詳解玉門市的地緣結構,以及不同尋常的疏勒河_風聞
地缘看世界-地缘看世界官方账号-公众号ID:diyuankanshijie2019-11-27 06:32
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57節]
作者:温駿軒
編輯:塵埃 / 主播:安妮
長篇連載,每週更新,菜單欄可查閲目錄。下載地緣圖集在VX對話框回覆:地圖
胡馬羌笛——涼州12——冥澤和潛行的疏勒河
離開嘉峪關市繼續西行,接下來將進入的並不是大家期盼已久的敦煌市,而是同樣由酒泉代管的玉門縣境內。不過對於當年行走在絲路上的旅人來説,更關心的是下一條河流在哪裏。
如果沿黑山南麓西行的話,距嘉峪關80公里處就能看到一條名叫“石油河”的河流,以及一座聽起來富貴逼人的小鎮“赤金鎮”。在明王朝還沒有退守嘉峪關之前,曾在嘉峪關以西羈縻了七個蒙古部落以為緩衝,合稱為“關西七衞”。16世紀初在明朝退守嘉峪關後,這七個衞所被全數放棄。
赤金鎮之名便是得自於駐紮於此的“赤金衞”,是距離嘉峪關最近的一個衞所。從水系劃分的角度來説,其所依附的石油河屬於疏勒河最東部的支流。比較讓人感興趣的是這個現代氣息濃厚的名字。其實石油河一名還真不是現代之名,而是在19世紀末就有了。當時生活在此的人,發現河畔有黑色石脂冒出,可以採集來做燃料,遂將此河稱為“石油河”(原名鴉爾河或鴨兒河)。
藉助這一寶貴資源,祁連山麓的石油河谷在上世紀30年代末,成就了中國第一個產油基地——玉門油田。“玉門縣”亦因此而升級為彰顯工業屬性的“玉門市”。至於説玉門市現在有沒有遭遇資源性枯竭城市的痛苦,大家可以自行去研究。有一個消息倒是可以提供參考:中國房價的最低點出現在了玉門,一度出現過幾千人民幣一套的房子(真的是人民幣,零也沒標錯)。
石油雖然對於近現代的玉門來説很重要,但玉門並不是如前面介紹的幾座資源性城市那樣,靠礦產資源躋身行政舞台。但凡讀過些許唐詩的中國人,都不會對“玉門”二字感到陌生。“羌笛何須怨楊柳 春風不度玉門關”,“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身為河西走廊的門户,玉門關承載了多少漢唐榮光和詩人的夢想。
漢朝在經營河西走廊時,向有“列四郡,據兩關”之説。如果把這六個地標具體定位為關、城,由西至東的排列順序為:武威城(姑臧)、張掖城(觻得)、酒泉(祿福)、敦煌、陽關以及玉門關。這意味着,離開黑山和北大河之後,接下來迎接大家的將是神秘的敦煌。然而不管你是在地圖上看還是實地考察,我們現在説的“玉門市”卻是在敦煌以東,與嘉峪關間的直線距離僅100公里。而漢玉門關的位置,還要再往西走上300公里。
雖説現在的很多行政區為了讓自己顯得更有歷史,會很牽強的在周邊地區尋個有過關聯的古地名更名,但嘉峪關之西的這個“玉門”卻不是這種情況。早在漢武帝設置設酒泉郡,現代玉門市境內已經建制了“玉門縣”。也就是説,玉門在2000年前其實有兩個含義,一個是行政區屬性的“玉門城”,一個是關隘屬性的“玉門關”。
漢玉門縣位於今玉門市的北面,都不是依託剛才所説的石油河,而是疏勒河干流。2000多年前的玉門縣與玉門關,一個位於疏勒河綠洲的最東端,一頭位於疏勒河綠洲的最西端。幫助今天的我們定位出疏勒河綠洲的範圍。
這條河西第二大河發源於大通山西北麓,向西於祁連山區中穿行約300公里後,由玉門市昌馬鄉境內向北注入河西走廊。疏勒河從山地突圍入低地區的峽谷,被稱之為“昌馬峽谷”。依照一般規律,疏勒河從昌馬峽谷噴薄而出時,必須會在山前低地上形成一個綠洲屬性的沖積扇。作為疏勒河綠洲門户的玉門城,應該就在這個沖積扇綠洲的東部。事實也的確如此,但實際情況卻還有些複雜。不同於其它的內陸河沖積扇,疏勒河沖積扇有些不同尋常的特質,讓整個流域的地緣政治結構顯得撲朔迷離。
疏勒河沖積扇
∨
**最起碼在亞洲內陸地區,很難再找到疏勒河沖積扇這樣標準的大型沖積扇了。**整個沖積扇宛如一把巨大摺扇覆蓋在祁連山與北部的馬鬃山之間,又好像一片秋日落下的銀杏葉,靜靜的躺卧在這片蒼涼的土地上。套用諸葛亮在老版《三國演義》電視劇中,罵死司徒王朗的一句話來形容,那就是“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完美的沖積扇”。它不同尋常之處並不是體現在完美的體態上,而是體現在被涇渭分明的橫切為二部分。
怎麼來形容這一結構呢?相信大家在日常生活中,都見過廣場舞大媽們經常使用的一種道具——由摺扇加工而成的“舞蹈扇”。由於這種類型的扇子最早為中國北方地區秧歌舞所採用,也因此被稱之為“秧歌扇”。與一般的摺扇相比,秧歌扇除了被綢布包裹的更為鮮豔以外,最大的不同是在扇體外圍還延伸了一圈脱離扇骨支撐的綢布,以增加舞蹈的靈動感。
疏勒河沖積扇就像這樣一把特別的“秧歌扇”,其內部分為扇體和扇緣兩部分。這當中與上游河谷相連的扇體部分,南北縱深為50公里、東西遠端距離約70公里;扇緣部分南北平均寬約10-30公里、東西遠端直線距離超過100公里。原始面積都在1800平方公里左右。兩部分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地理特性,其中扇體表現為一望無際、礫石遍地的平緩戈壁;扇緣則為土質平原,呈現出一派綠洲景象。許多地表涇流縱穿而過,匯入北側的疏勒河下游河道。
堆積在沖積扇上的礫石來自於疏勒河上游,更準確的説是祁連山區。在人類涉足這片土地之前,遠古冰川融化所形成的巨大水量,就已沖刷下大量的岩石碎屑,沉積于山麓之前。質量較輕的泥土,則繼續前行沉積形成沙漠綠洲。應該説,多數內陸河流或多或少都有這種情況。只是很少有像疏勒河沖積扇這樣,讓人類如此壯美的感受到這一現象的存在。
疏勒河沖積扇能夠引發人類關注的,顯然不會是扇體上那些礫石,而是扇緣部分的沖積平原。在沒有人類干擾的情況下,原始沖積平原呈現的往往是湖泊和濕地狀態。之後再隨着人類的開發,水面開始逐漸縮小甚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農田和更大的人口承載力。最為典型的案例,就是雲夢澤與江漢平原的轉換。疏勒河所造就的這片扇緣綠洲,同樣經歷過這樣一個過程。在西漢王朝剛征服這片土地之時,整個綠洲大部為水面所覆蓋,被稱之為“冥澤”。有鑑於此,我們也可以將這片綠洲命名為“冥澤綠洲”。
“冥”字的本意是幽暗不明,經常被用來代指陰間地府。之所以把這個東西長度超過100公里的古代大澤命名為“冥澤”,是因為其不走尋常路的上游來水。基於疏勒河沖積扇的地理結構,由昌馬峽谷流出的河水想要匯入冥澤,先必須在戈壁中穿行4、50公里**。**由此造成了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那就是“潛行”。
“潛行”概念在解讀濟水時也曾經出現過。不過我們已經知道了,濟水並沒有像古人所認定的那樣“三伏三現”,而實際是由三段分別發源於:王屋山、嵩山,以及魯中南山地丘陵的河流所組成的。但在疏勒河沖積扇,潛行卻真實存在。河水在由昌馬峽谷流出之後,先是滲透到礫石密佈的戈壁灘下形成無數條暗流,然後在遇到泥質土壤時冒出變身成地表水,並彙集成疏勒河下游河道。
事實上,就像我們剛才説的那種,高山雪水將岩石碎屑帶至山麓是常態,潛行現象在亞洲西部並不鮮見,但疏勒河沖積扇這樣,上游之水如水銀泄地般由整個扇體下穿行而過的壯觀景象還是很少見的。想像一下當古人看到乾涸的戈壁灘邊緣,突然冒出那麼多條暗流匯聚成澤時的心情,為什麼將之命名為“冥澤”也就不用解釋了。
當年張騫曾認定橫穿塔里木盆地的塔里木河,在匯入羅布泊之後“潛行”於地下,於青藏高原東部的“積石峽”冒出變身成為黃河。考慮到張騫在西域應該見識或聽聞過這種現象,這種在今人看來頗為荒謬的想法,倒還真不純粹是腦補出來的。
其實疏勒河在山前戈壁中也並不總是潛行。與季風吹拂下的中東部地區一樣,每到夏季,疏勒河與其它內陸河同樣會因為冰雪消融而形成山洪。巨大的水量除了為中、下游的戈壁灘與綠洲帶入更多的碎石和泥土之外,還會在沖積扇表面形成一道道如扇骨般分佈的泄洪通道。
連接昌馬河谷與玉門市的這段昌馬河,本質就是泄洪通道之一,並且是位置最東邊的一根。由昌馬河向西,你能在扇體東部依次數出已命名的:一道溝河、二道溝河、三道溝河。。。直至十道溝河的泄洪通道來。實際存在於地表的泄洪通道其實還要更多,只是扇體西部的通道沒有再行命名罷了。
疏勒河
∨
現在問題來了,所謂“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河流也是這樣的。縱然有那麼多分支,疏勒河中游最少也要有條常年有水的地表徑流的。在兩漢時期,代表疏勒河中游河段的地表徑流,被稱之為“冥水”或者“籍端水”(後者可能是來自羌語的譯名)。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沖積扇最東沿的昌馬河無疑承擔了這個職責,並滋養了冥澤綠洲東南端的玉門市。
昌馬河卻並不是2000年前的疏勒河徑流。部分研究者認為,冥水所使用的河道應該是位於昌馬峽谷正北的“四道溝河”。結合疏勒河沖積扇的結構,及當年的行政設置,冥水的位置更有可能沿沖積扇西沿前行,你很容易能夠在衞星圖上找到這條痕跡明顯,並與昌馬河東西相對的故道。在它之側,有始創於南北朝時期的“東千佛洞”遺址。西北行至扇緣綠洲的西南部,還有漢朝設置的“冥安縣”(今甘肅瓜縣鎖陽鎮境內)。當然,歷史真相究竟如何,還要有賴更多的考古發現。
現在大家已經對這把神秘 “秧歌扇”的結構有所瞭解了。站在漢王朝的角度,如想要開發冥澤綠洲,將如何從行政角度進行規劃呢?考慮到冥澤的水顯然很淺,但水域面積受季節影響很大,如果想構築城邑控制冥澤綠洲的話,選址應該在綠洲之南靠近戈壁的位置上。以借肋更高的地勢,防範可能遭遇的水患。正是依據這一思路,漢帝國除冥澤綠洲西南和東南端建制:冥安、玉門兩縣外,還在二者之間設置了名為“淵泉”、“池頭”(東漢末年更名為“沙頭)的縣。
仔細品味,你會發現冥澤綠洲上的這些縣,名字本身都藴含着豐富的地理、地緣信息。比如“冥安”顯然為希望冥水安定的意思;而“淵泉”就很容易讓人感覺到,它指向的就是那些在戈壁下潛行、綠洲中冒頭的“潛流”;至於池頭更名為沙頭,更是折射出了環境的變化。
扇形排列的冥澤四縣,共同幫助帝國守護這片水草豐美之地。在從酒泉郡中分拆出敦煌郡之時,西側的冥安、淵泉兩縣被劃入了敦煌境內,池頭、玉門兩縣則留在了酒泉境內。換句話説,整個冥澤綠洲或者説“疏勒河沖積扇”為酒泉、敦煌兩郡所平分。這一地緣政治格局在當下依然有所待續,對冥澤綠洲的劃分變為了玉門和瓜州兩縣級行政區。區別在於,後者的縣城並不是位於冥澤綠洲之上,而是位於古冥澤以西的疏勒河之側。從這個角度來説,冥澤綠洲的西部似乎陷入了衰退中。
冥澤綠洲的變化,首先體現在水域的變化上。歷代王朝對古冥澤綠洲的開發,使得今天我們已經很難看不到冥澤的遺蹟。整個水域也縮減成為一條沿綠洲北沿西行的疏勒河道。上世紀中葉在綠洲西北端修築的“雙塔堡水庫”,依稀還能讓大家憑弔一下,這片土地當年的煙波浩渺之像。
再仔細觀察,你還會發現整個古冥澤綠洲現在呈現出“東綠西黃”狀態。依託昌馬河,歸屬玉門及古酒泉郡的部分,農田非常的密集;反觀歸屬瓜州和古敦煌郡的冥澤綠洲西部,不僅當年漢朝在此構築的冥安城(瓜州縣鎖陽城鎮南岔大坑古城)已湮沒於荒漠地貌之中了,農田密度更是無法與東部相比。
引發這一變化的直接原因,是清王朝對古冥澤綠洲的開發。17世紀末,盤踞天山南北的蒙古準噶爾部愈發強大,甚至已經接近統一蒙古高原。為了應對與準噶爾汗國的戰爭,18世紀初(康熙末年)的清帝國決定在古冥澤綠洲大規模囤田駐軍,充當西域前線的後勤保障基地。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河西走廊的西大門開始由嘉峪關,重新向敦煌及疏勒河流域西移。
基於博弈雙方的地緣位置,清王朝在重新開發疏勒河綠洲時,選擇了在昌馬峽谷北側修築水壩、溝渠,將上游來水更多通過昌馬河引入玉門所處的綠洲東部。玉門一帶的綠洲亦隨之向東北方向有所擴張。此消彼漲的是,缺水的綠洲西部則逐漸有荒漠化的趨勢。那些原本興盛於此的古代城關,也漸漸為人所淡忘。這些消失於西冥澤綠洲的城邑中,最為知名的是南端的唐瓜州城。
唐瓜州城在地緣政治上,繼承的是漢冥安城。只是在位置上向西南偏移了5公里(鎖陽城遺址)。此後唐瓜州城一直到明朝退守嘉峪關後才被廢棄。在清王朝將疏勒河水更多引向昌馬河與玉門市境內後,以唐瓜州城為代表的西冥澤綠洲,更是失去了復興的基礎。
唐瓜州城遺址
∨
那麼,現在以“瓜州”為名的這座城市,又有什麼樣的地緣潛力,讓它能夠脱穎而出,冥澤綠洲的地理變遷,還有沒有湮沒更多的歷史呢?我們下一節再接着解讀。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