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掉《冰雪奇緣2》,從迪士尼迴歸對「公主」的腐朽偏見開始_風聞
动画学术趴-动画学术趴官方账号-2019-11-28 07:43
公眾號:動畫學術趴/Palomar
文/焚紙樓
編輯/彼方
排版/阿加佩
我是世界首批進電影院看**《冰雪奇緣2》**的觀眾之一,當時是二十四號週四的清早。看完以後走出了電影院,當時網絡上沒有多少影評可查,只能全憑個人直覺感受。而在那一刻,我對這部片的感想只有一個──自相矛盾。
這部片的情節主旨,每一個環節都是彼此矛盾、彼此衝突的。
(以下大量劇透預警)
最大的矛盾點就是結局。
當艾莎離開魔河下的冰宮,衝向艾倫戴爾王國靠魔法解除了洪水後,她和妹妹説,這是妹妹粉碎水壩的品性讓神明感動,他們願意原諒他們祖父暗殺鄰國原住民的罪。**“贖罪”**是電影后半揭示的主旨,原來姐妹倆的王國被四大精靈降臨天災,全起於祖父的罪孽。
然而,假若細想,這場贖罪的前因後果,卻是非常令人費解的。
首先,這是艾倫戴爾祖父一輩犯下的罪孽,為什麼等到了整整三十四年後,四大精靈才降下了災難呢?為何不是選在姐妹父母碰上船難死去的二十四年前,不是艾莎即將成年魔力爆走的三十一年前,而是電影發生的三十四年前呢?
再者,如果姐妹的祖父有罪,水壩作為罪證,安娜破壞了它,贖罪便算是完結,因而“特赦”了艾莎讓她去解除災難,那我們便會發一個尷尬的事實──這些當初被暗算的原住民,等於是白死了。
他們死了首領、被困在魔法森林直到老去、和不明所以的王國軍團廝殺了幾十年、可能也戰死過不少人。而他們信奉的四大精靈到頭來卻是輕易就原諒了敵人的罪,只獻祭了一個實際上沒有發揮它罪惡用途的水壩(這水壩所謂的限制水源並沒有真正讓這幫人在這三十幾年內渴死)。
這個天道的邏輯公義嗎?至少在迪士尼自己的電影之中,這是非常難以自圓其説的,而且有極為偏袒的嫌疑。
關於艾莎詛咒的一個猜想
我所夠想到,能將這種矛盾自圓其説的猜想,只有**《冰雪奇緣2》現在的劇本被臨時更改過了。****最初的安排是:**神明安排給王國的“詛咒”並不是王國被火風土水給入侵,而是艾莎這個人。
《冰雪奇緣1》的主題,是艾莎這股無以解釋的魔法如何間接弄死了父母、影響了王族、也很可能在沒有祝福之吻的狀況下冰凍整個王國——這也是《冰雪奇緣》電影故事的原型,安徒生的《冰雪女王》(The Snow Queen)所強調的雪季之惡。
**她才是這個王國長年以來最大的隱性的禍害。**而艾莎的出身,正是源於那場暗殺:姐妹的父親乃是在祖父暗殺原住民的那一天認識、迴歸王國。
四大精靈當時在魔法森林目睹了這場災難,為了懲罰這個罪惡的王國王族,於是在這個即將成為下一任國王的青年身上降下會生出冰姬的詛咒,這是完全順理成章的。
許多人提及過一個劇情Bug:艾莎父母為何能夠在魔法森林被封印的時間雙雙離開封印,回到艾倫戴爾王國?在這個推想下,也能有合理的解釋。**那就是神明刻意放行了他們回去,因為他們未來肚子裏的種,就是要送回王國給予的懲罰。**艾莎父母也確實嚐到了苦頭:他們為了解除親生女兒身上的魔力,海難喪命。
但這並非只是單純詛咒。老國王暗殺了原住民而有了罪,但是國王的妻子無私救了國王,於是神明讓她的肚子裏有了第五個神明,作為恩賜。懲罰和恩賜,同時降臨在一個家族之上──換言之,艾莎是潘多拉的寶盒,持擁(看似)邪惡魔法的力量,卻也是自己族人的希望。
艾莎遠渡重洋來到魔河,得知了自己出身的真面目,接受了自己既是惡也是善的事實,於是粉碎了洪水,然後在母親的族人也是受害的原住民一族所在的森林,完成自己的天職……
這種推想,不比現在劇情的自相矛盾,要合情也合理的多嗎?
一切都是為了“洗白”艾莎
當然,推想終究只是推想。沒有觀眾有權力代替編劇寫書,説自己的瞎編該凌駕於原作。上一個有這種想法的人的下場,已經在**《危情十日》***(Misery)演得明明白白。
*《危情十日》中,一名暢銷書作家攜帶着其最新的手稿在外出途中遭遇意外,後被其狂熱的書迷所救。在書迷了解到新作中其喜歡的角色已經死亡後,便對作家進行了報復。結局就請大家自行觀看了。
然而《冰雪奇緣2》確實選擇了一條“洗白”艾莎身上這種詛咒性格的劇情線路。由於許許多多的原因──例如,不想讓旗下最暢銷的IP的角色有太灰暗的出身背景。《冰雪奇緣2》新添的每一個元素,幾乎都是為了給這個“洗白”鋪墊才設置的。
王國外原住民的設定、母親來自這支族羣的來歷、讓親妹妹安娜口授“你身上的魔法是神明賜給母親人品的禮物”的方式…它們都洗去了艾莎間接導致家庭不和的內在關係。
**魔法森林與四大精靈的設定,則是為了揭露艾莎是四大精靈外的第五精靈。**這讓她的魔法天賦一口氣從負面的魔法,一口氣翻身變為空前正面的“人和自然的橋樑”。同時,這樣的安排也隱性地將艾莎過去受的苦,連結上了如聖子耶穌一般,透過轉世為人,受盡人間試煉,方能成為人神橋樑的“先知”的一層意義。(其他四精靈都是動物而且顯然不通人性)
安娜和她的男友克里斯托弗的地位讓人尷尬,和這種繞着艾莎建立的敍事拖不了關係。
姐妹倆在這一集被賦予了第一集各自課題的“延伸”:艾莎從接受自我(Let it go)進一步想要尋根自我(Into the Unknown),於是旅行前往異鄉;安娜則從對一切美好人事物的憧憬接納(Forthe First Time in Forever)進一步得學會世無永恆的適度放手(A ll Is Found),於是放手讓姐姐搬離城堡。
但是在世界觀有了魔法以後,安娜重演第一集以肉身追逐姊姊的壯舉,在第二集再做一次,合理性明顯大大的打折。
例如,為什麼非要一個能夠單手抓住火之精靈、雙腳踏住水之精靈的魔法使姐姐帶着自己這個純人類去有魔法的魔河呢?那可是連身強體壯的原住民和王國護衞隊都掙扎多年的環境啊。那道魔河,也確實導致了艾莎沒有法子帶安娜過河,帶安娜過河到了冰宮也只是安娜提早比艾莎被凍死。除了扯後腿外,安娜還能做什麼呢?
安娜擁抱雪寶的消失,在第一集艾莎修復過雪寶的魔法奇蹟後,很難讓人再度連結到死亡的意象;艾莎在魔法森林定居(至今沒搞懂為什麼,作為殖民過錯的賠償?)在見證艾莎可以騎着精靈從魔河比任何船還要快的奔到王國後,也一點都沒有分離的意味可言──誰會稱呼當天就能通勤往返辦公室的上班叫異地出差?
雖説新世界觀繞着艾莎跑,然而艾莎的身世追尋,最後也是無疾而終。
打從《冰雪奇緣2》首支預告(艾莎踏海那段)公開以來,“解開艾莎的身世之謎”便是宣傳的主調;但是這個謎底揭曉後,事實上反而拉出了一連串更多更大的謎團。
例如:艾莎是四大精靈以外的第五人,既然是世界之神,那四大精靈為何過去從沒出現在王國的歷史或認知之中?四大精靈難道過去都沒有任何降災或祈福過?那座坐落於魔河、連四大精靈都沒有踏足的神秘宮殿又是什麼?如此種種通通沒有解答,這座宮殿為何能把艾莎冰凍也是語焉不詳。
最後更有印象的,反而是看劇組如何大玩特玩**《超人》**的梗,艾莎母親飄在冰宮牆上説“你來了,艾莎……”那幕,活脱脱就是馬龍白蘭度的大臉貼在南極宇宙船上説着“你回來了,凱艾爾……”
新世界觀的另一個戕害,是連帶讓本來自成一格的《冰雪奇緣1》,也變得有點支離破碎了起來。
《冰雪奇緣1》的轟動是無庸置疑的。全球12.7億美元的票房,以及遠超票房數十倍的周邊商品販賣收入。證明之一便是冰雪奇緣的所有角色並沒有像其他迪士尼出品劇集的角色那樣,加入迪士尼聯動自家IP宇宙的迪士尼公主(Disney Princess)以及迪士尼仙子(Disney Fairies),而是自己單獨出一個產線——因為這一部作品就足抵這十二位公主與數十位仙子的周邊獲益。
和加入後又被除名的**《鐘樓怪人》女主角待遇一比,真是一個天一個地──《無敵破壞王2》**劇中的公主在網絡世界大會師,實際上就是這是冰雪和迪士尼公主這倆暢銷IP的會師。
第一集如此能夠什麼取悦人心的魅力?如果真能找個解釋,那便是將一部對天災血淋淋刻畫的安徒生故事,轉化成了一出對所有世代所有年紀的對非主流(包括而不僅限於LGBT)孩子,所送達的打氣以及温情。
艾莎身上那股擁有不見容於家人的能耐:影射現實中許多獨特天賦的孩子(例如動畫師)從不諒解到壓抑到徹底爆發(Let it go),最終到接納自己是個理所當然的存在,一路到故事明面上對迪士尼長片前期公主王子傳統的推翻:“你怎會想嫁給第一天認識的人?”、王子是個壞人,王子有十二個哥哥代表迪士尼過去有此傳統的十二部長片……無一不有天大噱頭,定錨了迪士尼近十年來的新價值觀的路線。
然而第二集新添的,“父慈女孝”的前史,卻讓第一集這場自我追求的合理性變的動搖。
早在第二集上映以前,《冰雪奇緣》的兩個短片:《冰雪奇緣:****生日驚喜》(2015)和**《雪寶的冰雪大冒險》(2017),就已經略略有將劇中這一家四口關係“吃書”**的跡象。在《冰雪奇緣:生日驚喜》裏,透露了艾莎和安娜從小就會在門縫交換生日賀卡,而且歡天喜地。
而在《冰雪奇緣2》這一集開場,父親來哄年幼的艾莎上牀睡覺,一家關係變得非常親暱。
如果説四大精靈的世界觀是為了洗白艾莎,父慈女孝的前史就是淡化了這個家庭曾經發生過的悲劇。
但是,如果父親可以縱容艾莎和妹妹私下用魔法玩家家酒,怎看都和第一集對魔法的畏懼截然不同。
如果不害怕這種來歷不明的力量會越用越有危險,那艾莎有何來如此強大的壓抑?如果安娜從小就和姐姐年年互相祝賀生日,還能和她玩冰雪過家家,第一集艾莎失手刮傷安娜讓姐妹關係冰凍的時間點又在何時?照第一集説法是在父母船難之前。
這也勢必會牽扯到一個本集新添身世後的問題:如果母親出身遠方,常常出入魔法森林,從小看着四大精靈的存在,那她即便從未見過冰凍的魔法,又為何非往這是前所未見到只可能是負面詛咒的角度去想?然後還要等艾莎安娜年幼時就冒着生命危險去找尋真相?……
這些都是兩集之間的變化,以及三年故事空缺無法解釋的。《冰雪奇緣2》新添增的世界觀沒有達到它最開始的目的“解釋艾莎過去的過去”,反而是讓本來沒有毛病的“過去”給鬆動矛盾了。
迪士尼的困境
迪士尼一直都不以續集見長。
1990年上映的**《****救難小英雄:****澳洲歷險記》對迪士尼而言意義非凡。其一是數字化上色技術的引入,終結了迪士尼傳統手繪的歷史,讓前一年的《小美人魚》**因而成了最後一部全手繪動畫;其二,則是本片票房的慘淡,讓迪士尼從此不拍攝動畫長片的續集上院線。
隨《小美人魚》轟動而開始一年一映的世界童話改編系列(也是動畫師Glen Keane的王朝),後續作品都僅僅以VHS*和電視播映的形式流通。
*即Video Home System,意為家用錄像系統。它是由日本JVC公司在1976年開發的一種家用錄像機錄製和播放標準。
VHS錄像帶
這些後續作品有的只有一部,有的不只,表現水平則參差不齊。絕大多數都是後日談的性質,只有幾部較有些冒險創新的格局。例如**《獅子王2》以羅密歐朱利葉為藍本講敍主角後代的故事,以莎劇接莎劇,想法清奇;《美女與野獸2》是第一集故事的平行世界;《風中奇緣2》**將原作史實的男主拋棄情人給拍出,讓男主瞬間評價毀滅。
《獅子王2》
拍得最好的則是**《阿拉丁》。不僅出了一季電視動畫,還出了兩集續集,第三集《阿拉丁和大盜之王》是續集中最有院線大片潛能的一片,把羅賓·威廉姆斯**找了回來配音,更敍述阿拉丁結婚前忽然得知自己身世是大盜之子,離開王國前往十足有夢工廠風格的海上新世界。
迪士尼續集不上院線的規則在去年正式被打破,然而《冰雪奇緣2》的格局並沒有拖離VHS多少,它和《阿拉丁3》除了技術精良度外並無二致。
也許,迪士尼自己也不知道該拿《冰雪奇緣》續集怎麼辦。
天高的商業收益讓這個IP勢必要有能夠重拉火車頭的擴展和後續,但是一個註定不被允許“結束”──例如艾莎雪寶這些商品代表不可能真的死亡,至少這幾年都不會的世界,還能怎麼編故事?
**這也是超級英雄美漫永遠解套不了的問題。**以人物為中心點的敍事邏輯,除了平行世界刊可以隨意,大事件故事都不能永久賜死人氣角色,寧願重啓重來也不能撼動這些人氣人物的免死金牌。故事從作品藍圖變成了穿在角色身上的衣服,換來換去都是同一對手足。
**迪士尼收購的漫威系列電影,發展十年,也已逐漸透露出這種疲態。**漫威電影幾乎再也沒有真正追求“世界大同”的人了,有的只是看到一個反派就打一個的慣例,沒有任何英雄試圖去講“如果我做什麼就能讓世界永遠和平”,即使是猜想也不願意。
**被迪士尼用以取而代之的,則是“平等”。**平等是所有超級英雄高喊的口號,也是唯一能喊的。
這讓這些英雄永遠都只能活在被動的位置,只能一而再再而三透過否定反派的世界大同論(諷刺的是反派的信念都無比明確的聯繫到世界)來確立自己是誰,例如雷神索爾否定讓殘暴的親姐姐當國王,自己卻也不想當國王;驚奇隊長飛越宇宙三十年,卻對明確征服世界的泰坦族毫無理會。他們只能強調沒有人有資格替他者決定,卻無法自己做出決定。
鋼鐵俠是唯一試圖提出答案的人,他的科技和知性不停的在成長,也試圖用複製科技去增加更多的超級英雄。然而漫威世界賦予他最大的惡意,便是讓反派滅霸和他有着一模一樣的信念。
滅霸這個“被知識詛咒之人”用自己膨脹的成長,以及和鋼鐵俠在**《美國隊長3》**一模一樣的能者困題,去完成了“世界一半生一半死”的滅世之舉。鋼鐵俠的死,就彷彿是通過同歸於盡的方式,在為這個鏡像的自己“贖罪”。
**詛咒、成長、贖罪──****《復仇者聯盟》**和《冰雪奇緣》共通的旋律,就是迪士尼在這個新世紀的新價值觀共通的難題。
當平等大於一切成了前提,還有人能夠寫出有積極進取的、大步向前行的故事嗎?這個問題沒有解答。迪士尼沒有,觀眾也沒有,因為我們身處的二十一世紀,已逐漸變成一個否定願景的世界。《冰雪奇緣1》吃到了第一隻螃蟹,《冰雪奇緣2》卻顯然已不行。
諷刺的是,看穿並且正面諷刺迪士尼這種困境的第一部電影不是別人,正是迪士尼自家出品的**《小飛象》**。這部總票房不到三天就被《冰雪奇緣2》超越的“失敗”電影,恐怕是今年乃至近年,逐漸被玩具塞滿畫面的迪士尼電影中,最後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