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勤:甲骨學基礎知識_風聞
中华书局-中华书局官方账号-2019-11-26 17:57
今年是甲骨文發現120週年。習近平同志的一封賀信,使眾多甲骨文研究工作者深受鼓舞。儘管學界的研究已經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甲骨文仍被許多人視為“絕學”。不少人有志於走近甲骨文,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著名歷史學家、古文字學家李學勤先生曾在上世紀80年代寫過《甲骨學基礎知識》一文,用通俗的語言、生動的圖例講解了甲骨學的重要概念,逐字帶領讀者讀懂甲骨辭句。
我國古代流行過一種習俗,用龜甲或者獸骨(主要是牛的肩胛骨)加以燒灼,觀察所形成裂痕的形狀,認為可以判斷吉凶。所用的龜甲、獸骨埋藏在遺址中,發掘出來就是考古學上説的甲骨。根據現有考古材料,甲骨占卜在新石器時代晚期已經出現了,至商代而大盛,商亡以後延續未絕,在某些少數民族甚至保存到現代。古書中有不少記述這種卜法的,傳世專書較早的有《玉靈照膽經》等,可能是唐代作品。清人胡煦有《卜法詳考》,附於他的《周易函書約存》,徵引了許多材料。
殷墟出土帶有灼痕的卜骨
商代的甲骨常刻有文字,絕大多數都與占卜有關,稱為卜辭。由於當時人篤信占卜,事無大小都求決於卜法,所以卜辭的內容非常豐富,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社會的各方面,因而有重要的史料價值。迄今為止(本文發表於1985年),有字甲骨只在兩處商代遺址發現,一處是河南安陽的殷墟,另一處是鄭州。鄭州只找到兩片帶字的骨,均為採集品,所以我們研究的商代甲骨,實際上主要是殷墟甲骨。
殷墟以洹水南岸的小屯為中心,是面積約二十四平方公里的大型遺址。早在北宋時,這裏便出土過商代帶銘文的青銅器,見於記載。有字甲骨的發現,是1899年,在北京的著名金石學家王懿榮對甲骨做了鑑定,這種珍貴文物才為世所知。到1908年,羅振玉首先弄清楚甲骨的出土地點,隨後他和王國維考定殷墟是商朝晚期的舊都。甲骨的發現以及殷墟性質的推定,最後導致1928年開始的殷墟發掘,這是中國現代考古學的肇端。因此,甲骨的發現,不僅在我國,在世界考古學史上也有很重大的意義。
殷墟商代遺址平面分佈示意圖
從甲骨發現到現在共八十幾年,殷墟陸續出土了大量甲骨,而且看來還會有更多的發現。現已出土的有字甲骨,整版的不多,大多數是殘碎的。不管是整版的還是殘碎的,可以片為單位來統計。已發現的究竟有多少片,學術界有不同的估計,我們的意見是約十萬片左右。這個數字,可以説相當龐大了。
上面説過,殷墟是商朝晚年的首都。在這裏建都的,有盤庚、小辛、小乙、武丁、祖庚、祖甲、辛、康丁、武乙、文丁(卜辭稱文武丁)、帝乙、帝辛十二位商王(依古本《竹書紀年》説)。殷墟甲骨的時代,目前有明確證據判定的是武丁到帝辛的卜辭。是否發現了盤庚到小乙的卜辭,還有待進一步探索。其中武丁時的甲骨為數最多(見下圖),佔到甲骨總數的一半。武丁被稱為殷高宗,在位長達五十九年,國力強盛,戰國時還有學者稱頌他是“天下之盛君”。屬於他的時期的甲骨最多,是很自然的事。
商王武丁時期虹刻辭牛骨
大家一提到商代文字,就想到甲骨文,但是“商代文字”和“甲骨文”這兩個概念是不一致的。甲骨文雖然是最主要的一種商代文字材料,可是當時的文字現在能看到的還有青銅器(見下圖)、陶器、石器、玉器等上面的銘文,所以不能用“甲骨文”一詞來概括所有的商代文字。實際上,甲骨上的字在那時是比較特殊的,因為甲骨的字是用一種鋒利的工具鍥刻而成,而商代人們日常書寫應該是用毛筆。今天我們在一些甲骨和器物上還能看見用毛筆書寫的文字,其筆畫比較豐肥,風格和刻成的甲骨文有所不同。同時甲骨文是卜辭,只能涉及需要占卜的事項有關的字,所以也不能認為甲骨文已經包括當時人們使用的所有的字。
商代晚期宰甫卣銘拓片
甲骨文是成熟的文字,不僅表現於字的個數之多,也表現在字的結構的複雜。甲骨文並不都是象形字,而且象形在其間的比例實不很大。古人所説的“六書”:象形、會意、形聲、指事、轉註、假借,在甲骨文中都可找到實例。即以象形字論,甲骨文的字也遠不是原始的,如藁城台西陶文的“止”字(“趾”的初文)明顯地像足趾形,有五個腳趾頭,甲骨文的“止”字則簡化為,只剩了三個腳趾。甲骨文的“人”字作,僅有側影;“魚”字頭向上,失去了自然的體態,這些都表明它們經歷了較長的演變過程。
商王武丁時期的牛骨刻辭中“人”“止”等字形
古代文字常由象形轉化為形聲,這可以説是一條規律。甲骨文裏形聲字相當多,而且在武丁時業已大量存在,也是文字比較成熟的一條證據。
有些同志學甲骨文費了不少時間,可是還不能掌握怎樣讀甲骨上的辭句。原因是他們不知道甲骨文絕大多數是卜辭,要通讀卜辭,必須瞭解卜法的程序。
殷墟甲骨的質料,有龜腹甲、龜背甲、牛(少數為羊、豬)胛骨三種。甲骨都是從各地採集或貢納到首都來的,要經過一定的修治。特別是背甲,要中剖為左右兩半,個別還有削成鞋底形的。加工修治好的甲骨,有固定的形狀。學習甲骨文的讀者應記住幾種甲骨的輪廓,甲版上紋理的位置,以便辨識碎片原來的部位。
殷墟卜用龜腹甲
殷墟卜用牛胛甲
修治過的甲骨,在背面用鋒刃器挖出圓形的鑽和梭形的鑿(見下方左圖),有些圓鑽是用鑽子鑽成的。胛骨扇部的正面(見下方右圖),有時也有鑽鑿。這時,準備工作完成,甲骨可以用來占卜了。
左圖:商代的甲骨卜骨背面(宋鎮豪《符凱棟所藏殷墟甲骨》第一片卜辭考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
右圖:商代的甲骨卜骨正面(宋鎮豪《符凱棟所藏殷墟甲骨》第一片卜辭考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
上述的過程,包括甲骨的來源、修治甲骨的人員以及修治後交付哪一卜人保管,都要記錄在甲骨上面。為了不妨礙占卜,一般是刻在不用於占卜的部位,如胛骨的骨臼或背面外緣、腹甲甲橋背面或尾甲正面一角、背甲頂端或背面內緣等處。這部分刻辭,我們稱之為署辭。
占卜時,卜者用火燒灼已制好的鑽,使甲骨坼裂成“卜”字形的裂痕,名為“兆”。兆的情況和次第,刻記在兆的旁邊,我們稱之為兆辭。表示次第的兆辭,也稱為兆序。
占卜的時日,卜者的名字,所問的問題,都刻在有關的兆的附近。關於卜問時間,有時還有地點的部分,稱為前辭。問題本身,稱為貞辭。得兆後,應對照佔書,做出吉凶禍福的判斷,稱為佔辭。最後把占卜後是否應驗的情況也記錄下來,稱為驗辭。
有署辭、兆辭、前辭、貞辭、佔辭、驗辭的商代甲骨文
以上署辭、兆辭、前辭、貞辭、佔辭、驗辭,構成甲骨卜辭的整體。不過並不是每版甲骨的卜辭都能夠具備這六個部分,更多的實例是比較簡化的。
下面以《殷墟文字乙編》7126 腹甲為例,按上述試加分析:
背面右甲橋“入五十”是關於腹甲來源的記錄,甲系
所貢納,共五十版,此為其中之一。左甲橋“婦杞示十,爭”,是關於腹甲修治保管的記錄,由婦杞主管修治,共十版,交卜人爭收掌,以備卜用。以上為署辭。
正面左右對貞,右側七兆,兆辭為“〔 一〕,二、小告,三,四、不許黽,五,六、二告,七”。左側六兆,兆辭為“〔 一〕,二,三,四,五,六、不許黽”。
與右側兆關聯的是從正面問的卜辭,與左側兆關聯的是從反面問的卜辭。一正一反對問,是這一時期卜辭的常例。此版一對卜辭是:
戊戌卜,永貞,今日其夕風?貞,今日不夕風?
“戊戌”,是紀日的干支,“戊戌卜”即在戊戌這一天占卜。“永”,執行占卜的卜人名。“貞”,意思是“問”。“戊戌卜永貞”,是前辭。反問則從簡略,只用一個“貞”字。
“今日其夕風”,是貞辭,意思是:今天在晚上起風麼?反問“今日不夕風”,意思是:今天不在晚上起風麼?兩問一正一反。
這一版沒有佔辭和驗辭。
另舉一條有佔辭、驗辭的例子,這是《殷墟文字乙編》6664 腹甲:
丙申卜貞,來乙巳
下乙?王
曰:“
,惟有祟,其有設。”乙巳,明雨,伐既雨,鹹伐亦雨,施、卯鳥星(晴)。乙巳夕有設於西。
“丙申卜貞”是前辭,“來乙巳
下乙”是貞辭。“王
曰”以下是佔辭,“乙巳”以下則是驗辭。整條卜辭大意是:丙申這一天由卜人
卜問 ,乙巳是否
祭祖先下乙(即商王祖乙)。王(武丁)做出判斷説,此次
祭將有災祟,而且有設(有學者以為是霓)。到乙巳這一天舉行
祭,天亮開始下雨,行人祭時雨停,人祭結束又落雨,到陳列祭品和殺鳥儀式時天才放晴,當晚又有“設”在西方出現。佔辭、驗辭的體例大致如此。
按照古本《竹書紀年》,從盤庚在現在殷墟地方建都,到帝辛滅亡,共有二百七十三年。這兩個多世紀的時間裏,甲骨的形制和文字自然有不少變化,需要分期。1933年,董作賓作《甲骨文斷代研究例》,提出把殷墟甲骨劃為五期,即:
盤庚至武丁 第一期
祖庚、祖甲 第二期
廩辛、康丁 第三期
武乙、文丁 第四期
帝乙、帝辛 第五期
五期分法以當時考古成果為依據,所以為學術界接受,沿用至今。董氏的分期,現在看起來有一些缺點,近年有學者主張以更合考古學原則的分組法來代替,尚未得到普遍採用,這裏就不詳細介紹了。讀者如有興趣,可參考本書第十二節推薦的有關論著。
1940年在上海出版的《學術》第一輯,發表了何天行的一篇短文,題目叫作《陝西曾發現甲骨文之推測》。他根據古書的一些記載,推想在陝西可能發現周代的有字甲骨。這本刊物流傳不廣,何氏的意見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到50年代,果然發現了西周甲骨,何氏的預言竟得到實現。
有字的西周甲骨,1954年在山西洪洞縣坊堆首次發現。到現在,西周甲骨文已先後在四個地方出土過,除坊堆外,有北京昌平縣(今昌平區)的白浮,陝西長安縣(今西安市長安區)的灃鎬遺址和扶風、岐山兩縣間的周原遺址。周原所出數量最多,岐山縣鳳雛一地就發現甲骨一萬多片,其中有字的近三百片。西周甲骨文的發現,使甲骨學的研究範圍擴大了。
岐山西周甲骨文
西周甲骨有不少和商代甲骨不一樣的特點,如胛骨上多作圓鑽,龜甲上的鑿則是方形的。《周禮·卜師》説周的卜甲有“方兆”,正是指這種方形的鑿而言。在陝西、河南等地還出過一些沒刻字的西周卜甲,上面的鑿也是方的,一看就知道和商代的不同。
周原的甲骨文不是一個時代的,初步研究,最早的屬於周文王時,晚的可能到周昭王、穆王的時候。別的地點的西周甲骨,有的年代更晚。大家知道,周文王是商朝的諸侯,當時商的末一代王帝辛(紂)在位,所以文王時的卜辭就是商末的卜辭。事實上,在周原發現的幾片文王時卜甲,雖然形制和殷墟所出有所區別,卜辭的文例卻是相近的。
舉鳳雛出土的一片為例:
鳳雛腹甲卜辭
貞,王其侑大甲,
周方伯,
,囟(斯)正?不左於受有祐?
這條辭中的“王”指商王帝辛,大甲是商的先王,“周方伯”即當時任西伯的周文王。卜辭是説商王祭祀大甲,以西伯的事上告,用黍稷之類奉獻,能夠得到福祐,所用詞語和殷墟最晚的卜辭是很近似的。由此可見,商周甲骨在卜法上雖非同一系統,彼此仍有影響。
西周甲骨有些片上刻有一串數字,數字以六個成為一組,如長安張家坡的一塊胛骨上有“六八一一五一”。類似數字在青銅器、陶器等上面也出現過,包括由一到十,都是“卦”的原始形式。原來當時人占卜的方法,在用甲骨的卜法以外,還有用蓍草的筮法,“卦”便是筮法的記錄。古人佔問大事,常先筮後卜,這時會把筮得的“卦”記在佔問同一事項的卜用甲骨上,以便對照參考,於是在甲骨上面保存了筮法所用的數字符號。
西周甲骨文是新發現,有些問題現在尚不清楚,有待於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