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之父親的歌_風聞
补壹刀-补壹刀官方账号-为民族复兴鼓与呼,与中国崛起共荣辱2019-11-27 21:45
2019年11月18日,父親終於入土為安了,此時據他離世已經7年。老家的風俗,下葬的日子要請風水先生算。這個風水先生很認真,總是説不行不合適,直到今年。
墓穴是父親在安葬母親時自己打好的,就在母親的旁邊。這個墓地也是父親自己找好的,坐北朝東南,朝陽且視野開闊,和父母親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屋隔河相望。父親對這塊墓地顯然感到滿意。有幾年,準備棺材、刻墓碑,甚至挖墳墓,都是爸爸最操心的大事。還記得他指着自己墓穴,跟我交代着安葬有哪些講究。我當時覺得有點滲人,同時也佩服他面對死亡的坦然。
但這份坦然的態度並未能保持到最後。
75歲時,父親第二次中風,從此癱瘓在牀,再也沒能站起來。自中風後,姐姐告訴我,父親怕黑,怕孤獨,更怕死。一次姐姐推着他去公園,快到一水池邊,他死死摳住輪椅不往前。
求生的本能在父親神志不清後反而變得更加強烈。我跟他説,你的病不會死,我們更不會拋棄你。他嘿嘿笑了,不知是否聽懂了。
2011年春節假期,我到家已經晚上11點了。第二天早上父親看到我,突然哭了,説:“啊我小兒子,這個是的,是我小兒子。”難得清醒,還問我媳婦有沒有回。説他日子難熬。我安慰他説別哭,要堅強,會好起來的。
姐姐姐夫層層疊疊給他穿了一層又一層(冬天光穿衣服都要1個小時),再抱上輪椅,推到他的專位窗子邊。窗外大雪紛飛,爆竹聲聲。他痴痴地看着,忽然跟我説,想出去玩。問想去哪兒?説想去新疆。
**父親並沒有去過新疆,癱瘓對天性好動的父親是無比殘酷的折磨。中風三年多,父親的狀況時好時壞,我四個姐姐姐夫輪流照顧着他。別人都説這老頭有福,孩子都孝順,但這對父親已經沒有意義了。於他,只剩下對生的眷戀,對親人的依賴,對外面世界的嚮往,從未熄滅,反而日益鮮明。**姐姐説,後來他管自己的孩子叫“爸爸”,真像孩子一樣依賴着自己的親人。
2012年6月,我接到父親病重的消息趕回家,父親的舌90度彎,無法進食發聲。但他一定認出了我,竟努力燦爛地笑了。直到最後他也沒流淚,只是一直伸出手讓我們握着,走得很安靜。
華叔讓我寫祭詞,我説寫不出來。最後是當過教委主任的訊叔致的悼詞。訊叔在悼詞中提了一件事,説我爺爺父親二叔小叔一家四個男人只有一條能穿出門的褲子。我知道父親窮,但沒想到是這種程度。
貧窮伴隨着父親大半輩子。他8歲給人放牛,15歲我奶奶就死了。父親是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大腦受損的妹妹。19歲結婚,然後就連續生孩子,一共生了9個孩子(死了四個)。日子就沒伸坦過。
父親年輕時有一把子好力氣,他幹起農活來甚至不知道回家吃飯。他拼命幹活,勉強撐起這個家。小時候,我看到公雞在土裏淘到了蟲子,總是驕傲地昂起頭,大聲招呼母雞和小雞去吃,一羣母雞和小雞飛奔着去搶。在我的意識中,這就是一個男人一個父親承擔的角色。我的父親基本做到了。
有一次牛打架,父親沒拉住,卻被髮怒的公牛踩斷了好幾根肋骨。父親在村子裏的小醫院住院治療,母親殺了一隻雞燉湯讓我送過去,父親看到我的饞樣,就把雞湯都給我吃了,還説自己不喜歡吃。長大些後才知道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謊言。
小時候,總覺得父親的毛病多。比如不喜歡他抽煙袋,把自己的衣服燒得到處是窟窿眼。不喜歡他沒有叔叔穩重、清爽。不喜歡他酗酒,喝醉後,我作為家裏唯一的男孩得幫他洗澡。不喜歡他喝了酒愛吹牛,有一次家裏竟然來了一個借錢的人,原來是他喝了酒吹牛招來的,我家又哪有錢借給別人呢?倒是我家總是不得不管別人借錢。
有一次二姐從學校回來,家裏一分錢沒有。父親上午出門轉了一圈,找到一個人借了五毛錢,那個人説,這個錢下午就得還他,他有急用。下午我父親又找到另外一家借了5毛錢還給上一個債主。
母親死的時候,我17歲。從學校回來,沒能看她最後一眼。父親躺在牀上聽説我回來後,被人攙扶着出來,抱着我大哭,説“這往後的日子沒法過了!”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父親是多麼脆弱。
對母親的死,我心裏多少有點怨父親,如果不是他重男輕女,母親不會生這麼多孩子把身體搞垮了。母親並非絕症,如果不是家裏太窮,本還有得救。那一代的父親,和子女之間都缺乏深度的情感交流,子女對父親都有個再認識的過程。我後來才逐漸認識到,本來就沒有完美的父親,父親以他的條件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了。
父親也曾經很看不上我。在母親離世前後,正是我最叛逆的時候。因為糟糕表現,學校不讓我讀了。我和父親幹了一段時間農活,父親見我活幹得不好,就罵我“文不能測字、武不能擔水,還愛吹牛!”**作為一個農民,本職工作沒做好,是父親難以忍受的。**父親把土地看得非常神聖,不知道他看到今天有這麼多土地撂荒,心裏會有多難過。
母親離世的第二年,一個夏天的夜晚,我和父親在稻場上乘涼,他突然用一種很鄭重的語氣説,“你現在也成人了,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他想再娶。當時我學着大人的語氣説,“我不反對,但要找個合適的。”
以我家的條件,以父親本人的條件,哪兒能找到合適的呢?
因為這個事,父親鬧了好幾年,後來才逐漸接受現實了。事後想想,孩子都不在家,一個人生活的孤寂、煎熬,別人是很難體會到的。過去一直都是母親當家,父親只管埋頭幹活。母親死後,父親不會做飯不會洗衣服不會做家務。有一次寒冬臘月,我出門兩天,回來看到父親把我和他的衣服洗了,他把水燒開了,然後澆在衣服上,燙壞了好幾件衣服。
最後,父親終於都會了,雖然做得不好。後來,我考上了研究生,父親特別意外,也特別高興,從此對我也有點另眼相看。我們的角色逐漸互換了,我得管着他。管他少喝酒少抽煙,打牌不能打到太晚。有一次,我在家,他晚上又去打牌了,我説11點前一定要回來。他開門時,我起來看了一下時間,已經凌晨兩點。第二天,我問他,昨晚什麼時候回的,他説11點。
我在北京掙到的第一筆錢,就讓姐夫帶着他到北京玩。他很開心,玩的時候,比我姐夫和外甥還精力旺盛,他納悶為什麼別人聽不懂他講話,説難道他説的話和新聞聯播不是一樣的嗎?後來又請姐姐姐夫帶着他到上海去玩了一週。父親有着很強的好奇心,希望體驗各種新鮮事物。他很想坐一次飛機,姐姐擔心他有高血壓,最終沒坐成。
姐姐説,父親在農村老頭裏算開明的,也比較大方。儘管家裏這麼窮,他還是遵照我母親的意見,讓我們姐弟五個都讀了書,雖然他可能連我們讀幾年級都不太清楚。還記得他擅長講故事,年幼時常伴隨着他講的故事入睡,他不認識字,這些故事全是他憑印象記下的,記性和表達都比我強。
父親年輕時重男輕女,但年齡大了後,反而能一碗水端平。他很勤勞,他自學了木工竹器,每年都做掃帚籃子等各種用具分給四個女兒,從小我所有的玩具,都是他手工做的。每年春節,是父親最盼望的日子。提前好幾天,就把屋裏屋外打掃乾淨,一聽到車響就往外跑,看看是不是我們回來了。
父親年輕時,曾當過修路隊隊長,搞爆破的。他很喜歡集體生活。有一次老家攤派修路任務,每家要麼出錢要麼出人,那時候父親已經60多歲了,我和姐姐都堅持出錢,不讓他去幹。但父親在這件事上特別擰,非去幹活。中間我去看過他一次,他和幾十個鄉親租住在一個大通鋪裏。他跟我説,其他人幹活都很照顧他。一個叔叔對我説,修路1個多月,父親都很開心,甚至還盼着能有下一次機會。
一次在威海的劉公島,我看到一張外國人拍下的清朝時一個普通農民的照片,和父親特別像(當時我拍了照片,可惜手機壞了沒保存下來):長臉,佈滿皺紋和滄桑,眼神渾濁帶着一點怯意。
這張照片也讓我覺得有點心酸。就像一張撲克臉,看不到個性的痕跡,甚至看不到一點生氣,感受不到個體生命本該有的熱烈和豐富。我的確在父親臉上,也在很多農民臉上都看到過這種表情。但直到自己有了一定歲數後,才發現,用這種表情來定義他們表現他們,是多麼的片面!
我聽三姑説,父親是一個熱鬧人,在大集體幹活的時候,最愛講笑話,還愛唱歌,只要有他在總有很多笑聲。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父親,從來沒聽過父親唱歌。我很多次想象這樣的畫面,想象他講的笑話,他唱的歌。在我的想象中,這幅畫面猶如梵高的向日葵,單純的飽滿的熱烈的生命綻放,無比強烈的感染力。梵高大膽地使用最強烈的色彩,因為他知道:“歲月將使它們變得暗淡,甚至過於暗淡。****”
我多麼希望父親的人生就定格在這一刻,希望生命的絢爛、個性的強烈,內心的熱情,足以對抗艱辛生活的蠶食消磨。我想,這才是最真實的父親。
我的兩個親叔叔,都走在父親之前。我眼看着癌症將叔叔折磨得瘦骨嶙峋。癌症的痛,最後連鴉片都失效。做手術、化療等從沒有被認真提上日程,叔叔自己也牴觸,他怕給弟弟妹妹帶來太大負擔。在最後的日子裏,叔叔堅持出院回家承受劇痛,安靜地等待死亡。最後的相見,叔叔讓我別哭,但他流淚了。他説他想通了,很多比他厲害的人不也死了?
未知的死,但願它是沒有病痛永恆的自由,母親叔叔都在那,現在父親也去了。那裏新添了父親的歌聲,再也不會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