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與中美關係的歷史密碼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19-11-28 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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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恐怕現在就得做好準備,努力去適應磕磕碰碰而又必須相互遷就的中美關係了。
放眼半個世紀以來的全世界,要問哪一個外國人最懂得中國,最瞭解中國,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必能強勢入圍。這位已經96歲的智者,不僅是半個世紀中美風雨的親歷者,而且還曾為了打開中國國門,調動美國曆史檔案,深入探究中美走向敵對的歷史。可以説,**基辛格身上隱藏着中美歷史與未來的密碼。**讀懂了基辛格,差不多就能理解中美關係的歷史和未來。
基辛格出席創新經濟論壇,來源:中國日報
中美是如何成為敵人的?
在大多數人心中,美國似乎成了中國現在最大的敵人。反抗美國、超越美國成了人們內心的主旋律。但是,新中國建立以前,中美關係完全不是這樣。不必説交好美國的國民黨政府,就是深居延安的中國共產黨,也對美國抱有殷切的希望。
1944年7月4日,《新華日報》刊發了毛澤東安排胡喬木寫的一篇社論,題目為《美國國慶日——自由民主的偉大斗爭節日》;8月15日,《解放日報》又發表一篇社論,題目為《歡迎美軍觀察戰友們》。僅從這兩篇社論的題目,我們就能感受到延安對美國的那種熱情。
**當然,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當時延安稱頌美國,抱有非常明確的現實需要,並非發自真心。但是話説回來,國家與國家之間,什麼時候心心相印、推心置腹過?中國與蘇聯的同盟關係,不是同樣各取所需嗎?所以,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係,不能問真心。
在1949年的七屆二中全會上,毛澤東表示“我們與蘇聯應該站在一條戰線上”,基本宣告了中美關係的變冷。但是,由於當時斯大林對中國共產黨尚不信任,也沒有承諾給予中國援助,中國在美蘇之間,仍然享有一定的選擇餘地。最起碼,美國還在觀望。
真正將中美推向敵對境地的是朝鮮戰爭。這場戰爭不僅讓兩國兵戎相見,而且給兩國民眾留下了深深的仇視烙印。在中國人眼中,美國成了侵略者,成了覬覦中國友鄰和邊境的帝國主義;在美國人眼中,中國成了好戰者,成了蘇聯陣營的堅定分子。
朝鮮戰爭是怎麼打起來的?中美兩國在法西斯戰場上還是同盟、戰友,怎麼一轉身就成了勢不兩立的仇敵?
1971年秘密赴華前夕,基辛格為了深入瞭解中國,曾經動用自身資源,查閲朝鮮戰爭檔案。他就是憑藉紮實的前期準備,掌握了與中國交往的門道,贏得了毛澤東的認可。2011年,他在《論中國》一書中,專闢一章説明朝鮮戰爭的來龍去脈。
基辛格眼中的朝鮮戰爭是這樣的。二戰後,朝鮮半島被美蘇分為了南北兩個佔領區,但是美蘇又各有各的盤算。美國希望南北朝鮮合併,建立統一的民主政府,成為西方對抗蘇聯的前沿陣地;蘇聯則希望北朝鮮主導朝鮮半島,將其打造為延展亞洲軍事勢力的“跳板”。
不過,當時美蘇冷戰的重心在歐洲,再加上二戰剛結束不久,兩國都沒有重點考慮朝鮮問題,甚至有點漫不經心。朝鮮戰爭的爆發,純粹是一系列“誤判”的結果。
首先,金日成誤以為美國不會出兵,自己可以輕而易舉地解決南韓政權;其次,斯大林本來幾次拒絕金日成,但是瞭解到美國不關心東亞後,同意了金日成請示,並“請”中國出兵協助;再次,中國當時致力於解放台灣,不同意金日成的舉動,但又考慮到美國不會出兵,遂將朝鮮在華的三個師交還給了金日成;杜魯門政府認為金日成之舉屬於“侵略”,且判斷蘇聯和中國不會介入,遂在未經國會同意的情況下,倉促派兵幫助南韓反攻。
在這種情況下,中共中央經過痛苦抉擇,最終決定正式派兵作戰。由此,一個最不可能發生戰爭的地方,竟然成為了一場國際戰爭的起源地,決定性地扭轉了中美關係。
基辛格認為中國涉入朝鮮戰爭,主要基於三個考慮:第一,中共要想取得蘇聯的信任和援助,只能支持金日成;第二,毛澤東誤以為美國不會出兵協助南韓,不會引發大戰;第三,當美國出兵以後,中共為了確保領土安全,已經沒有袖手旁觀的餘地。
從基辛格的解讀來看,中美從朋友變為敵人,固然受到冷戰大勢的支配,具有一定必然性,但是美、蘇、中、朝四國領導人的誤判,才是朝鮮戰爭的直接因素。換句話説,中美關係走向受到了領袖意志的高度影響。
中美怎麼突然就成了朋友?
朝鮮戰爭爆發後的20年間,中美對抗逐步升級,成了勢不兩立的敵人。即使到了20世紀60年代,中蘇關係破裂,也沒有妨礙中國左右出擊,既反對“蘇修”,又打擊“美帝”。
然而,誰也不會想到,20世紀60年代末,中美竟然擁有了相同的心境。對美國政府來説,外部陷入越戰和對蘇軍備競賽的泥潭,內部飽受黑人民權運動和反越戰運動之苦,可謂內外交困;對中國來説,蘇聯氣勢洶洶、屯兵邊境,幾年的政治運動給黨和國家造成了巨大的損失,同樣精疲力盡。
基辛格在他的書中説,“(當時)中美找到途徑,走到一起,勢所必然”,“這遲早要發生,不管兩國領導人是誰。”
其實,當時派遣基辛格作為特使秘密訪華的尼克松總統,曾是一位堅定的“反共鬥士”。他在1950年進入參議院後,經常到各地演講,高喊反對共產主義威脅。正是鑑於尼克松的反共產主義名聲,1952年艾森豪威爾才提名他擔任副總統。就是這樣一位“反共鬥士”,1969年擔任美國總統後,為了美國長遠利益,超越個人價值觀,做出了“聯中制蘇”的戰略決定。
1969年尼克松就任總統,來源:維基/Oliver Atkins
美國人經常為了長遠利益,給予他人短期利益,這是他們的高明之處。幫助歐洲復興是如此,放棄前嫌與中國和好亦是如此。
**最終促成中美和談的,是蘇聯威脅對華動用核武器。**1969年8月20日,蘇聯駐美大使約見美國總統國家安全助理基辛格,針對蘇聯試圖向中國實施核打擊,徵求美國意見。他們希望美國至少保持中立。
基辛格回憶説,他聽完後立刻趕往白宮,向尼克松彙報了蘇聯的意圖。他自己表態説,蘇聯如果動用核武器,絕對是人道主義災難,美國不應允許;蘇聯是我們的敵人,中國也是蘇聯的潛在敵人,敵人的敵人,就是我們的朋友,所以我們必須阻止。
當了總統的尼克松,此時已經意識到,美國最大的威脅來自蘇聯,一個強大的中國,符合美國戰略利益。如果趁機聯合中國限制蘇聯,對美國來説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因此,他和基辛格達成一致,決定藉助媒體言論,將蘇聯的意圖透露給中國,作為對華接觸的“見面禮”。
於是乎,沒過多久,關於蘇聯試圖對華動用核武器的消息,便見諸美國各大報端。中國聽到消息後,緊急佈置工廠遷移和人員疏散。除了周恩來、黃永勝等少數人外,中央高層幾乎全部離京。
經過此事以後,尼克松感覺對華接觸的時機已經成熟,遂請與美中都交好的巴基斯坦總統從中傳話,表達願意談判的意圖。周恩來答覆説,只要美國不干預台灣問題,隨時歡迎尼克松總統派遣特使進行和談。尼克松表示同意。
1971年7月9日,基辛格從巴基斯坦秘密直飛北京。中國政府也表現出足夠的誠意,專門派遣幾位外交官赴巴基斯坦陪同。到達機場後,葉劍英元帥負責迎接。幾小時後,周恩來總理直接出面參加會談。基辛格説,他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僅相當於副部長,比周總理的頭銜低了三級。
毛澤東、周恩來接見基辛格,來源:維基/Oliver Atkins
由此可見,中美和談是美國政府主動提出,並得到中國政府積極響應的。這一關乎全球格局的大事件,既受制於國際大勢的支配,又與中美領導人的明智選擇密不可分。
中美會再度成為敵人嗎?
**基辛格親眼見證了美中從敵人變為朋友,但是恐怕想不到,晚年也許又要親歷兩國從朋友變為對手。**據説,去年11月訪華時,基辛格就表示,兩國都在變,中國變得更快,中美關係已經回不到從前。
兩國都在變,到底是什麼變了?基辛格當時沒有細説。不過,他在封筆之作《世界秩序》一書中,曾分析中美兩國心態的變化,似乎可以作為註腳。書中説,中國將美國的許多行動,理解為阻擋中國崛起,把美國對人權的促進,看作破壞國內政治結構的手段;美國則害怕中國不斷壯大,一步步削弱其世界第一的地位,進而威脅到美國的國家安全。
概括言之,就是中美兩國心態都發生了巨大變化,不能再尊重對方。中國把美國當作了遏制自己的敵人,美國則把中國看成了威脅自己的對手。
過去一年,兩國的激烈碰撞,明顯讓基辛格更加憂慮。不久前,他出席美中關係全國委員會晚宴時説,“當前狀況令人擔憂,我們(中美)意識到了我們之間的問題,但是雙方都採取了(錯誤)態度,即都認為是在與一個對手而非潛在夥伴打交道。”“兩國都必須明白,雙方的持久衝突是沒有贏家的,如果這種衝突導致永久性的衝突,其結果將是災難性的。”
11月21日,基辛格在創新經濟論壇上再次發出警告,稱如果衝突不受限制地發展下去,結果可能比歐洲以前的情況更糟;第一次世界大戰,就是肇因於一場輕微的經濟危機,而今天各自擁有的武器威力更大。
不過,基辛格不認為中美必然會走向敵對。1950年中美成為朝鮮戰場上的敵人,既不是中國主動挑釁的結果,也不是美國實施侵略的結果,而是多方戰略誤判的產物。因此,基辛格特別強調消除猜疑,不要將任何全球性衝突都與中美關係聯繫到一起。
去年訪華時,基辛格預測説,未來中美關係不會回到特朗普以前的狀態,也不會變成新冷戰的全面對抗,而是走向一種新的範式。轉換成通俗的話,就是中美兩國很難再當朋友,但是也不至於成為敵人,在很長時間裏,恐怕介於朋友和敵人之間。
作為一個見證了百年世界變遷的耄耋老人,作為一個遊走於中美半個世紀的政治家,作為出版多部著作、洞悉國際政治的資深學者,基辛格這個預測具有相當的説服力。
如果世事果真如此,我們恐怕現在就得做好準備,努力去適應磕磕碰碰而又必須相互遷就的中美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