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吊子的貨幣改革:法幣的起源與衰亡_風聞
向来-微信公众号:向来之路2019-11-26 21:54
現代貨幣制度,是以紙幣為主要流通貨幣的,正如四川人有俗話:“錢嘛,紙嘛!”
這話由四川人來説再天經地義不過了,因為世界第一張紙幣就誕生在這裏。

交子
對現代人來説,錢就是紙做成的,不過大家都能接受這張紙,和它上面所印的數額,是國家信用在背後支撐。
國家信用,看似很玄的詞,卻是一個長達千年演變的結果。
對最早發明紙幣的中國來説,進入現代貨幣制度,卻比世界其他主要國家更遲,波折更大。
這個波折的開啓的時間在20世紀30年代,而餘波一直盪漾到了80、90年代。
1935年的法幣改革,即這次波折的第一個高峯。
1.
從更早的歷史來講,中國不但是第一個發明紙幣的國家,也是第一個濫發紙幣造成通貨膨脹的國家。“威加四海”的大元朝在不足百年後崩潰,濫發紙幣無疑是一個重要原因。

交鈔

大明寶鈔
大明朝沒有吸取前朝的教訓。紙幣在貨幣奇缺的明太祖時期曾起到了恢復經濟的作用,民間也普遍接受。但此後官府依然沒有經得起誘惑——沒有比印鈔更容易汲取民間財富,若是僅憑增加税收來增加政府收入,中國老百姓一向不是善茬,抗税、暴動、起義,官府又得花更多錢來安撫、鎮壓。印鈔不僅效益高,成本、風險也低多了。
當然代價就是大明寶鈔(明代官方發行的紙幣)一路貶值,官府三令五申也攔不住,到正德年間大量海外白銀進入中國,大明寶鈔徹底變為廢紙一張,擦屁股也嫌硌得慌(紙的原料是桑樹皮)。
從此,中國成為銀本位的國家(實際是白銀銅錢並行使用,大宗貨物交易用白銀,一般交易用銅錢),這樣的貨幣制度一直延續到20世紀。
可以説,銀本位的出現,是貨幣權力從政府下移到民間,是中國社會對官府主導的貨幣制度(紙幣發行權)的否定。以保護民間經濟活力的角度看,它消除了官府靠發行貨幣掠奪民間財富的政策路徑,也迫使朝廷對原有税收財政制度進行改弦更張,來適應這個由白銀運轉起來的經濟,萬曆年間張居正的改革正是如此。

一代名臣張居正
事情都有兩面性。白銀成為基礎貨幣,白銀來源的穩定就直接關係到社會經濟的狀況。但中國又不是一個銀礦資源豐富的國家,全靠我們的祖先創造了極富競爭力的商品——瓷器與絲綢,吸引了全世界的土鱉們,他們巴巴地搜刮各地白銀來天朝囤貨。據估計,17-18世紀,歐洲殖民者滿世界掠奪來的白銀,有一半最終流入了中國。
如此一來,中國經濟的貨幣供給就主要靠貿易所得。假如能一直保持中國貨的優勢和市場,四海祥和、商路穩定倒也罷了。若其中一條發生變故,白銀來源切斷,那無異於切斷了中國商品經濟的活水。按現在的話説,就是通貨緊縮,大蕭條。

1929年大蕭條
(對單個消費者來説,商品價格下降是很有利的事,前提是還有工作,但偏偏價格崩跌後就是失業率高漲。因此對整體經濟,對人類命運來説,通貨緊縮是比通貨膨脹更可怕的事。人頭滾滾的第二次世界大戰,起源於1929年的大蕭條。)
政府沒了貨幣權力,也沒了調控經濟的能力,更沒了抵抗大的社會經濟危機的能力,外不能汲取資源抵抗外敵,內不能控制地方諸侯割據,傳統王朝的崩潰也是不可避免了。
17世紀海外白銀的阻斷,大明朝滅亡;19世紀鴉片貿易導致白銀外流,清王朝陷入泥潭,最終軍閥借革命黨之勢下被逼退位。
2.
教科書上説,1911年清王朝的結束,標誌着兩千多年的封建君主制的結束。
但就貨幣來説,舊的制度還要再等二十多年才能結束。
其實在晚清時期,有許多人就意識到把貨幣發行權由中央掌握的必要性,只不過他們並不是為了復宋元明的古,而是學習歐美列強的新,當時的主要國家都已經確立了中央銀行和金本位的貨幣制度:以黃金為貨幣發行的基礎,以中央銀行為貨幣發行當局。
這一套體系既可以發行普遍接受的紙幣,促進國內市場一體化,增加經濟的活力,又可以利用各種手段干預調節經濟。
可是世界潮流並不那麼容易趕,民主共和可以一夕之間建立,因為朝廷就那一個,“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然後再搭個國會總統的架子,即可頂上“遠東第一共和國”的帽子。
但貴金屬貨幣關係到上億民眾每天的交易習慣、消費方式。中央政府若要改變民眾的交易方式,讓億萬人民接受你中央銀行印的鈔票。第一是足夠的政治穩定,中央政府有足夠威信,讓民眾相信你不會短命,紙幣不會很快就被新政府取締;二是中央銀行要擁有足夠多的貴金屬存貨,讓民眾相信你發行的紙幣能兑換出來真金白銀。眾所周知,民國初年的軍閥混戰,四分五裂,這兩條是無論如何都難以實現的。

北洋軍閥割據圖
更何況,拜“祖上也闊過”所賜,中國是當時唯一的銀本位大國。其他主要國家都是金本位,白銀就只剩工藝品裝飾品的需求。一個物件,對於你是必需品,對於別人是非必需品,而且你還不出產這玩意兒,那不相當於你的命根子被別人拽在手裏?
20世紀的白銀市場正是如此,當時倫敦、紐約、上海、孟買是最重要的白銀交易中心。而倫敦挾“日不落帝國”的國力,長期以來都是金本位和銀本位國家之間的結算中心。白銀的定價權,可以説很大程度上是掌握在倫敦的白銀市場中。

20世紀初的倫敦
所以,白銀的價格,跟中國的經濟無關;相反,中國的貨幣供給變化,受制於從事白銀交易的追求利潤的外國銀行。中國如果要奪回貨幣發行權,自然會損害這些既得利益者。如何處理利益相關的列強關係,也是中國重建貨幣制度的關鍵問題之一。
隨着國民黨北伐成功,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後,國內統一初見雛形。同時,把更激進的TG血腥地清洗後,國民黨與控制着金融的上海中外銀行家形成了合作的態勢。
(表面上的)政治穩定,以及原有銀行團體的支持,奠定了幣制改革的基礎。然而正是由於第三方——海外白銀市場價格的因素,造成了國民政府幣制改革的步伐凌亂起來,間接造成了法幣制度的缺陷。
先天缺陷的法幣,也成為國民政府的“含笑半步癲”,不笑不走路地跳着前行,最終在1949年仆街。

3.
雖然中國的白銀供給受制於海外市場,但白銀市場自有規律,在一般情況下,價格變化尚不會對中國國內貨幣供給產生過大的波動。
然而1929年由美國爆發,席捲全球的經濟大蕭條,打破了這個穩定。
大蕭條爆發後,世界其他國家對白銀的需求進一步減少,白銀價格從1928年開始下跌。這讓中國可以以較低價格增加國內白銀存量,適度通脹壓低了信貸成本,刺激了國內經濟,有利於新成立的南京國民政府發行公債的金融和經濟環境。1933年前的兩年,當世界主要經濟強國都進入通縮蕭條的寒冬,中國的經濟表現格外亮眼。
然而好景不長,正當世界主要產銀國在英國的推動下籤署了白銀協定,旨在穩定白銀的價格時。當時大蕭條的源頭、世界經濟霸主美國卻出了一個影響深遠(主要對中國歷史影響深遠)的幺蛾子。
美國在簽署白銀協定僅僅過了5個月,總統羅斯福就批准了白銀法案,用高價收購國內外白銀,讓參加倫敦白銀協定的國家見識了一下什麼叫“翻臉不認人”。

(國民黨政權的兩大支柱:軍隊與財政,一個被美國廢鋼石油武裝起來的日軍摧毀,一個被美國收購白銀弄得虛弱不堪。若要論我黨革命成功的外國因素,也許美國起到的作用比兩面三刀的老大哥更大。)
羅斯福此舉是為了解決自己國內的政治矛盾,用錢來封住西部產銀州的國會議員和反對黨的嘴,用現在的話來説,這個法案是赤裸裸的“單邊主義”。
世界經濟龍頭打個噴嚏,全球都感冒,世界大蕭條就是美國鼓搗出來的。這個白銀採購法案提升了白銀的價格,世界各地的白銀都被美國吸收過去了。
中國更是明顯,到1934年底, 上海存銀總額已由一年前的3.93億盎斯降至2.53億盎斯,下降幅度達35.6%。於是,價格下跌、通縮、金融動盪、生產下降、經濟蕭條,這一系列的課,中國也就在1934年後慢慢補上了,同時也明白了人類“同呼吸共命運”的深刻道理。
雖然中國對美國違法白銀協定的政策極為憤怒,卻無能為力。面對經濟危機,國民黨政府只得通過加徵白銀出口關税、救助金融銀行業等手段來緩解。到最後,只得加快原計劃的貨幣改革進程,廢除銀本位,發行法幣。
4.
廢除了白銀本位,法幣發行所依賴的基礎,也就是“貨幣錨”用什麼來代替呢?
世界曾流行的黃金是不可能的,本來存貨不多,各國在大蕭條後又紛紛廢除了金本位。
那隻能選擇世界主要的貨幣作為法幣的定錨了,但這樣需要跟貨幣發行國達成共識,並且需要一大筆貸款來作為發行法幣的“本金”。
雖然被美國折騰得夠嗆,但畢竟美國還是世界經濟霸主。國民黨的金融大佬們如宋子文、孔祥熙,在1935年先後同美國政府取得聯繫,希望支持中國的貨幣改革。可是美國一方面顧忌日本的反對,另一方面極力否認中國的經濟困境是由美國的白銀法案造成的,生怕對中國貨幣改革進行援助,就是向世人承認自己理虧,當英國提議由多國參與中國的金融和幣制改革,美國擔心各國會與中國一起指責自己,更是對此提議視而不見。
無奈,國民政府只得轉向英國和英鎊。其實英國與中國的貿易關係歷史更久(鴉片戰爭就是證明),在中國的投資也遠遠超過美國。此時雖然日不落帝國早已風光不在,但英鎊集團還是世界首屈一指的經濟集團。
英國政府對中國幣制改革興趣也不小,很有意願把中國也納入英鎊集團。雙方“郎有情妾有意”,很快就接觸並談判上了。
英國派了財政顧問李滋羅斯訪問中國,和宋子文、孔祥熙的談判也很順利,在中央銀行的設置以及外匯穩定達成了共識,只是在貸款方面,英國希望多拉幾個國家來出錢。
英國與日本有長達三十年的英日同盟,雖然因日本對中國的經濟和軍事侵略,雙方矛盾逐漸升高,但畢竟還沒有到撕破臉的地步。李滋羅斯在訪問中國前也先去了趟日本,在跟中國政府談判時,他居然同時提出了要中國正式承認“滿洲國”,換取日本參與貸款給中國的條件。

英日同盟
因丟掉東三省深陷輿論撻伐的國民政府不可能同意這個條件,而且日本人正憋着壞要獨佔中國經濟資源,也不同意參與給對手貸款,於是中英在幣制改革上合作也失敗了。
眼看日本在華北鼓吹“自治”,中日衝突迫在眼前。美英暫時不能指望,此時社會對於國民政府抗日的期盼越來越高,對國民政府發行的不可兑換紙幣的接受程度也越來越高。1935年11月,國民政府幹脆赤膊上陣,在沒有強勢貨幣和貴金屬作為準備金的情況下,以《財政部佈告》和《財政部長孔祥熙宣言》的形式公佈了關於幣制改革的命令,實行法幣政策(法幣,意即此幣具有無限法償資格 ,為收付一切公私 款項、一切債權債 務的合法手段 ,任何人不得拒絕承受)。
至此,數百年的銀本位徹底結束,貨幣權被以四大行(中央、中國、交通、農民)為發行機構來壟斷。
然而這是一個“半吊子”貨幣改革:雖然由現代銀行發行,但這種缺乏貨幣錨的法幣,本質上卻跟交鈔和大明寶鈔一樣,有着極大的超發濫發隱患。假如央行具有足夠的獨立性,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止政府濫發貨幣。但國民政府的四大行明顯沒有這樣品質。

一千元法幣
通過發行法幣,國民政府直接收購了65 000 萬元的白銀,並出售其中一部分換取外匯以購置軍火。
5
後面的故事就順理成章地發生了。
在維持了兩三年穩定的法幣供給和價格水平後,1938年,日軍佔領了東部沿海地區,國民政府撤退到重慶。税收重地損失了,財政收入劇減,赤字飆升。一方面要錢來打仗,一方面要維持龐大的政府體系,大量東部人員流亡到大後方,地盤縮小了,要財政供養的人不減反增。
因為國民黨著名的低下執行力,要砍人節流是做不到了,國民政府如飲鴆止渴般開啓了大印特印鈔票的大門。
在抗戰的大旗下,美援的加持下,民眾的忍耐下,雖然法幣膨脹了許多倍,國民政府還算熬到了日本投降。
但共產黨在土地改革、戰略物資基礎上的貨幣發行制度,嚴格的貨幣管理紀律以及動員民眾的能力,逼迫國民黨在印鈔票的路上越走越遠,最終催生了金圓券這個貨幣金融史上的奇葩,貨幣制度徹底崩潰,國軍也“轉進”台灣。

五十萬金圓券
“半吊子”的貨幣制度失敗了,紙幣的正面效應被巨大的通脹、狂熱的投機以及政府的敲骨吸髓所吞噬,給中國社會留下了巨大心理陰影。新中國建立後,乾脆進一步對商品經濟壓縮,重點投入重工業,生活物資憑票證供應,之所以改造得這麼順利,和中國社會對貨幣的心理陰影是分不開的。這也算是一種應激反應。
但土地國有和工業化,卻給中國新的貨幣提供了另一種的發行基礎。當計劃經濟走到窮途末路時,中國重新進入貨幣經濟。
這個時候,與法幣先天缺陷不同,新的貨幣經濟有全新的基礎和體系(土地與強大的國有經濟)。歷經幾十年的貨幣轉型才算告一段落。
關於這個全新的貨幣發行基礎,則是另一個故事了。
當然重新進入的過程也不是一帆風順的,80年代後期的通脹記憶,還深深留在50後、60後、70後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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