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一輩子的小機靈和神操作,都在這本史料著作裏了_風聞
中华书局-中华书局官方账号-2019-11-28 19:14
編輯説
《堯山堂外紀(外一種)》,明代蔣一葵編著,呂景琳點校。其中《堯山堂外紀》一百卷,《堯山堂偶雋》七卷,均為首次標點整理出版。《堯山堂外紀》以歷代文人為綱目,上自三代,下至明代,凡一千二百餘家,史料價值極高。《堯山堂偶雋》選錄前人的駢句,偶爾下夾批。今以“外一種”的形式附後出版。
堯山堂為蔣一葵的書齋號,所謂“外紀”,是相對正史的紀傳而言。大概作者有意選擇正史所不收錄的“騷人墨士”,或者正史雖亦收錄其人,但因“其言不雅馴”而不錄其事者。可以説是對正史紀傳的有益補充,但也許正是“外紀”事涉傳聞,不少近乎奇聞逸事,因而被清代四庫館臣視為子部雜家類著作。但據其實際內容而言,應當歸入詩文評類,與“本事詩”“詩話”相近。
《堯山堂外紀》雖然收錄的時限很長,跨越數千年,但蔣一葵並沒有貴古賤今,其中尤為有價值的是元明二朝相關人物的外紀,他們的篇幅超過了全書的三分之一。
現在我們選錄其中《唐寅》一篇,公諸同好。近期,我書局亦將出版《唐伯虎集箋註》,敬請關注。
唐寅,字伯虎,一字子畏,吳縣吳趨里人,號六如居士,私印曰“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又曰“普救寺婚姻案主者”。唐寅初為諸生,嘗作《悵悵詩》,其詞曰:
悵悵莫怪少時年,百尺遊絲易惹牽。何歲逢春不惆悵?何處逢情不可憐?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夢中煙。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老去思量應不悔,衲衣持缽院門前。
後中第一,因持一帛詣程宮詹敏政乞文,餞梁洗馬儲奉使南行,後被逮,竟以此論之,寅罷歸,蓋詩讖也。自是作多怨音,其《自詠》曰:
擁鼻行吟水上樓,不堪重數少年遊。四更中酒半牀病,三月傷春滿鏡愁。白面書生期馬革,黃金説客剩貂裘。近來檢校行藏處,飛葉僧家細雨舟。
六如中解元日,適江陰徐經者,其富甲江南,是年與六如同鄉舉,奉六如甚厚,遂同船會試至京。六如文譽藉甚,公卿造請者闐咽街巷。徐有戲子數人隨從六如日馳騁于都市中。是時都人屬目者已眾矣,況徐有潤屋之資,其營求他徑以進,不無有之。而六如疏狂,時漏言語,因此掛誤,六如竟除籍。
唐伯虎行素不羈,及坐廢,益遊酒人以自娛,故為俚歌勸人及時行樂。其辭曰:
人生七十古來少,前除幼年後除老。中間光景沒多時,又有炎霜與煩惱。過了中秋月不明,過了清明花不好。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須滿把金樽倒。世上錢多賺不盡,朝裏官多做不了。官大錢多心轉憂,落得自家頭白早。請君試點眼前人,一年一起埋青草。草裏高低多少墳,年年一半無人掃。
又《花下酌酒歌》曰:
九十春光一擲梭,花前拍手唱山歌。枝上花開能幾日?世上人生能幾何?昨朝花勝今朝好,明朝花落隨秋草。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身比今年老。昨日花開又謝枝,明日來看知是誰?明年今日花開否?今日明年誰得知?天時不測多風雨,人事難量多齟齬。天時人事兩不齊,便把春光付流水。好花難種不長開,少年易老不重來。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明]唐寅《桐陰清夢圖》,故宮博物院藏
唐伯虎又有《嘆世詞》四闋,調寄《對玉環帶清江引》。其一:
春去春來,白頭空自挨。花落花開,紅顏容易衰。世事等浮埃,光陰如過客。休慕雲台,功名安在哉!休想蓬萊,神仙真浪猜。清閒兩字錢難買,苦把身拘礙。人生過百年,便是超三界。此外更無別計策。
其二:
極品隨朝,誰似倪宮保?萬貫纏腰,誰似姚三老?富貴不堅牢,達人須自曉。蘭蕙蓬蒿,算來都是草。鸞鳳鴟梟,算來都是鳥。北印路兒人怎逃?及早尋歡樂。痛飲千萬觴,大唱三千套。無常到來猶恨少。
其三:
禮拜彌陀,也難憑信他。懼怕閻羅,也難迴避他。枉自受奔波,回頭才是可。口若懸河,不如牢閉呵。手若揮戈,也須牢袖呵。越不聰明越快活,省了些閒災禍。傢俬那用多,官職何須大!我笑別人人笑我。
其四:
暮鼓晨鐘,聽得咱耳聾。春燕秋鴻,看得咱眼朦。猶記做頑童,俄然成老翁。休逞姿容,難逃清鏡中。休使英雄、都歸黃土中。算來不如閒打鬨,枉自把機關弄。跳出麪糊盆,打破酸齏甕。誰是惺惺誰懵懂?
[明]唐寅《觀梅圖》,故宮博物院藏
唐伯虎寓京師日,觀鰲山燈,有詩云:
仙殿深巖號太霞,寶燈高下綴靈槎。沉香連理三珠樹,彩結分行四照花。水激葛陂龍化杖,月明緱嶺鳳隨車。簫韶沸處開宮扇,法仗當墀雁隊斜。
唐子畏僑居南京日,嘗宴一通侯家,即席為《六朝金粉賦》,時文士雲集,子畏賦先成,其警句雲:
一顧傾城兮再傾國,胡然而帝也胡然天。
侯大加稱賞。
唐六如雅不喜燒煉,一日有術士求見,出扇求詩,唐大書曰:
破布衫巾破布裙,逢人便説會燒銀。君何不自燒些用?擔水河頭賣與人。
士大慚而去。
唐伯虎嘗見降仙,令對雲:“雪消獅子瘦。”乩即書雲:“月滿兔兒肥。”又令對雲:“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乩即書雲:“五溪蠻洞經過中洞五溪中。”
刑部郎中黃暐亦嘗令仙對“羊脂白玉天”。乩雲:“當出丁家巷田夫口。”公明日往試之,見一耕者鋤土,懇懇問此何土,耕者曰:“此鱔血黃泥土也。”公始信其果仙降雲。又江西有提學出對曰:“雨灑芭蕉,恰似千手佛搖摺疊扇。”諸生不能應,乃相與祈鸞仙降書,曰:“吾李太白也,何事延我?”眾以對告,則書曰:“風翻荷葉,渾如獨腳鬼帶逍遙巾。”又浙士出對:“菱角三尖,鐵裹一團白玉。”人亦不能應,仙降應曰:“石榴獨蒂,錦包萬顆珍珠。”
唐伯虎嘗夢有人惠墨一囊龍劑千金,由是詞翰繪素,擅名一時,因構夢墨亭。晚年寡出,常坐臨街一小樓,惟求畫者攜酒造之,則酣暢竟日,雖任適誕放,而一毫無所苟。有言志詩云:
不鍊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閒來就寫青山賣,不使人間造業錢。
[明]唐寅 《松崖別業圖卷》(局部)
六如有人求畫,若自己懶於着筆,則倩周東村代為之。東村名臣,字舜卿,蘇州人。
唐子畏過閩寧德,宿旅邸館,人懸畫菊,子畏愀然有感,題絕句:
黃花無主為誰容?冷落疏籬曲徑中。盡把黃錢買脂粉,一生顏色付西風。
蓋自況也。
宸濠甚慕六如,嘗遣人持百金至蘇聘之。既至,處以別館,待之甚厚。六如住半年餘,見其所為多不法,知其後必反,遂佯狂以處。宸濠差人來饋物,則裸形箕踞以手弄其人道,譏呵使者。使者反命,宸濠曰:“孰謂唐生賢直?一狂生耳。”遂遣之歸。
唐子畏詣九仙祈夢,夢人示以“中呂”二字,語人莫知其故。後訪同邑閣老王鏊于山中,見其壁間揭東坡滿庭芳詞,下有“中呂”字,子畏驚曰:“此餘夢中所見也。”誦其詞,有“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之句。默然歸家,疾作而卒,年五十三。果應“百年強半”之語。東坡黃州二詞內有此語,人或憂之。而公瘍歷禁從、節帥、則郡,又十有六年而歿。四百年後乃有伯虎作讖,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