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先生鮮為人知的愛情故事_風聞
难得君-难得君官方账号-微信公众号:难得说(ndwh628)2019-11-29 21:43
作者| 吳茂華
來源| 難得讀書

容顏漸老,心事迷惘。過生日那天,秋雨霏霏,天暗黑得早,一個人慶生,煮一碗雞蛋麪吃下肚,極力不去理會窗外梧桐更兼細雨的一派滴答,蜷縮在牀上,一枕一書,在台燈燈光一圈黃暈中暫取一絲暖意。好多年來,讓心思馳騁於文字間,寄身其間,確也抵擋住人生些許風雨。
我讀書從來不成氣候,沒有計劃或系統,閒散隨性地亂翻書,卻也從少年時代一直堅持下來。青春多夢季節,愛好的自然是詩歌小説。幸運的是,讓我初嘗一臠的是中國古代的筆記、小説、詩詞,以及歐洲十八九世紀的古典浪漫的文學作品。感謝上帝,這些優雅的東西給我的靈魂打上印記墊底,讓我本能地拒絕那些鋪天蓋地的宣傳文學。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盛行馬雅科夫斯基式“樓梯詩”的中國樣板“××之歌”,喊口號激情澎湃得讓人心臟痙攣,讀得使人想從樓梯上倒栽下來。上中學在課本上讀到“羊羔羔吃奶望着媽,小米飯養着我長大,一口口米酒千萬句話,長江大河起浪花”的句子就想笑,對此是大不以為然的。從五十年代初一直到六七十年代,充斥於主流報紙、刊物、書籍上的盡是類似的粗陋虛假的東西,弄得人大倒胃口,以至於我在心裏發願不讀當代小説,特別是詩歌。因此對當時的詩壇“大家”、文化“名流”,我是孤陋寡聞得很的。
可是在一個偶然的時間、地點,我卻讀到了流沙河那篇使他罹禍二十年的散文詩《草木篇》。
一九六四年我讀初中,暑假有時要住到龍舟路父母單位所在的一處臨時房屋裏。白天父母上班,我一人在空蕩蕩的屋裏,做完功課後百無聊賴,從牆角一堆積滿灰塵的舊書報雜誌中,翻出一沓舊得發黃的油印材料。簡陋至極的封面上方赫然印有粗黑大字“大毒草《草木篇》批判”,下方配一幅漫畫:一個一臉陰險、身材瘦小的人瑟瑟發抖,不敢面對以筆為槍的高大的工農兵。翻開扉頁,光看標題都嚇人,連篇累牘盡是威風赫赫的高頭講章、批判雄文,不是我一箇中學生小姑娘能看懂的。可是我好奇,這大毒草長得什麼樣?到底有多毒?在那些洶洶之文的後面,我終於讀到《草木篇》的全文。記得那是一個夏日安靜的午後,窗外一株虯枝老樹,葉大如盤。我坐在一堆雜物中的板凳上,在濃綠的光影和嗡嗡蟬鳴聲裏讀完這首小詩。
當時的印象是膚淺的,只覺詩中的白楊啦仙人掌啦藤蘿啦在心中連成一片青翠,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子憑感官直覺審美,不可能對此讀出什麼深刻的寓意,就覺得音嫋嫋、韻揚揚,才藻意象豐美,是一首抒寫理想、有性格的散文詩而已。但我記住了作者流沙河的名字,一是聯想起《西遊記》中沙僧的來處,二是這名字太奇兀,好記,順口。
我讀到此詩時是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後的六十年代,那時我是一個懵懂的女中學生,而流沙河當“右派”已七年,正在鳳凰山農場勞改,我們二人完全是“漁者走淵,木者走山”,各有各的路嘛。當時做夢也不會想到二十八年後會和他結成夫妻。人生太奇詭,不是一句簡單的偶然性、必然性説得清的。
就是在這一個生日的晚上,淅淅瀝瀝的秋雨中,我的生命又一次與流沙河神遇。
這是一本薄薄的三十二開的小書《余光中一百首》,流沙河編,前一天我從一熟人書案上瞥見借來。余光中?好像是海外寫新詩的詩人。孤陋寡聞的我竟不知余光中在華文文學界早就聲譽隆隆,他那首著名的《鄉愁》也傳誦海峽兩岸。此書引起我興趣的主要是流沙河這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他牽動了我少女時代那薄紗一樣的記憶。當年大毒草《草木篇》的作者,而今安在?他又會再寫些什麼呢?
翻開書頁,自然還是先睹到余光中那些閃耀着筆光墨彩、靈動高華的詩句。他寫髫年趣事,表親情愛情,訴人生離合,傷遊子天涯,字裏行間感性燦爛,詩思文采競繁。尤其是奇兀的譬喻,一下就緊緊抓住人的眼球,鑽進你的心靈。當時我人到中年,婚姻失敗,突然讀到這樣的句子:“握一隻空酒瓶的那種感覺/凡飲者都經驗過的/芬芳的年代過去後/天暮以後就交付烏鴉和落日去看顧……”那種人生繁華已去,倚牆角悄聽他人笑語,摸着自家心口偌大一個空洞,被其説破擊中的感覺,腸內百轉千回之際,我能不愛這樣的詩嗎?
妙的是每一首詩後面都有一段短短的文字解讀,説寫作背景,解詩情意藴,析結構語言。導讀者流沙河不做師爺訓示深奧狀,而是以一個普通讀者身份,甘當“余光中迷”的姿態,像捧出一壺陳釀美酒,妙處悉與君共嘗,一一道出餘詩的機樞與美麗來。因為他也是一個詩裏行家兼散文家,他的評析與鑑賞就特別到位。時而社會歷史,時而俚俗人情,舉一反三,思緒放得開收得攏,在一段三五百字螺螄殼般的短文裏,做夠了文字的道場。而品評者的審美趣味、靈心慧性,不經意間就顯露出來。一首小詩,附一段短文,珠璧輝映,好不得其所哉。
一時間我讀得快意非凡,早忘了窗外的風蕭蕭雨飄飄,躺下睡覺已是下半夜。
接下來的好幾天,我的內心都生活在這本書中的美麗烏托邦裏。燈下窗前,摩挲書頁反覆咀嚼,魂魄依依處,情馳而神飛。
其實日子還是像往常一樣度過,早出晚歸,為生存謀食奔波,為柴米油鹽事操勞。房子漏雨應添瓦修補了,廚房電線燈頭又壞了,天越來越冷,該給小女兒縫製一件新棉衣了。瑣屑凡塵的生活,隻身一人撐門户帶孩子的寂寞心情,十幾年來都習慣了的庸常日子,在這幾天的某些瞬間,突然變得難耐。如此蒼白不堪!一陣潮湧,心旌搖動,而後思忖:生活,在別處!
一個多月後的某個晚上,我鼓足勇氣提筆給流沙河寫了一封信。
流沙河先生:
不揣冒昧,擅自打擾,懇請見諒。我乃無名小輩,從來喜愛文學,不具才能,只有傾向,因此並無任何建樹實績。回首是瞻,雖有愧怍倒也理得心安。
我今年四十有餘,歷經悲酸,讀透人生,常一人悲涼唏噓,黯然自傷。所幸唯有書籍常伴左右,落寞之時讀之誦之,為我平抑心中濁氣,消解胸中塊壘。
因有此癖好,常見先生大名於雜誌報端,先生文章人品,略知一二。想當年初識先生是六十年代中,一個初中學生從廢紙堆裏尋得一摞批判先生及川大張默生的材料。張教授的“詩無達詁”之言當時於我無疑是天書,就是先生的《草木篇》也是似懂非懂。但當時的感覺是強烈的、醍醐灌頂般的,並以一個早熟少女的本能直覺認定無辜。先生大名,從此常駐心間。且這段“草木公案”,為我成人以後形成的許多不合時宜的思想造成契機,形成緣由。
謹頌冬安
他的信寫得簡短,口氣平和。大意是説,他是一個各方面都看得開的人,因此對人生順逆處境抱以達觀的態度。信中,他讓我指定時間地點以便“面呈”《余光中一百首》。信紙是一方剪裁過的複印紙,前半截空白處是他用毛筆書寫的字跡雋秀的回信內容,後半截複印有他譯《莊子·齊物論》的一段文字:“有一夜,夢飲酒,很快樂,誰知早晨大禍臨門,一場痛哭。又有一夜,夢傷心事,痛哭一場,誰知早晨出門打獵,快樂極了。做夢時不曉得是在做夢,夢中又做了一個夢,還研究那個夢是兇是吉。後來睡醒了,才曉得那是個夢啊。後來的後來,徹底清醒了,才曉得從前的種種經歷原來是一場大夢啊。”
我仔細讀了兩遍,懂得這是一個“悟道”的人借莊生之口在訴説內心。是的,大夢覺後,何謂悲歡?可他僅僅是在説他自己嗎,還是在安慰我的失落?抑或二者兼有之。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七日晚七點,我如約到紅星路八十七號拜訪流沙河。我穿上一件灰色呢大衣,冬日颼颼冷風中心裏不免有些忐忑。到達大院門口天還未黑盡,我停好自行車於門邊,正向傳達室守門人打聽其單元門號,一個身材瘦長的先生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細聲問道:“你找流沙河?我就是。”我馬上想起進來之前見門口有一男人徘徊的身影,原來他早已候在門邊。暮色中,見他身穿一件駝色的棉大衣,一頂無檐厚帽下的一張“甲”字臉白淨無須,薄嘴唇,高鼻樑,一雙小眼炯炯,端視着我,精光射人。寒暄過後,他指着透出燈光的一窗户對我説:“那就是我在五樓的家。今天兒子有客人在那裏,不方便説話,我們就出去散步走走吧。”
紅星路是蓉城的一條大街,我和他沿街從南頭走到北頭,再從北頭走回南頭,大概一個小時的時間吧。我們各自説到家庭現狀,他説:“與前妻離婚有一年多,分手更早在五六年前,兒子成人,我倒也過得慣。”我也告知他,我一人帶小女兒過日子,清苦倒無謂,只是常自黯然。
他又説收到我寫給他的信,其中兩處有誤:一是“吾”寫成了“無”,恐是手誤;二是説被劃“右派”是“母親打兒子”的話,並非自己所説,乃出於另一“大右派”劉紹棠之口。我問他:“你當‘大右派’,恐吃夠了苦頭!孫悟空進八卦爐如何熬煉出來的?”他面帶微笑語氣淡定地答道:“比起好多進監獄的、勞改的、家破人亡、屍骨無存的‘右派分子’,我在家鄉鋸木頭當改匠還算不上吃苦的。”看他棉衣下單薄的身軀,細瘦的四肢,不難想象他當年做苦力活的艱難。我有些驚異於他超然的態度,我想,沉冤二十載,真能夠做到“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釋然到這般地步嗎?不解。
那晚的話題廣泛,絮絮叨叨,隨意而自然。我和他説了些什麼似乎都不重要,當時只覺心氣相通,自己都不知道是新知初識,抑或舊雨重逢?
不經意抬頭,透過道旁未凋盡的梧桐疏葉望去,卻見夜空清冷,一彎缺月窺人。大街上車水馬龍,市聲囂囂,我和他有如臨無人之境,走了幾個來回記不清了。
路口拐角處我們停下腳步,該是道別的時候了。他長時間地握住我的手,不是很用力的那種,但我明顯感覺到有一股暖意從對方眼睛通過手臂傳至我的手掌。一種久違了的温情與心動,在我體內嗚咽並升騰。
幾天後,我們第二次的見面是在梓桐橋街西城區文化館舉行的一次座談會上。我提前五分鐘到達,流沙河已在門口候我了。他告知我這是一個純粹的民間文化活動,參加者都是一些退休編輯記者、寫詩文的作家、文學愛好者等,大家每週到此喝茶聊天,自名為“周談”,乃來去自由,發言隨意,不拘一格的鬆散團體。
進入室內,見有二三十人成兩排圍坐於長方桌,剛坐下,主持人雜文作家賀先生用手敲了幾下桌子,宣佈座談開始。那天議題是從修建三峽水庫説起的。當時正處於此提案報人大批准通過前夕,媒體上對此爭議有一些遮遮掩掩的報道。而社會各界人士通過各種途徑瞭解到修三峽水庫的弊病,對此憂心忡忡。賀先生髮言稱這是一場破壞自然生態的災難,並引用水利專家黃萬里反對的幾條理由:一是高壩必使上游石沙淤積、庫容遞減,此乃世界難題。水位升高導致兩岸滑坡,引發地震災害,而下游蘇北江口千萬年來形成的衝擊造陸運動被破壞。二是大壩本身不利軍事國防。又有一曾老先生和一位女士發表自己對此的見解,情緒都比較激動。
流沙河發言簡短卻有力,他認為當下種種問題的解決,歸根結底都要寄望於我們的體制改革。
座談會結束後已是下午五點多鐘,他提出送我回家。
一路上我對他説:“我以為文人聚在一起,總説些文學藝術啦詩酒人生什麼的,哪曉得剛才的座談會説的盡是社會話題,你們這叫處士橫議呢。”他笑了笑回答:“朋友每週在一起喝茶聊天,已經成為我的生活方式,私下有所議論,又不能在媒體登載,就算不恭,腹誹而已。不管它,不要緊的。……哎,你看今天陽光多好,還是跟我説説你的事情吧!”
冬日的夕陽下,他穿了一件暖色調的米黃色厚夾克,心情鬆快,一臉笑盈盈成了一朵壽菊。我和他緩緩步行在小街道旁,傾談各自的生活、見聞和感悟。我雖比他小十七歲,但也算是有過人生歷練的人,所以彼此説話交流,理智與情感把握得有分寸而又坦白誠懇。無須虛言雕飾,以本色示人,氣氛融洽極了。從紅廟子街到我的住處僅四五條街遠,路短話長,天色近黃昏。待到分手時,彼此會心:情緣漸生。
我平時騎自行車上下班,紅星路是必經之路。流沙河家住在紅星路臨街五樓,我從樓下來來去去許多年對此並無絲毫特殊感覺,如今卻不同了,因為一封信、一本書、一個人,滋生牽連出一段情愫。那五樓並不巍巍,陽台上栽滿了植物,從下面望去,方寸之間倒也一片生機盎然,到底是《草木篇》的主人所植。從樓下過,我禁不住想到他身遭劫運、世路曲折的故事。
落日樓頭,高台悲風,先生徘徊思量間,可有亂離人生之感惑?
回到家後,晚上在燈下提筆與他修書一封,一方面説説自己的心路歷程,一方面也想多瞭解他的內心世界。人活到這等光景,不可作小兒女的孟浪,我相信,他和我都是很慎重地對待這件事情。
一個多星期後收到他的回信。
茂華吾友:
昨日風雪雙流縣城歸來,獲當日手書。拜讀之後,嘆人生之艱難,驚時代之荒謬。蒙你信任,絮絮為我傾訴。字裏行間,看出你的誠實。舉止顰笑,感到你的剛強。
我樂意與你交友,願常有往來,宜多做溝通。俄諺有云:“要了解一個人,必須同他共吃一普特鹽。”一普特摺合三十多斤,也不容易吃完,意思説人與人之間瞭解之不易。我與前妻曾經非常相愛,亦自認為甚瞭解,然而到頭來還是離了彼此好。有笑話説,因彼此不瞭解而結合,又因彼此瞭解透了而分手。真如此,倒不如獨身好。
我比你稍幸運,身為男性,兒女又已獨立,加以瀟灑慣了,何況體質弱而慾念淡,離婚經年,比從前更快活。友人二三曉得我好過,亦不來介紹牽線。不過冷暖自知,時有感傷,不足為外人道而已。
與你相識,我對你印象非常好,你對我恐怕也是。願有機會逐漸知心,找到晚來的激動。
知道去你家存在着不方便,我便不強聒了。保重。
握手
回來的路上他拉着我的手,動情地説道:“我倆在一起説話很輕鬆快樂,彼此信賴不設防,但願人長久呵。我這人保守,把家庭生活看得重。”我聽出他對我的真情和希望,也覺察出他怕再次失望的那一絲不安,畢竟我和他年齡不輕,都有過婚姻失敗的經歷……於是,我鄭重地回答他:“我也是!”
臨別,他拿出幾張文稿複印件給我,一張是余光中新近發表在《聯合報》上的《三生石》,另兩張是他寫的詩評。
當渡船解纜/風笛催客/只等你前來相送/在茫茫的渡頭/看我漸漸地離岸/水闊、天長/對我揮手。我會在對岸/苦苦守候/接你下一班船/在荒荒的渡頭/看你漸漸地近岸/水盡、天迥/對你招手。
余光中的這首詩,是獻給太太範我存六十華誕暨結婚三十五週年的情禮,不同於他那些“少作”情詩之綺麗,老夫妻情到深處,反而言簡意濃。前世今生來世,兩情相依不棄,多麼古典的情懷。原來永恆如是,浪漫到極致。它會使那些奉行“一夜情”的現代男女驚愕得倒退三步而跌倒的。
流沙河説此詩哀豔而古典:“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只有古人才許這樣的願。余光中從傳統觀念中演出了感人的新篇,他的貢獻不僅是詩藝的,也是道德的。”
回到家裏做完家務,晚上坐卧牀頭細讀這些篇章,感覺心裏温馨、安寧。我知道他通過這樣的文字要告訴我什麼。那一夜,睡得特別安穩。
星期天我休息,燉了一隻鴨子盛在湯盆送到他家裏,補補那特瘦的身子。
一個多星期後我們見面,他拿出一件用塑料紙袋包裝好的女式羊毛衫送我,紫色帶方格的花紋,另外還有一包牛肉乾是帶給我女兒吃的。我心裏高興!兩情相悦也需要借物質表達的。
流沙河夫婦
夏天到來,成都的八月氣候濕熱。某天,他特地拿出一把摺扇相贈説是為我拂暑。扇面上寫有蔣捷的一首《一剪梅·舟過吳江》:“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這首詞是名篇,進士蔣捷在南宋亡後漂泊天涯,倦遊結束歸家心切,在一片風雨飄搖的春愁中,孑立於舟頭,惜人生易老,想象着回家後妻室兒女圍繞的温暖情景。古人的詞寫得意境惆悵而曼妙,配以流沙河一手雪清玉瘦的行楷小字,這一方小小的扇面便文光流溢,温雅得可親可愛。摩挲扇頁間,我吟詠着他的“歸家洗客袍”……
一九九二年十月十九日是我四十四歲生日,我倆選定這天結婚。窗上掛上一幅我手製的荷葉綠花窗簾,上街到一家照相館拍了幾張紀念照,回到家裏燉了一鍋牛肉湯,炒了幾樣蔬菜慶賀。我掐指算了一下,從我們第一次見面認識到結成夫妻一共用了十個月零兩天。
這時間是夠長抑或夠短?我不知道!畢竟我和他年紀不輕,都有過失敗的婚姻。之前我和他討論過即將走入婚姻關係的諸多問題。他説:“家庭財務也很重要,我有存款八千多元!紅星路住房一套是公家分房。”我説:“我的存款是你的一半,但以後生活不會窘迫的,幾十年來我過慣了儉省日子。更要緊的是你我能否長久心性相通、體貼居家。以本色示人是我做人的原則,但我也有一般女人的缺點,稍自慰的是我有很強的理性和反省精神。”他説他深知人性的缺陷和變化無常,不能確定未來和美相處時間的長短,甚至告訴我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騎了一輛車飛快跌入懸崖……我回答他:“我亦如此。但好花堪折直須折,此時此地的疑慮有何結果呢?還是騎驢看唱本,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