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温和地談談「平凡」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19-11-25 16:06
文 | 李厚辰
最近我有兩篇文章在網上引起不小的爭議,當然“引起爭議”只是被眾人大聲譴責的客氣説法。
對此我倒並不驚訝,這絕不代表我會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認為,我會對一切指責付之一笑,上一篇文章中,我已經表達了,我不是一個毫不在乎的“體面者”。
選擇寫文章,就是希望帶來一些影響,所以讀者的反饋,我其實非常在意。只是我並不在意我是否因為譴責而丟失尊嚴罷了。
在所有的譴責中,我想有一條可以很好地總結受眾的觀感,今天這篇文章我便希望温和地反饋一下這條評論。
這是來自文章《名畫還是貓?李誕與黃執中,我們的最後一搏》中一個非常高讚的評論,我摘出裏面最關鍵的部分:
網絡世界對“平凡之美”和對“救小貓”的讚譽,本質上是其看到了自己:作為平凡人的生活,不應該比精英命賤。作者想拯救看似能夠造福千人的“人類之美”,卻看不到萬億人的“平凡的自尊心”。作者也不理解,不是所有人一出生都足夠幸運,能夠理解這種美。
我們就從這裏開始,我保證今天會足夠温和地,和諸位談談平凡。
1.
“平凡”並不意味着你是人羣的大多數
我理解這種所謂“平凡”,我還想提示兩點關於此平凡的來源,這不總是被我們看到。
“平”在説文解字中的意思為“無障礙的”或是“可逾越”的,直白的語用當然是“平地”,引申義立即就被用於“平民”這樣的詞彙,意思是這些人是不會給人帶來障礙的,可以隨意逾越的人。
例如《尚書·呂刑》:「蚩尤惟始作亂,延及於平民。」
再例如《左傳·成公二年》:「禮以行義,義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節也。」
這些都是“平民”的意思,今天的人當然也共享此種自己難興波瀾,會被輕易逾越的感受。但這裏其實有件很不同的事,在過去,從來只有“非平民”者稱呼他人為“平民”,而人自稱“平民”實在是晚近的現象。
“平民”或“平凡”是文謅謅的詞彙,當一個人體認着自己的“平凡”或言及“平凡之美”時,其實已然不那麼平凡了。
真正的“平民”,南美的農民,非洲的難民,敍利亞的孩子,中國廣大農村真正的務農者,恐怕並沒有“確認自己‘是否平凡’”的敏感和張力,也不會有太多關於自身“平凡”的表述。
説到底,自稱“平凡”的人,已經是中等偏上者。
説中等偏上,已然是過於自謙,這也是之前有些數據引人注意和反思的原因,全國人口中有護照者僅有1.2億,有10億人從來沒有坐過飛機。我想對“平凡”問題如此關注的人,大多還是不只一次地坐過飛機,且出過國的人。
別誤會,在這裏,我還一點都沒有認為自稱“平凡”者都是過度自怨自艾的人,畢竟1.2億人也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字。
我只是想提示,“平凡”已然是一個進入top20%的人可能才會產生的敏感,這個詞彙確實有“難興波瀾”和“輕易被逾越”的感受,但起碼這20%的人曾經希望自己興一些波瀾,也希望自己不要如此輕易地被逾越。
只想説,平凡絕不代表你是均值人羣,是大多數。
其實我非常理解這種“平凡感”的來源,在這裏,我也能説明為何只有top20%的人有如此強烈的平凡敏感。因為“平凡感”來源於“信息通暢”和資本主義景觀社會中的生活感受。
可以想象在一個信息閉塞的山村中,村裏一位行動矯健,身形優美者,可能已經在這方面受到村裏人極大的讚美和尊重了。但在信息開放,目睹着户外大牌廣告和Instagram上美麗身體的男男女女,普通的“矯健”和“優美”實在不值一提。
相似的邏輯,改革開放初期財富地位被“萬元户”這個詞彙修飾,在那時,一個信息相對閉塞的縣城裏,做一位“萬元户”確實已經可以享受這種財富帶來的地位。但在今天知道貝佐斯,知道扎克伯格的環境中,知道湯臣一品和布佳迪威龍的環境中,財富地位的門檻被難以置信地提高了。
這讓我想起一個“半笑話”的説法,有人問世界上最有影響力的八零後是誰?答案大家可以自行搜索一下。當八零後的影響力已經提高到如此地步,其他八零後要做到什麼,才能在一個渴望“興波瀾”和“難被逾越”的心態下,證明自己“不平凡”。
今日的世界,top20%的人們同樣生活在一個信息極其流通的環境,人們總有渴望做些什麼的衝動,但是信息流通讓一切“成功”的門檻都遙不可及,任何領域似乎都不可避免地要和全球70億人中的佼佼者競爭。
這讓平凡在邏輯上幾乎是一種必然。
2.
別期待在“平凡”中找到尊嚴
“平凡的必然”我懂,我當然也有感覺。
我其實是個乏善可陳的人,這不是一種不真誠的自謙。我不是名校畢業生,沒有任何奪目的頭銜,沒有駭人的獎項,沒有遙不可及的成就,沒有登上過萬眾矚目的大舞台,財富更加不值一提。作為一個“自媒體從業者”,全平台加起來連10萬都不到的訂閲數,怕是連入門都不到。
我會自感“平凡”嗎?不會。
很多時候我們渴望着聽到人談及“平凡”,所以我們聽到朴樹的《平凡之路》會很感動,聽到高圓圓接受採訪時談及“平凡生活才是永恆”會很受共鳴。
但諸位仔細想想,朴樹早在1999年就火遍大江南北,《平凡之路》是2017年最受矚目電影的主題曲,出品後就傳唱全國。不管是朴樹還是這首作品,哪裏有一點點的平凡在其中呢?
在這個美貌受到極端矚目的年代,高圓圓作為總被人提及的幾乎最美的明星之一,星途通暢,婚姻也令人豔羨,她的生活又有哪裏可以與“平凡”相關?
**別期待在平凡中可以找到尊嚴,**不管是多麼巨大的人談起“平凡”,相信我,他們嘴裏的平凡和你嘴裏的平凡,不會是一個東西。
以賽亞·柏林對自由做了消極與積極的劃分,最簡單地概括,積極自由是可以自由地做些什麼,自由行動的自由。而消極自由是不被人打擾,不被人逼迫的自由。同樣可以化用這個區分,即積極的尊嚴和消極的尊嚴。
積極的尊嚴是做些什麼,從行動中獲取的尊嚴。而消極尊嚴是不被人看輕,不被人蔑視,導致其喪失的那種尊嚴。
如此看來,今天更多人敏感的,應該就是消極尊嚴吧。
這是一種“安於平凡”,並相信在平凡中可以“守住尊嚴”的信念。
積極尊嚴是一種攻勢的尊嚴,消極尊嚴是一種守勢的尊嚴。我在這裏要刺一下諸位了,看到“攻勢”這個詞,有沒有一種本能的厭惡,看到“守勢”這個詞,有沒有一種本能的安穩,如果有。那麼你是在一種消極尊嚴中無疑了。
3.
是否什麼都不做,
就有“生而為人”的尊嚴?
我並不直接反對“消極尊嚴”,就像對柏林而言,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的區分。他並非從語義上就主張“積極自由”更好,其實相反,柏林某種程度上認為積極自由在今天更加危險,這其實是李誕“救畫者燒世界”的學理表述。
因此,若不被人看輕,不被人攻擊,就可以自然地擁有尊嚴,那麼採取消極尊嚴的態度,自然不是壞事。
但下一個問題非常直白,但又直接:生活在現代社會中的大都市,人還有“生而尊嚴”的嗎?是不是不被人攻擊和看輕,我們就能自然地擁有尊嚴呢?
這個問題不能簡單地換做“有生而為人的尊嚴嗎?”如果這樣簡單發問,我倒傾向於回答有。
但今天的問題是在一個非常具體的情境下,即“現代大都市的生活中”,這個情境是有實質的——
這至少意味着透明的信息,難以自給自足的生產,高度依賴消費,依賴信息系統,是這個專欄文章過去很多篇目都提到的那些東西。在這一切的背景下,是否還有“生而為人的尊嚴”?
或者説,“生而為人尊嚴”的剝奪,是誰剝奪的?是精英意識的言論剝奪的嗎?是其他人展露的優越感剝奪的嗎?還是在科層組織中,在消費社會中,在透明信息中,被剝奪了。
當然這裏還有一個邏輯,可以用於捍衞消極尊嚴。正是現代社會已經剝奪瞭如此多人的尊嚴,那麼可不可以讓人和人之間互不干涉,不要再去剝奪彼此的尊嚴了。“你為何還要寫這樣的文章,進一步剝奪我們的尊嚴呢?”
我當然理解有人確實是通過展露優越感來傾軋他人的尊嚴,並高舉自己,但這不是我要做的事。
因此,絕不是每一個包含優越感的描述,都是一種僅僅希望傾軋他人尊嚴的行為。
諸位可以想想,我的上一篇文章呼籲大家重新建立與藝術的關聯,是不是在呼籲大家重新連通一種“積極尊嚴”。
4.
甘於平凡,
是審判自己進入無尊嚴狀態
諸位應該都曾經生病,生病之時深感健康可貴,日日渴望恢復健康。恢復之後呢?便不再每日關心健康了,健康成為一個絲毫不敏感的事物。
尊嚴亦如此。
當一個人覺得尊嚴不足時,全世界都存在着剝奪其尊嚴的危機,當他真正擁有尊嚴時,他從容不迫,似乎周圍的世界都圓融起來,一切都不那麼鋭利了。
最近我的朋友很關注我的心理健康,擔心文章激起的風波會讓我生氣或難過,所以不少人來安慰我。但這些激起的意見並不令我苦惱,只是覺得確實道阻且長,需要繼續耐心做事。
所以“有尊嚴”與“無尊嚴”並非一個對應的狀態,就像健康和不健康一樣。它們都不像有錢和沒錢,呈現出多與少的對應關係。
尊嚴從來不是多寡,沒有尊嚴較多和尊嚴較少的情況,就像説“我健康比較多”實在是奇怪。
有尊嚴不過是一種“充實”和“圓滿”的狀態,而“無尊嚴”,我們上面説到的對尊嚴喪失的敏感所反映出的“無尊嚴”狀態,其實是尊嚴的虧缺。
所以我想説教地提出一個警示,可能要警示“平凡”的“自我審判”,平凡當然是一種自我審判。
這種自我審判將主體鎖定在一個必然“尊嚴虧缺”的位置上,保持着尊嚴喪失的恐懼和張力。
“平凡的自尊”是一種艱難的走鋼絲,需要很多消費、休息和自我防禦來形成,這是一種註定失敗的平衡。
同時這個張力的存在,也幾乎確定了,在一個現代都市生活中,“生而為人之尊嚴”確實是個不可欲之物。
所以,像網上的陳詞濫調所言,“認識到平凡是一種成熟和勇氣”?
我想不是的,認識到生活於現代都市,作為財富和智識top20%的人口,其詛咒就是自然的尊嚴都已經喪失,我們不可能通過守勢獲得充實的尊嚴。這才是一種成熟和勇氣。
5.
尊嚴不從結果中來,
而從過程中來
説教至此,總得回答上面的問題,我憑什麼在明明缺乏“成功”的情況下,還能自覺“不平凡”和保持“尊嚴圓滿”的從容呢?
為什麼這不是我的自大和譫妄?
當然有的讀者會説,你已經在看理想開專欄,當然可以用這些作為確證來獲得從容的心態。但我要説,這樣的機遇是我從容的結果,而非原因。
實際上我可能在2015年就進入這種心境了,和讀者坦率地説,真正讓我覺得“不平凡”和“尊嚴圓滿”的,是一段親密關係。
那當然並非一段順利的親密關係,最後也遺憾地沒能善終。當然在這裏我不會展露其間的細節。最簡單的總結,一件足夠重要的事(在今時今日幾乎只能是親密關係),逼迫你以最真誠的態度做出了最真誠的行動,當然那種行動需要以很強的力度持續一段不短的時間,反反覆覆。其中一定經受着尊嚴徹底喪失的恐懼和危機。
這種“真”最終充實了你的尊嚴,從那之後,尊嚴的張力徹底消失,你得以進入一種從容的狀態。
現代化的都市生活是一種極大的遮蔽,在信息流通和成功漫天的情況下,我們逐漸被恐嚇和説服。
我們被説服,那種圓滿的尊嚴必須依靠自己在這20%的人中成為0.001%才可以實現。需要依靠數字龐大的消費,嚇人一跳的頭銜,言之鑿鑿的證書獎項,或管控四方的權力來證明。
這種視野限制着想象力,將人逼入不得不接受“平凡”的情境裏,殊不知,尊嚴和這些無關。我甚至想説,從這些東西里面要真獲得尊嚴,才是緣木求魚。
當然我不會主張,在一段感情中保持一種至高真誠是一件簡單的事,這當然很難,同樣也需要巨大的幸運,也需要他人的真誠和成全。我不能誆騙諸位這是一種必勝策略,或簡易的法門。當然,在親密關係之外,生活也會給予如此真誠的機遇,可能是生計,是事業。
只是尊嚴不從結果中來,而從過程中來。
這一字一句應和着亞里士多德在《尼各馬克倫理學》中的那句話,“我們反覆做的事成就了自己”。
當然這個思路也藴含陷阱,懶惰和自滿是最顯著的。我想一定有讀者讀到這裏產生一種感覺,我的生活也很艱難,我也絕對算足夠真誠地對待生活和他人了,為什麼我沒有獲得你這樣的心境呢?
我能提供的標準很簡單,如果你真的做到了,你絕對不會稱那個為“平凡”。若你真的能夠做到那種真誠,你就會知道那是特別了不起的一件事,是罕見的,是付出足夠多才獲得的,是承擔了巨大的危機才獲得的。
**這裏面當然包含着警覺,對自己軟弱的警覺,放棄的警覺,自我浪漫的警覺,懶惰的警覺,逃避的警覺。**真是個不小的代價。
雖然如此困難,但是“真”這件小事,幫我們擺脱了70億人共同體中平庸的必然性,即便我們結成一個700億人的共同體,對一個人或一件事之“真”也是如此呈現,即便世界只剩下你和另一個人,真誠對待依然會如此困難。
這讓“真”與“尊嚴”,與“美”,與“不平凡”,都可能,可欲,可達。
這要靠一點點運氣,但不像那句評論,在依靠“一出生”就獲得的幸運。而是一種被勇敢支配的幸運。
尾聲.
我願意做那根“刺”
有人評論我的文章都有“刺”。這篇也一樣,也許它的行文是最温和的,但你若品出那根刺,卻是最尖鋭的。
我尖鋭地説,生而為人的自然尊嚴已經不可能;我更尖鋭地説,現代人太容易懶惰和自滿,自以為自己是受害者,自以為自己已經做得足夠了,往往停在離出發點極近的地方,在腦中幻想着自己已然經歷奧德賽。
所以行文是否温和也沒那麼重要不是麼?行文的温柔必然會帶來諸多自滿的誤解和浪漫化的自我安慰,不信你看看下面的評論好了。
我願意做各位平凡生活的那根刺,直到你們自己都生出一根刺,再也不需要我這根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