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0萬中國家庭裏,仍藏着暴力的魔鬼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19-11-26 16:03

11月25日,今天是聯合國確定的“國際消除家庭暴力日”。據2018年的全國婦聯統計,中國目前2.7億個家庭中約30%的婦女遭受過家暴,其中近16萬曾因家暴走向自殺。
2019年11月20日,凌晨一點,“全國家暴互助聯盟”QQ羣如常亮了。
有人提議:“都來報個平安。”
“我今天又被打了,眼睛現在有點陰影,感覺有水汽在眼前。”
“我回來時他睡了。”
“我想出個招,騙他我病了,他應該不會想吊着一個藥罐子。”
……
“支持你對抗,又怕你受傷。”羣主這句話不知道是在回覆誰,“假如你退縮,一樣受傷。”好幾個“姐妹”從沉默中“炸醒”,陸續出來表達關心。
這是一箇中等大小的“互助羣”,總人員不到150,成立於2015年,每週都有新人加入,同時也不斷有人悄悄“隱退”。
在QQ上搜索關鍵詞“家暴”,類似的羣至少出來100個,最大規模的達3-400人,也有沉寂多年的幾十人小羣。

這些羣活躍的時間大多在夜晚。白天是大家戰戰兢兢“熬日子”的沉寂時刻,夜深人靜時傾訴才紛紛湧出來。羣成員95%以上都是女性,互以“姐妹”相稱,像舊時候誤入大宅門的女子,對抗着同一個惡丈夫。
除了傾訴,羣裏偶爾有人轉發“自衞小貼士”、女強人勵志故事等,或僅是分享自己的生活日常,比如“今天去公園散心了”“今天終於鼓起勇氣去見律師了”。
點開羣文件,能看到不少像素模糊的傷口照片、眼角掛着淚的自拍,司法鑑傷證明等圖像。
我向其中一位照片傳送者發送了好友申請,對方很快通過,卻緊接着發來一句:你別和我聊,我丈夫在旁邊。我正想輸入點什麼,幾秒後對方又彈來三個字:別害我。
據2018年的全國婦聯統計,中國目前2.7億個家庭中約30%的婦女遭受過家暴,其中近16萬曾因家暴走向自殺。

《不要和陌生人説話》劇照
二十年前的今天,聯合國大會通過決議指定11月25日為“國際消除家庭暴力日”。
幾乎也是二十年前,一部叫《不要和陌生人説話》的電視劇構建了我們對家暴的初認識。馮遠征飾演的安嘉和外表温文儒雅,在家中卻宛如魔鬼。而他的妻子梅湘南,則成了大部分活在中國家庭暴力下的女人縮影。
也許我們很難想象,就在我們身邊,的確存在着無數個安嘉和與梅湘南
01
枕邊的魔鬼
入秋後的長沙開始颳起陰冷寒風,透過十三層樓的窗户縫隙往外看,渾濁的天像一張冷漠的臉。
李萌被丈夫關在家中足足一週了,十三層樓的房間像地獄,她絕望地凝視着鐵柵欄,悄悄在人民幣角落寫了一個“110”,交給丈夫周濤伸來要錢的手。
求生的機會自然渺茫,隨之跟來的不是希望,而是更加猛烈的拳腳。她眼睜睜地看着這個同居三年的男人砸遍家中幾乎所有物品,包括前夫送給她的“蘋果7”和首飾。
李萌認識周濤時還處在上一段婚姻中,但李萌還是選擇和周濤同居。離婚後周濤屢次提及領證,李萌出於婚內出軌愧於前夫的心理並沒有立馬答應,幾次爭吵、毆打後,這套本以為能重建温暖之家的房子,就變成了冰冷殘酷的絕望之牢。
被囚禁的日子裏,李萌多次嘗試自殘、喝農藥,最嚴重的兩次進了醫院,都被搶救回來了。睜開眼,她看到的還是昏黯的房間和周濤青筋暴突的臉。

周濤的暴虐和誠惶誠恐是交替進行的,像滾燙的暴風雨一樣砸在李萌身上。有時家暴後,他會跪在鐵欄外面向李萌求饒,把自己的臉一次次煽腫,一面沙啞地哭嚎:“我和你一起死。”
李萌已經記不清自己死過多少次了。三個月前喝了農藥,被醫院救回到丈夫身邊,體內的血液彷彿已經停止流動,丈夫聲淚俱下的哭嚎像使她厭煩。
許多家暴故事裏,施暴者大多同時在“暴虐”和“懊悔”之間交替,存在不少類似“他打了我,然後吻我”之類荒誕的情節。
34歲的盧葉最近一次遭受家暴是在“2019年2月17日晚上10點半”,情人節剛過去沒幾天,丈夫責怪她弄丟了家裏的吸塵器。一件小事掀起波濤,丈夫把她反鉗住手腕,壓倒在沙發上,接着揮拳朝她的胸口狠狠錘砸,盧葉聽到三歲兒子絕望的哭喊和自己肋骨碎裂的聲音。
直到盧葉喊出“你要坐牢的”,丈夫的拳頭才戛然停止,幾乎就在下一秒,丈夫從沙發直接跳到地上,“噗通”一聲給盧葉跪下了,然後誠惶誠恐地開始向她道歉。
“他的極度懊悔,給人一種他只是一時衝動、遲早會改的感覺。”這種錯覺從戀愛時就產生了。

許多家暴故事裏,施暴者大多同時在“暴虐”和“懊悔”之間交替(劇照截圖)
那晚,盧葉最終偷偷報了警,警察來到家中後,丈夫卻反咬一口,説妻子“抓掉了他一百根頭髮”,警察問:“頭髮掉哪兒了?”丈夫嬉皮笑臉:“吸塵器吸掉了。”
聽到這種荒謬的對話,盧葉要求去派出所筆錄、驗傷,卻被以“今天太晚,所裏沒人開單”為由拒絕。
後來她自己去醫院檢傷,醫生一聽説是家暴,就拒絕為她在病歷本上寫明傷情,只輕描淡寫地診斷出輕微傷。而在國內對家暴的法律界定裏,“輕傷”以上才可構成故意傷害罪。
“他到底愛我嗎?”盧葉無數次自問,在與丈夫相擁而眠的夜晚,在每一個闔家歡樂的短暫片刻。
冰與火的交替隨着孩子的誕生延續到婚後,只是盧葉沒想到,“他反悔得多深重,下一次就打我打得多重。”
02
“他會改”
被丈夫踢斷兩根肋骨和胸骨後,盧葉在劇痛中給自己打強心劑:他能改,他能。
同樣的心理李萌也有。被從“牢籠”裏放出來後,丈夫給她做了一桌子熱菜,她吃着吃着就流下淚水,但她發現這熱淚竟然是出於感動而非痛苦。
毫無疑問,她在內心堅信周濤能“回頭”。
網傳一句話:家暴只有一次和無限次。可事實上,很多女性更願意相信那一次。

“全國家暴互助聯盟”QQ羣裏的聊天記錄
或許,在滿目瘡痍的心底留有一線希望,是人的自救本能,然而這縷希望往往不是曙光而是泥沼,讓她們在被傷痛填滿的關係裏越陷越深。
北京市千千律師事務所呂孝權律師在接受《南風窗》採訪時説,多數情況下,道歉、懺悔只是加害人藉以達到繼續控制受害人的手段而已。人們往往以為離婚後暴力自然就停止了,但引發家庭暴力的內在動機,源於加害人內心深處控制受害人的需要。
但很多時候,心理弱勢的一方也在配合着對方的控制。
QQ羣裏一些成員發言活躍,卻只口不談自己的故事,有的輕描淡寫地否認:“(他)只是簡單推攘”、“他只動過兩次手”等。
還有很多女人,根本不知道丈夫對自己施暴是一種犯罪。
TED曾有一位演講者萊斯利·摩根·斯泰納自述,在兩年半的婚姻裏,她每週都會被前夫打 1 到 2 次。但她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受虐待”,反而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幫助丈夫面對自己心魔的人”。

親密關係裏遭受暴力的人,有時會產生某種心理幻象,因為付出了感情,潛意識裏會給自己在這段關係中的不公正待遇進行“心理合情化”。
一個習得性施暴,另一個習得性絕望、然後麻木。
03
孩子:是寄託,也是短板
然而,對長期忍受暴力的多數女性來説,訴訟離婚是最後一條路,也是最不可選擇的一條路。
據調查,在過去的兩年內,家暴受害者中,僅有不到10%曾報警,中國全國涉及家暴的近十萬離婚案件中,司法認定率不到4%。
在中國,婚姻不是兩個人單獨的聯結,而是兩個家庭的結合。一段婚姻關係的破碎,牽扯着整個親緣體系的倫理癥結。

2014年9月19日,公益慈善項目交流展示會,鵬星家庭暴力防護中心的志願者用行為藝術的方式表現家暴的危害
當盧葉把自己被打斷肋骨的事實告訴父母后,父母震怒之餘竟還不忘質問她:“是不是餵奶喂多了,骨質疏鬆?”
“要離,就要放棄孩子,否則你以後就完了。”父親勒令她。“完了”的意思是不能再嫁出去了。
盧葉捨不得孩子,不敢離婚,而和她一樣的千萬女性,也把重生的希望寄託在孩子身上。
“為什麼男人為了孩子可以打女人,女人為了孩子可以捱打?”
發問的是年僅十八歲的蓓蓓。她生得弱小,身高只有155釐米,體重還不到80斤,中學沒念完就嫁給了現在的丈夫,比她足重110斤的丈夫前兩天把她的左手手掌和右腿打骨折了。
而這時候蓓蓓正懷着2個月身孕,她不敢還手,怕傷到這個比自己更弱小的生命。
在一眾勸説墮胎的聲音裏,三十多歲的全職媽媽“晚霞”持相反態度,“有了孩子,至少心靈上還有個依託和盼頭。未來差,總比沒有好。”
“晚霞”的觀點側面映照了一類人的心態:男人靠不住,就把精神寄託放在孩子身上。
蓓蓓聽着“過來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建議,半晌才憋出一句話:“我宮寒,不敢打,打了很難再懷。”
“孩子”是女人們離不開支離破碎家庭的幾乎唯一原因,她們以此為自我慰藉,但其實這種慰藉更像逼着自己嚥下一劑毒藥,以儘可能模糊現狀的殘酷。
但實際上,“為了孩子”是被扭曲的母性,是怯懦和忍讓的藉口,暴力環境的家庭更容易摧毀一個孩子。

中國第一部家暴力題材紀錄片《中國反家暴紀實》劇照截圖
這兩天,湖南的徐俞和媽媽“逃”出了家,暫時住在酒店。印象中這是她第二次母女逃亡,第一次是在高三時,她感覺自己第一次看清屋檐下朝夕相處的惡魔,爸爸不是可依賴的“大樹”,而是將家庭這棵樹連根拔起的龍捲風。
“我從小就恨他,發誓要愛護我的媽媽,一定不能變成他這樣的人。”20歲的徐俞説,然而她逐漸絕望地發現,自己越來越像父親。不僅是在相貌,更在性格和脾氣方面,發怒時她會忍不住大吼大叫、摔東西,“如果沒有辦法自我和解,我真的怕自己走上犯罪的道路。”
從徐俞記事起,爸爸就開始動手打媽媽,但她知道,媽媽從懷孕時就開始被頻繁毆打了。但可悲的是,媽媽反覆用“還有比我更慘的”為由安慰自己和女兒,並不斷心理暗示丈夫還不錯。
“我恨不得他去死。”徐俞説。
為了討好和避難,她在爸爸面前儘量保持乖順,但背地裏從不叫他“爸爸”。
聯合國曾發佈《暴力侵害兒童全球調查報告》顯示,全球每年約有1.33億至2.75億兒童親眼目睹父母之間的暴力行為,美國心理協會則明確將目睹家暴列為兒童虐待的一種方式。

第57屆世界新聞攝影比賽(荷賽)當代熱點類組照一等獎的獲獎作品《家庭暴力》中的一張照片
目睹家暴的孩子從始至終都不是局外人,相反,家暴的記憶在其成長過程中會日益強化,頭腦中的暴力將一直延續、傳遞下去。直到有一天,當他成年、成家,他也極有可能成為連環施暴者,這就是家暴的代際傳遞。
比如《記憶大師》裏的殺人兇手段奕宏,他在童年時代一再目睹母親被父親家暴,深惡痛絕地想要拯救母親於苦海,最終想到的方式卻是讓母親死去,免除痛苦。
孩子習慣了母親嘴角掛着血跡的笑,就無法對父親充脹血絲的眼球視而不見。
04
沒有男和女,只有施暴和受暴
當然,在家暴這場暴風雨裏,失語的不止是女性。
據2018年全國婦聯和國家統計局發佈的數據顯示,目前全國範圍內的家暴受害者約有19.9%為男性。

尹偉與妻子在重慶開抄手館,妻子比他年小三歲,脾氣“比重慶火鍋還辣”,最喜歡用餐館裏的加大號漏勺打他。結婚快十年了,他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肩上、背上總是呈着紅腫和淤青、脱皮。
他有時候慶幸自家開的不是火鍋店,不難想象妻子或許會用火鍋油潑他。
他不還手,也不敢離婚,是不想激化妻子的情緒,妻子是二婚後嫁給他的,對離婚有着切骨的恐慌,動輒當着客人的面砸壞店裏東西,然後以跳樓、脱衣服、點燃煤氣等威脅,或者變本加厲地打罵。
一次尹偉忍無可忍離家出逃,妻子在網上威脅説她要和兒子喝農藥,尹偉被嚇傻了,只得忙不迭回家。
“我曾經想過拿刀砍死她(妻子),甚至孩子一起,滅門,要死一起死。”
他也嘗試去報警,好幾次,警察的反應都差不多,笑問:“你咋又來了呢?”
“我知道世界上沒有離不掉的婚,只是顧慮太多。”兩個兒子、房貸、車貸,都把尹偉緊緊綁在這段婚姻裏。
“明知道世界上我不是唯一一個,可全世界都似乎在告訴我:我就是唯一一個。”相比起抱團羣暖的女性受害者,他覺得自己的孤獨比暴力更深重。

相對於女性的“痛苦”和“折磨”,男性受害者們的關鍵詞往往是“孤獨”和“無能”等。
當女人們在QQ羣裏每晚聊得活躍時,總有人“好意”提醒,“小心有男人潛水在我們羣。”
在這個互訴遭遇、報團取暖的虛擬社區,“女性”被預設成了受害者。
一些聲音被反覆揉搓,我們聽到輓歌悼念愛情,間雜着疼痛的呻吟。另一些聲音則被隱藏在血痕和傷疤裏,寂然不知所終。
現在,尹偉每天早上睜開眼,第一個念頭是想要看看兒子,送兒子去幼兒園後,他有了動力回到餐館賺錢。“能忍的就忍忍吧,或許會好呢?”
05
為了活着走出家庭
1995年,“家庭暴力”四個字才第一次出現在中國的社會和司法系統裏。
2014年,中國第一部以反對家庭暴力為內容的大型人文紀錄片《中國反家暴紀實》曾列舉了大量家暴事例,“家暴”在中國社會里開始得到新一輪重提。
該片播出兩年後的2016年3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通過,這無疑是法律對家暴受害者提供保護的一大進步。

新華社發 商海春作圖
隨着法制完善和觀念進步,我們還是能看到反抗和希望。
盧葉決定離婚,她放棄了兒子,“兒子跟着我,看到他只會讓我想起他。”前後兩個“他”,她用了輕重不一的語氣。
“當初為了生活而組建一個家庭,現在要為了活着離開家庭。”
從“牢籠”裏放出來後,李萌坐在丈夫做好的一桌子熱菜面前,也開始醖釀如何開口提“分手”。
毛蘭最後一次跑出去是光着腳的,這回她毅然跑回了父母家,雖然被父親悲慟而憤怒地抽了一頓,但相比起丈夫給的痛感,幾乎連癢都算不上。
婚姻是愛情的見證——這句話令家暴受害者們不寒而慄,世界上最殘酷的傷痛,莫過於“我最愛的人傷我最深”。温情和殘暴的混合交錯,將肉體之痛深錐入心,“愛情”被撕成一條條碎片,反覆鞭笞一段婚姻。
仍有我們看不見的更多人,顫抖着不敢相信羅曼蒂克的消亡,只好把自己關進不願為人所知的幽閉角落。
所有以愛之名的暴力,造成的傷痛都不僅在生理層面,在那些心裏的隱秘角落,傷害永遠存在。
有人在羣裏提議舉辦一些活動促進感情聯絡,“姐妹們”開始分享讀書。有人提到《紅樓夢》慨嘆不已,“該放下就放下,人生都是夢一場。是悲劇,是虛幻,和愛情沒有太多關係。”

當問到今後打算,她們均輕描淡寫地説出一些城市名字,一些想象中的工作,有一種大學生在初入社會前暢談“理想”的既視感,彷彿一切都是早有設想,卻一直以來缺乏一股力量推動她們去“想”。
你一言我一句的零碎片語中,沒有“愛情”二字。
(注:為保護受訪者,文中人名均為化名)
作者 | 肖瑤
排版 | GINNY
圖片 | 部分來源於網絡
南風窗新媒體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