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野草莓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19-11-28 10:12
越來越浪漫的年輕人,代表愛情的東西越來越多了。其中有兩樣是一致公認的:一是玫瑰,是用來欣賞的;一是草莓,是用來品嚐的。這兩樣東西,只要有一樣從一方傳遞到另一方手中,另一方的臉上和心上都有了一絲欣喜,愛情的方便之門就訇然打開了。

玫瑰代表愛情,是因為玫瑰的美麗;草莓代表愛情,是因為草莓的味道。在熱戀的雙方看來,愛情就像玫瑰那樣色彩瑰麗,草莓那樣酸甜交織。
從所在的工業區拐出去不遠是一條高速公路。冬春兩季,路旁田地裏種滿草莓。冬末,草莓開始成熟,鮮紅鮮紅的,很飽滿。汁水就要破皮溢出的草莓輟滿矮矮的草莓樹,場面煞是壯觀,讓人眼饞,嘴饞,心更饞。
種草莓的農民,都是外地來的,以江浙居多。他們在馬路邊,撐一把太陽傘,傘下放上一堆鮮草莓做誘餌,一邊給草莓除草施肥澆水,一邊等候顧客上門採摘。不用吆喝,很多路過的車主,紛紛停車購買草莓,很多都是下到田埂,走向草莓叢,自己採摘。
好多次路過草莓地,慾望就像乾柴烈火一樣突突突地直往上冒:好想下車買草莓,更想到田埂地頭採摘草莓。
但我停了車,並沒下去,也沒買草莓,更沒采摘草莓。草莓勾起我對童年生活的回憶,比那些草莓更加美味十足。
長大後,童年渴望的那些東西來得太容易了,都沒有當初的滋味了,容易讓自己失望,甚至迷失。
這是我不願下車的原因。
記憶中,我的很多春暖花開的春天,蜂追蝶舞的初夏,都交給了草莓。那些草莓生長在野外,沒有所有權問題,誰摘到歸誰。當然,也沒有今天種在地裏的那麼大,那麼假,我們都把它叫做野草莓。在農村,那些野草莓還有一個耳熟能詳的名字:苞(Pao)。

那年月沒什麼可吃的,又是長身體的黃金季節,整天處在飢餓狀態。那時我六七歲,妹妹一兩歲。由於營養不良,媽媽沒有奶水。想辦法填飽自己和妹妹的肚子,是我挖空心思想做的一件事。春末夏初,苞成熟的季節,是我們的快樂節日。
那時候,我們是超生游擊隊中的一員,從湖南祁東蔣家橋逃亡到了江西永新三灣,就是那個著名的三灣改編地,羅霄山脈,苞在當地十分常見。
苞是荊棘類灌木,長滿倒刺,屋前屋後的小山坡上遍地都是。早春二月,苞開始抽芽長葉,我們開始偵探情況。好不容易等到苞揚花了,紅紅綠綠的花兒成簇成團,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我們的小小心願隨着花兒一起競相開放。
十多天後,花落了,果子出來了,青青的,豆粒一樣,掛滿枝頭。我們開始每天都跑過去看看,通往山坡的地上被踩出一條清晰的小道來。
在我們熱切的盼望中,苞日新月異地生長,先是由青變黃,後是由黃變紅。

黃了,就意味着半熟,可以摘來嚐嚐了,不過有點兒酸味。紅了,就意味着成熟了,味道變甜了,帶絲兒酸味,美味極了,可以敞開來吃了。難怪喜歡聯想的年輕人把草莓和愛情的味道聯繫起來,相提並論。
那時候我摘苞,算是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之利。由於要帶妹妹,我推遲了一年才上學,比起夥伴來,我有的是時間。由於苞長在灌木上,比我小兩三歲的孩子,個子又不夠高,所以,我經常能夠滿載而歸。
把妹妹背上,用一塊布條做成的揹帶固牢,我們就出發了。原來媽媽給我用破布縫的,由於推遲了上學而被閒置下來的書包,此時正派上用場。為了找到更好的苞,我們翻山越嶺,不辭辛苦。小小的年紀,我就已經明白:越是好苞,越是長在人跡罕至的地方,越要多走路,越要付出代價。
到了長滿苞的地方,我就把妹妹放下來,選一塊青青的草地將她安置好,自己扒開灌木叢,鑽進去,三五分鐘就可以採上一大把,然後鑽出來,放在妹妹面前,讓她自己慢慢吃。有東西吃了,小傢伙就老實了,不吵也不鬧了,我也有了更多的時間摘苞。
妹妹吃得滿臉都是紅汁液,興奮得呲牙咧嘴,手舞足蹈。小傢伙已經有了很強的分辨能力,老是挑大的,挑紅的,小的黃的放一邊,吃完了扯開喉嚨哭喊。她知道,只要這麼一哭喊,那個帶她的人就會從荊棘叢裏鑽出來,給她送來一捧又紅又大的苞。
妹妹吃飽了,安靜了,或者一個人在草地裏爬來爬去,逗着各種各樣的蟲子和螞蟻,或者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
妹妹吃飽了,就輪到我了。我邊摘苞邊往嘴裏送。當然,我吃的苞,不是最大最紅的,而是那些可以似熟非熟,可採摘可不採摘的。最好的裝進書包,帶回去,給家人吃。因為這份顧家的小心思,父母一直都特別喜歡我,直到現在,幾個子女,每年都是我給父母錢最多,回去看望他們的次數最多。父母説,從我小時候,他們就看出來了,長大以後,我一定是個孝子。所以,儘管窮得揭不開鍋,父母還是借錢送我讀書。如果沒有幼時摘苞表現出來的那份顧家情懷,説不定我現在是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呢。
早上出去,中午在山坡上摘苞,直到夕陽西下時候,我才背上妹妹,提着一書包的苞回家。兩個小傢伙的肚子,早就被撐得像一個飽滿的皮球。書包被溢出來的苞汁滲透,也變成了紅色,一邊走,一邊往地下滴水,惹得很多蝴蝶蜜蜂跟在我們身後,一路護送。
路上碰到村人,看到我一書包的苞,都是眼饞得不行。我就從書包裏捧出一些來,分給村人,尤其是老人和孩子。所以,採苞的季節,村人對我特別不錯,好評如潮。當然,我也有私心。回家的時候,儘量選擇避開和村人相遇,以便留下更多的苞。偶爾也碰到生產隊散工,大夥一哄而上,能拿回家的苞就所剩無幾了。我還清楚地記得,有好幾次一邊喊叔叔阿姨吃苞,一邊看着他們哄搶,淚水在眼眶裏滴溜溜地打轉。

回到家來,爸爸媽媽接過妹妹,哥哥姐姐接過苞,都是興高采烈,一家人一邊吃苞,一邊不停地誇我。媽媽除了親熱,還有心疼。因為苞長滿刺,摘苞的時候不覺得,可一回來,發現身上很多地方都遭了殃,要麼褲子劃破了,要麼皮膚劃破了。褲子破了,好辦,脱下來讓媽媽縫補一下。摘苞時,都是選了最破舊最厚實的褲子穿在身上,劃破了,也不要緊。皮膚劃破了,可就疼了。採苞的歲月,身上結滿縱橫交錯的痂,有短的,有長的,有深的,有淺的,甚至臉上都是。但這些傷痕,比起飢餓來,比起可以讓一家人歡樂來,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晚上睡在牀上,做夢都是滿山遍野的苞,我在苞叢中快樂地採摘。第二天,早早起牀,背上妹妹,提上書包,又出發摘苞去了。
這是我的童年,為了生存,已經過早地懂得辛苦奔波,懂得天道酬勤的童年。
前段時間,一位前來看我的師妹路過那片壯觀的草莓地,她要我帶她下地摘草莓。當時正值草莓謝幕季節,剩下的,已經殘缺不全,長相難看,估計味道也不好了,這讓我覺得是一個不好的兆頭。
我以過兩天帶她去另一個地方摘草莓為由,拒絕了她。但這件事,一直縈繞在心頭,難以忘記。
希望明年吧,在草莓粉墨登場的季節,選一個風和日麗的春天,和她一起去摘草莓,看她在草莓地裏,彎下腰,伸出纖纖玉指來,就像看那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