是一輛車拖着另一輛殘破不堪的車,在背景音樂陡然升起的高潮裏,又從眼前駛出鏡頭,接着出現5個黑色字母:F A R G O(“遠行”)。
一個改編自1871年發生在明尼蘇達州真實案件的血腥故事,就此展開。
2003年的《人性污點》,汽車在大雪覆蓋的偏僻公路上開了一分鐘左右,才切換成一個老人的面龐,佔據了整個畫面,旁白響起:This is a story of tricky life and bitter downfall of Coleman Silk。“這個故事講述的是科勒曼·希爾克崎嶇且痛苦墮落的一生。”
話音落下,老人低頭,吻了一下懷中睡着的年輕女子,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或者更熟悉一點的,當渡邊博子從雪地裏醒來,爬起,拍盡黑色外衣上的雪沫,一步步向遠處的村莊走去,你不知道她此前在這片雪地裏躺了多久,你看着她漸漸縮成遠景左側的一個小黑點,你也不知道她此後還要走多久。
這樣的開頭,是看了就很難忘記的。
「雪色使每家低矮的房屋顯得愈加矮了,村莊寂靜得像是沉沒到地下去了。」
後來從川端康成的《雪國》裏看到這句話,想起的就是《情書》的畫面。
説真的,冬季待在温暖的室內,不管看什麼故事,都是很容易入境的。
因為恐怕沒有什麼,比雪地裏的紅,更觸目驚心。
當40歲的松子冒着風雪,捧着一束玫瑰去迎接刑滿釋放的愛人時,得到的卻是迎頭痛擊,那個剛從監獄裏出來的男人,像是失心瘋一樣啊啊叫着逃走了,留着鼻血的松子從雪地裏困惑地抬起頭——“為什麼?”
恐怕也沒有什麼,比雪地裏的絕望,更寒徹入骨。
羅伯特·斯科特,一個普通的英國海軍上校,借債組建了一支三十人的探險隊,欲成為歷史上征服南極的第一人,然而只差了一點點,他還是被挪威人搶了先,英國國旗是在沮喪中被插上極地的,就在挪威國旗的旁邊。
當時到達極地的是被挑選出來的五個人,在返程的風雪中只剩下了最後三人,他們本可以死裏逃生,然而也是隻差了一點點,在距離一個供給站僅僅20公里的地方,食物耗盡,燃料用光,雙腳近乎殘廢,零下四十度的暴風雪裏,除了帶着尊嚴地等待餓死或者凍死的必然結局,什麼都做不了。
斯科特用凍壞的手指給親人朋友寫信,記錄無望的每一天的日記,最後他寫道,“把日記交給我的太太!”隨後又劃去“我的太太”,改成了“我的遺孀”。
七個月後,另一支探險隊終於找到了他們,在一望無垠的潔白世界裏,立起了一個黑色的十字架。
木心説,冬季是樹的裸季。
但冬季,或許還是人內心最活躍的季節。
對我們這些常人而言,沒有這些激動人心的故事,只能在雪地裏吱呀呀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出一行歪歪扭扭的足跡,回頭看看,倒也有趣。
合上書或者關上電腦,取了相機,裹上大衣,像《小森林》裏的市子一樣一邊踩着積雪,一邊反思生活,像《情書》裏的藤井樹一樣去隨意拍照,留住記憶。
或者這個冬季根本就不打算下雪,那麼樓下街角,會不會剛好有一家《藍莓之夜》裏那樣,天再冷,也會準時營業的小咖啡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