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刀對着父親,他也拿着撐衣杆準備打我……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978-2019-11-26 22:41
文/李鈃瀅
△今天文章的配圖來自電影《狗鎮》
再次收到母親的懇求信息,是今年的六月,在父親節的前幾天。內容仍然是之前發過的,詢問我能否放下過去,可以原諒與重新接納他。畢竟他養育我這麼多年,一家人的關係沒有必要搞得這麼僵,或者還有一些彌補傷害的機會,不如試試?
我沒有回覆,而是選擇了直接刪除。因為講出這段話的她,已經從我的童年到成人這漫長十幾年中缺席了,所以也無法理解與共情我目前的感受與狀態,更沒有資格對我提出任何意見與建議了。
對了,今年是我與父親徹底割裂的第五年。恰逢11月25日是國際反家暴日,我決定寫下自己的故事。與其繼續在陰影中默默忍受,不如以筆下的力量與傷痛和解。
他從暴力中獲得了畸形的快樂
我父親的文化不高,從小到大都遵循着傳統的教育方式——比如“子不教,父之過”。但如何“教”小孩,我父親則理解為“教訓”。對於那些表述為“陪伴孩子”的教育理念,他並不是非常認可。因為只有打與罵,從身體與精神上做到實實在在地教訓,他覺得才可以培養一個優秀的小孩。
所以,在我的成長中,大部分記憶都是在這種扭曲的暴力中度過。從一年級開始,父親都會檢查我的作業,當檢查通過,作業完全沒有問題後,我才可以睡覺。但問題是,我父親上的是夜班,白天在家睡覺。也就是説,當我每天晚上做完功課,已經上牀進入夢鄉後,作業檢查才真正開始。
我會突然地在凌晨三四點被叫起來,修改作業,因為此時我父親才下班。有時候是數學題算錯了,有時候是字寫得不夠漂亮。被叫起來塗塗抹抹一個小時,再重新睡下。
但這樣如同午夜兇鈴的檢查方式,卻把我的睡眠狀態完整地切割與打破。一方面由於在迷迷糊糊中被喚醒,我沒有清晰的意識,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在修改什麼錯誤;另一方面,我開始頻繁做噩夢,總是擔心自己的功課完不成、寫不好,最後導致上課也無精打采,難以集中注意力。
父親從未考慮到我的感受,他只希望用各種形式提高我的學習成績:**先是語言的打壓,用各種髒話指責我,表示我不如別人的小孩;****然後再以自己耗費的時間與金錢舉例,不停地質問我如何彌補他這些損失。**他的嘴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不停地刺向年幼的我,讓我不斷懷疑自己的存在是否真的沒有意義,也沒有價值。
慢慢地,被責怪的事情從學習轉移到瑣碎的生活小事上,更多是自然而然地責罵。比如晾錯衣服,他會一直打電話讓我反省,罵到我哭;又比如吃飯沒吃好,掉出一粒米,他會開始苛責“女孩子吃沒吃相”,到最後乾脆不讓我吃了。
如果言語不過癮,**他就會動手,打臉或者打頭,甚至用工具泄憤。**筷子、皮帶、撐衣杆,都是他日常打我的工具。每次一打起來就持續不停,給我的身體留下各種紅腫的傷痕。那時候的我,覺得自己一個被他捏出來的橡皮泥人,可以任意糟蹋。
後來,他每打我一次,我都在紙上寫上他的名字,祈禱他快點死。也許是車禍,也許是疾病,又或者是別的原因。但無論如何,我都希望這些願望可以快速生效,讓我解脱,無需再忍受這些痛苦。我只怕,在他死之前,我就忍不住踏入死亡之路了。
然而,我並非是父親打罵的唯一一個小孩,還有親戚的那些小孩。他生氣的時候,除了折磨我,還會羞辱別人的小孩。因此,每次回老家的時候,整個家族包括鄰居的小朋友,都會避開來家裏玩。準確地説,是大家都在避開這個出口傷人、動手打人的“捕獵者”。
時至今日,我都清晰地記得,他打我的場景,臉上雖然是極其猙獰的表情,嘴上罵罵咧咧;**但這一刻的他,卻是愉悦的、享受的姿態。**無論是家庭對他造成的壓力,還是工作上遇到的不如意,他都在苛責我這件事上得以發泄,獲得了最大化的、畸形的快樂。
卑微的求助,空白的回應
我也曾想過求助,但始終都得不到有效的回應。
第一個縱容暴力的人,就是我的母親。她是一個極其熱愛工作與自由的人,所以在一段需要“負責”的婚姻中,她始終過得不快樂。在二十六歲那年,因為身邊的人都結婚了,所以她也結了,隨後生育。
但完成了外界對她的期待,她便可以逃離這種壓抑的環境。她開始逃,有工作的時候拼命加班,沒有工作的時候就出去打麻將。她對家庭與生育毫無興趣,只希望自己在短暫的青春中享樂。
她不知道我被打的事情,因為我根本見不到她。在大量的時間裏,我就一個人在家裏無所事事,唯一看到的就是她從超市買的東西,滿滿當當的,放在廚房的每一個角落——那些吃的、用的東西,證明她回來過,這是她的家。但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她的蹤影。
唯一一次她出面,仍然是父親在凌晨再次讓我改作業。我睡得昏沉,實在不知道他在講什麼,他就開始用非常刻薄的語言罵我。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快哭了一個小時,她才緩緩從房間出來,讓我明天起牀再修改。
**那時候,我才突然到原來我是有媽媽的。**那麼她是否知道我一直以來被打、被罵的事情,又是否看到在小腿上留下的傷痕,又是否知道每天我都不敢回家,放學總是在外面多花半個小時,漫無目的地逛呢?
她不知道,也不會知道。因為只有我的哭聲影響到她的睡眠,她才走出來制止。但不是因為我,從來都不是因為我。即使她講着她愛我,**但至始至終,她愛的都是自己,小孩只是為了應付外界對女性的壓力,她必須生育。**一個在我生命中缺席的母親,其實也是一個可憐人,但我無法同情她。
我就像一隻躲在洞裏的青蛙,呱呱呱地呼喚着求助,迫切希望可以有人幫助我。由於學習成績一直不高,老師主動找我談話,問我為什麼長期精神萎靡。我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把過去擠壓的委屈一瀉而下。雖然內容現在已經不記得了,但壓力被徹底卸下的感覺,真的很舒服。那是我回家最輕鬆的一天。
但可怕的還在後面,老師打了電話給父親,希望能勸阻他的暴力行為。但父親聽到後,只是敷衍地回應,隨後瞪着我,問我是不是今天跟老師告狀。隨後,他拿起拖鞋,開始不斷打我,從房間一直打到了廚房。我已經顧不上哭了,只是用手護着自己的頭和臉,不停地躲。我的身體已經遍佈傷痕,還能在這樣的暴力之下,活到明天嗎?
忽然之間,我為自己的處境感到無限悲哀。無論是我的媽媽,還是老師,沒有一個人可以救我。她們能夠做的,只是輕微的勸阻,卻無法助我從這種痛苦中逃離。因為在她們的觀念中,只知道這是一種錯誤的教育方式,但意識不到其實際是嚴肅、嚴重的家暴。
以暴力,打破暴力的循環
我與父親如履薄冰的關係,一直從童年緊張到成年。兩個人就像是一扇破碎的鏡子,無法再復原。因此在家裏,我也儘量跟他有更少接觸,多數時間都安靜地呆在自己房間裏。
當然,我也曾經想過緩和彼此的關係。在一次對話中,出於關心,我問了他的狀態,是否需要我的幫助。但他的回答卻是冷冰冰的“關你什麼事”,言語自然也沒有那麼文明,從中還夾帶着髒話。這一刻開始,我發現到,原來試圖與一個加暴者和解,是十分愚蠢的一件事情。因為他從來都不會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更不會有善意的舉動。
他在一個重男輕女的環境中成長,從出生開始,就已經對我的性別厭惡與嫌棄;畢竟他是長子,他只希望有一個長子。他過去受到的教育,又是傳統的“棍棒出孝子”這種扭曲的觀點,自然而然地認為“苛責與懲罰”是教育孩子的唯一方式,以此可以推動和刺激孩子進步。但實際上這種暴力的循環,只會一步再一步地打壓小孩的積極性,令親子關係更加疏遠。
當我明白這個道理時,我決定放棄修補關係,也不願再承認一個“捕獵者”為自己的父親。在高三畢業之前,因為雙方意見不一,他又從外面拿了撐衣杆準備打我,一旁的母親還是熟視無睹的樣子。但我不能繼續安靜地等待着暴力的來臨,而是轉頭從廚房拿出一把刀。
我把刀指向他,他拿着撐衣杆欲打我。但在父母的表情中看到的,卻是滿滿的驚詫。他們原以為這只是一次教育孩子的普通方式,但對我而言並不是。我已經無法再容忍了,所以我看着這兩個人,説:“今天是你死,還是我死?”
父親顯然愣住了,我拿着刀開始走過去,又問了一次。我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可以大大方方地直視他的眼睛,讓他感受到這種暴力帶來的恐懼與壓力,以受害者的視角去看彼此的關係,以及那些充斥着血與淚的往事。隨後,父親主動放下了撐衣杆,回到自己房間,但嘴上還是繼續罵罵咧咧。
這場仗我贏了,終於贏了。從此之後,我再也沒有跟他説過話,也沒有必要再對話了。偶然在家裏見到他,我還是會心理很緊張,很害怕。噩夢有時候還會讓我驚醒,回到當初被打與罵的場景中。但隨着時間一年又一年地過去,我的心理負擔也隨之減少。
現在,唯一還堅守着“一家人”觀念的,只有我苦口婆心的母親。但作為一個常年不在家的人,她並不瞭解我。他是一個暴力的父親,她是一個缺席的母親,他們可以相愛,生活在一起;卻不應該在“厭惡孩子”的環境中,孕育一個我。
家暴留下的陰影,從童年擠壓到成年,雖然在肉體上的痕跡已經消失,但精神上的創傷,仍會繼續與我共生,直至死亡。唯一慶幸的是,過往的經歷,讓我對家庭暴力、性別暴力的事情更多敏感,更富有同理心與共情心。
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與倖存者,仍有很多年輕一代,也經受着類似的苦痛與恐懼。也許我們這一生都無法與加害者達成和解,可講出來、寫下來、站出來,是與創傷記憶和解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