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的長城,用來防着誰?_風聞
地球知识局-地球知识局官方账号-人文+地理+设计=全球视野新三观2019-11-26 08:54
中國古代中原王朝為了抵禦北方民族的入侵,修建了逶迤磅礴的長城,以作為重要的軍事防禦工程。但鮮為人知的是,在中國南方的湖南省境內,也有一處綿延數百里的防禦性質的長城——苗疆邊牆。
這座邊牆的位置,正是古時漢地和苗疆的分割線,對於研究南方民族歷史有着無法估量的價值。再加上南方破碎複雜的地形對基礎建設構成的挑戰,這座苗疆長城宏偉程度雖不及北方長城,卻也堪稱一道南方奇蹟。
西南咽喉:橫亙在交通要道上的苗疆
最早在中國古代歷史文獻中出現的苗民,僅僅是一個非常寬泛的民族概念。直到明代以來,“苗”在漢人眼中才逐漸變得清晰起來,漢人有意識地根據苗民的生活方式、風俗習慣進行人為劃分族類,多達幾十支系。
現在一般人印象中的苗族
已經是辨識度相當高的現代形象
但廣泛分佈在西南的苗族本是相當龐雜多樣的羣體
(圖片@ic / 圖蟲創意)
當然對古代漢人來説,“生苗”“熟苗”的劃分方式更為方便。這一般是以接受中央王朝教化程度為標準進行區分的,已經編户齊民、繳納貢賦的,往往被稱作“熟苗”,反之,則以“生苗”冠稱,簡單粗暴。
“生熟”的劃分,表現出來是編户齊民和納税
背後則是當地是否支持自給自足的定居農業,以及交通上是否足夠便利
決定了行政管理和納糧納税是否可行
隨着古代中央王朝對苗民的認識進一步加深,苗疆也從一個較為含糊的地理概念,演變為國家與社會眼中對苗民聚居地的泛稱,具有了更深層次的政治意涵,反映在史書上,也就是“湖南苗疆東、南、北三面周圍七百餘里,環列苗人二千餘寨”。
除了洞庭湖平原以及南北交通線沿線之外
更大的區域只能算“生地”
苗疆,按照統治類型大致可分為三類,流官統治、土司統治和生界三類。第一種,由朝廷直接任命流官進行直接統治。第二種則是朝廷在少數民族聚居區委任土司,藉由世襲土司在地方的威望和實力進行羈靡統治的辦法。第三種生界,就屬於中央王朝和地方土司都未能深入影響的化外之地,完全由地方苗民所佔控。
土司統治可能是對朝廷來説最方便的一種
而當地土司時間久了,自己也會修起巨大的“城堡”
頗有地方土皇帝的味道
(湖北恩施土司城)
(圖片@圖蟲·創意)
元明兩代的政策多有延續性,為了深入控制西南地區,中央大舉修建驛路,而苗疆就恰好位於從湖廣通往雲南、貴州的驛站路線之上。除此以外,以都司衞所的軍管型政區為依託,在沿途更是修建了一系列的屯堡據點進行護衞。能否打通苗疆走廊咽喉,保障從湖廣通往雲南交通的暢通,事關帝國西南經略的成敗。
湖廣行省內部以及對外的主要驛路路線
兩條從湘西向西入貴州,與貴州的驛路網絡相連
然而西南地區的苗民,由於風俗習慣和生活方式向來異於漢人,向來桀驁不馴,因此叛服無常。根據相關史料彙總,終明一世,朝廷對苗疆用兵多達數十餘次,卻始終未能一勞永逸地解決苗患。
既然難以解決,那就只能把他們圍起來了。這就是南方長城的修築背景。
本來也是因為山高路遠難以鎮壓
索性把你們都關在山裏不要出來好了
(圖像來自google map)
守圉築牆:環繞苗疆防禦體系的建立
明廷最初修築的邊牆,是以軍堡的形式存在,並環繞其間的。
宣德五年,貴州銅仁、湖南湘西相繼爆發動亂,明將蕭授率先在自己所轄防區修築二十四座軍堡,包圍其地並分兵戍守。這類軍事戍堡,除起到防守作用外,另有收集情報之功效,同時也肩負着“教化招撫”的使命,標誌着明廷的統治力量已初步進入苗疆腹地。
貴州與湖南交界的湖南一側
就是之後苗疆“邊牆”的主要針對對象
然而好景不長,到正德、嘉靖年間,湘黔邊的苗疆再次出現了大規模的叛亂,而明廷也多次派遣大批軍隊進山征剿。此後明軍改制,在西南改設十三處哨所,以收縮防禦。同時,嘉靖帝也決定將苗疆委任給地方少數民族出身的永順、保靖二土司代管,以減輕朝廷負擔。
設置在湘西的永順宣慰司與保靖州宣慰司
對於湖廣行省其實是一塊很偏僻的區域
(大致相當於今天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
不過這裏是通向貴州的要道,必須要重視起來
(圖片來自《中國歷史地圖集》)
而那十三處哨所,同樣藉助了地方土司的土兵力量進行防守,不久後又增設了七營三哨,總計共二十三哨,初步形成了一個針對苗疆的弧形防線。
1615年,時任辰沅兵備參政的蔡復一,以“營哨羅布,苗路崎嶇,難以阻遏窺觀”為由,請求朝廷撥款,沿着原來的23處哨所,從銅仁至保靖,修建了一條綿延三百餘里的邊牆。
這條邊牆最終於天啓年間完工,只可惜在明清之際的西南戰亂中,早期長城逐漸被廢棄。近代學者在當地進行田野調查發現,明代的邊牆並不完全倚仗地形來修建,反而是由於漢人屯墾移殖的深入,影響了邊牆的修建路線,而這條邊牆直至清代,仍被政府視作是漢苗之間的界線。
明代堡哨分佈及“邊牆”示意圖
(圖片來自——伍新福.明代湘黔邊"苗疆"堡哨"邊牆"考[J].中南民族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02):94-99.)
隨着明末清初邊牆的廢棄,漢苗人民的往來也因此逐漸增多,不少苗人開始遷移到漢地定居。但儘管如此,苗民叛亂仍然此起彼伏,而清廷內部也再度出現了倡議修復明代邊牆的聲音,但都因為工程量大、財力有限,未能實施。
另外,清代也更願意採用軟性控制的手段,將苗民編户入籍,同時設立義學,試圖通過教化的手段來使苗民移風易俗。此後越來越多的生苗開始歸附朝廷,並與傳統的土司形成競爭,清朝反而不那麼需要城牆保護邊境了。
能軟性控制,這硬牆就任由他長草好了
(圖片@圖蟲·創意)
只是苗民的加入也未必全是好處。苗漢的人地矛盾隨着苗人增長急劇升級,最終在乾隆六十年爆發了清代最大規模的苗民起義。這場苗民起義以貴州松桃廳為起爆點,迅速遍及了整個苗疆,直到嘉慶十一年才被清政府鎮壓。
明朝的永順宣慰司成了清朝的永順“府”
保靖州宣慰司則成了三個“廳”(鳳凰、乾州、永綏)
可見朝廷對“生熟”的判斷還是有區別
(圖片來自《中國歷史地圖集》)
再造苗疆:苗疆的社會變遷
這場苗民起義的規模,讓清廷再次意識到了修建苗疆邊牆的重要性。
傅鼐常年在西南任官,根據自己為官經驗,摸索了出了一套適用於當時苗疆的屯防政策。在其本人主持下,新一輪的苗疆長城建設工程轟轟烈烈地開始了。
這次要搞一套系統性工程
(圖片@圖蟲·創意)
新一代邊牆長達110餘里,沿線各類汛堡、碉樓、哨台、炮台、屯卡等加起來接近一千兩百個,平均每兩百米就有一個碉樓或汛堡。與此同時,傅鼐還大力開展屯田工作,前後總計開墾了12萬畝耕地。
“邊牆”大致走向
(參考王亞力、劉豔芳的《“苗疆邊牆”與鳳凰民族文化景觀分區》)
(地圖來自google map)
軟性剿撫也在進行,苗民減負的政策逐步落實,最高峯時苗民完全無須納糧當差。此外,蠶桑養殖業、紡織業的推廣,以及茶葉等經濟作物、玉米等高產雜糧作物的引進,都改變了苗疆的農業經濟結構,不但解決了苗民的口糧問題,還使得不少原本貧窮的苗民藉此變得富裕起來。
不過這一地區搞農業確實挺困難
吉首以西的湘西很難找到較大的盆地
即使搞起了農耕,與外界的貿易也是必不可少的
(圖像來自google map)
因此此時邊牆的功能主要側重於“治苗”,而非明代邊牆的“防苗”,而且漢苗之間的貿易往來卻也沒有因為邊牆的阻隔而有所荒廢。
與北方長城內外的漢蒙交易類似,清廷以邊牆為中心,設置了多個“墟場”,允許漢苗貿易。在官吏監督之下的邊牆貿易,也減少了無良奸商對淳樸苗民的欺詐,緩和了漢苗矛盾,同時也促進了苗疆的社會經濟發展,給苗疆邊牆在民國遭到第二次廢棄提供了條件。
這環形碉堡修得如何
(圖片@圖蟲·創意)
值得一提的是,鑑於苗民風俗習慣與內地迥異,帝國在苗疆還保留了苗族習慣法,專門制訂了適用於苗民之間的法律——《苗例》,也就是苗地自治的基本法。而帝國中央彰顯主權的象徵,則是保留“苗例”的最高解釋權,即也能用內地法律治理涉苗案件,對於清帝國時期的西南穩定起到了必不可少的作用。
鑑於苗疆屯政中屯租帶來的重大經濟利益,民國以來的湖南軍閥對湘西屯政控制權的爭奪也頗為重視。尤其是20世紀30年代湖南軍閥何鍵和陳渠珍之間圍繞屯政的控制權,更是引發了1936年的“革屯”請願。
而在屯租最嚴重的地區,更是在抗戰爆發前後釀成了1937年的武裝革屯起義。這批起義苗民,除了請求革屯外,還同時舉起了抗日救國的大旗,成立了 “湘西苗民抗日革屯軍”,提出了改善苗民生活、耕者有其田等思想主張。
在軍閥何鍵被調離湖南政壇,國府鴿派軍人張治中主湘後,雙方通過和平談判,正式廢除了苗疆屯政,並由國軍收編地方武裝,再統一組織前往抗日前線共赴國難。
現在的“邊牆”遺址
(圖片@圖蟲·創意)
新中國成立以來,隨着行之有效的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在少數民族地區的推進,阻礙內地和苗疆交流的邊牆再無必要重建,而少數民族地區的社會經濟也得到了飛速發展。原本作為區域性防禦體系的南方長城,則變成了促進地方經濟發展的重要旅遊資源,即將衝刺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成為湘西曆史傳統的魅力名片。
(圖片@圖蟲·創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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