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墓:傳統帝制走向現代政治的一個縮影_風聞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19-11-30 23:52
文:馬金生
招標建成的袁世凱墓
由於近年來一直在研究民國喪葬史,有學者曾不止一次提示我:相對於中山陵,袁世凱的陵墓同樣應予高度關注。不過,我很快便發現,對袁氏的陵墓,現有關於袁世凱的論著不是一字不提,便是一筆帶過。直到我在國家圖書館古籍部看到一部民國時期出版的《袁公林墓工報告》,才對袁公林的修建有了整體瞭解,同時也似乎明白了那位學者的用意。
為遵袁世凱遺願,北洋政府決定將袁氏安葬於河南省安陽縣洹上村東北隅的太平莊,並將墓地定名為“袁公林”。
1916年6月,剛剛登基八十三天的洪憲皇帝袁世凱在舉國的聲討、喧囂中辭世。北洋政府專門於中南海懷仁堂附近成立了治喪籌辦處,以料理袁氏的喪事。為遵從其生前“扶柩回籍,葬我洹上”的遺願,北洋政府決定將袁氏安葬於河南省安陽縣洹上村東北隅的太平莊,並將墓地定名為“袁公林”。這一命名本身,便頗具意味。
依據國務會議決議,北洋政府決定指撥銀幣五十萬元用於袁世凱的喪禮及其營葬費用。然而,為袁氏購置墓地、修建墓壙以及移靈便用去了“泰半”經費。陵墓餘下的其他主體建築,已明顯不敷使用。為了解決經費難題,負責為袁世凱修建陵墓的河南巡按使田文烈以“袁公遺產不豐,未忍輕動;而庫帑奇絀,難再請求”為由,聯同段祺瑞、王士珍、段芝貴、張鎮芳等人向各省大員“發起徵資”,最後籌集到銀元二十五萬元,才最終解決了建築經費問題。
袁林的修建,採取了工程招標的方式。這在中國近現代建築史上,無疑也有着開先河的意義。經過招投標程序,興隆木廠最終中標。自1916年6月始,至1918年6月14日止,袁公林的主體工程完工,前後歷時達兩年之久。據《袁公林墓工報告》記載,整座陵墓“佔地一百三十八畝九分八釐八毫六絲九忽,支出銀圓七十三萬二千七百五十四元一角九分一釐”。修建而成的陵園“仿明陵而略小”,墓冢部分則仿效美國總統格蘭特的“瀕河廬墓”的形制建成,具有中西合璧的鮮明特色。
袁林,又稱袁世凱墓、袁公林,位於今河南省安陽市北關區勝利路

中西合璧的建築風格
整座袁公林坐北朝南。自南向北的主體建築,依次為:土照壁、糙石橋、青白石橋、牌樓、望柱、石像生、碑亭、值房、大門、配殿、景仁堂、鐵門、石五供和墓冢。上述建築的分佈以神道為中軸線,佈局嚴整,錯落有致。袁公林四周植有成排的楊樹、柏樹和槐樹。陵園附近村莊之中,還分佈着數量可觀的祭田。
落成的袁公林建築羣以景仁堂為界,前後有着完全不同的兩種建築風格。景仁堂前的建築,一體為明清皇陵的建築風格;景仁堂後面的部分,則是純一色的西洋建築。這兩組風格迥異、截然有別的建築羣落,以“混搭”的形式,共處於同一墓葬空間中,具有極為強烈的視覺對比效果。
土照壁、糙石橋、青白石橋、牌樓、望柱、石像生、碑亭等,在建築樣式上與明清帝陵可謂一脈相承。作為舉行祭祀活動的重要場所,景仁堂更是袁公林中的典型建築。景仁堂和東、西配殿,構成了一組四合院式的建築空間。景仁堂大門為單檐歇山頂建築,上覆綠琉璃瓦。大門的每一扇門板上,均有橫七排、豎七排的銅門釘。銅門釘的排列與數量,一方面起着裝飾門楣的作用,另一方面更是袁世凱僅次於帝王的身份象徵。居中的景仁殿“一座七間”,殿內設有供桌,陳列着袁世凱的靈位和生前的衣冠劍帶。東西配房“各五間”,主要用作祭祀人員的休息場所。
在建築材料上,除了傳統的木、石結構之外,袁公林也有着不小的創新。最為突出的,便是部分建築採用了“混凝土版築之法”,在中國陵寢建築史上頗具代表性。在景仁堂前面的建築設施中,袁公林的牌坊便是用鐵筋洋灰石子建築而成。據《袁公林墓工報告》記載,修成的牌樓門“一座五間,內明間寬一丈三尺,次間面寬各一丈二尺,稍間面寬各一丈一尺。通面寬五丈九尺。中柱高二丈五尺五寸,次柱高二丈三尺五寸,邊柱高二丈一尺五寸。柱寬二尺二寸,厚一尺八寸。各柱並上下額枋均鐵筋洋灰石子成做。各柱頂上做洋灰望天吼一個”。
按照原定方案,袁公林的墓壙部分本亦擬“採混凝土版築之法為穹室,而隧道、石門、石牆等工附之”。但由於時局動盪,袁氏後裔急欲將袁世凱先行安葬,“乃先在平原修砌磚壙”,以致“預擬穹室、隧道各工迫於時期,趕修不及”。在安葬袁氏的當天,與葬諸人均認為“磚質痺薄,難歷久遠”。因此,最終在墓壙四周“用混凝土堅築……併為袁公夫人預留附葬吉穴,別為隧道於左方”。
最後修築而成的墓室和穹頂,整體呈圓形,由三層墓台隆起。圓丘式的墓台、古羅馬式漢白玉石柱、虎皮牆、鐵欄杆,所有這些建築物,使景仁堂後面的墓地設施呈現出了濃郁的西方建築風格。相關建築自成一體,與景仁堂前的建築羣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風貌。

袁公林:從傳統帝制走向現代政治
袁公林的這種建築設計,顯然要從袁氏自身的身份特徵去尋求解釋。作為中國歷史上承前啓後的過渡人物,袁世凱在中國歷史上有着獨特的歷史地位。其生活於晚清和民國初年,並都曾一度在政治上達到權勢的巔峯。可以説,這一過渡時代與過渡人物的特質,在這座陵園中得到了最為集中而具體的體現。
位於神道兩側的文武石像生,是袁公林的一處標誌性建築,同時也更能體現袁公林的時代特色。陵園中的文武石像生各有兩座,均由青白玉石築成。每座石像生“高七尺五寸,寬二尺五寸”,“須彌底座高二尺,見方三尺五寸”。石像生的裝束,最具歷史意味。文石像生頭戴平天冠,身着仿古式官服,寬袍大袖,袖手而立,神情恭謹;武官則頭戴元帥帽,身着西洋軍服,肩披綬帶,手握西洋軍刀。一文、一武的兩組石像生,猛然看來不免略顯滑稽,但卻是北洋政府建立之初服飾制度改革的具體體現,有着那個時代鮮明的文化特徵。
此外,作為古代帝王身份象徵的望柱,同樣是袁林的地標性建築,也是透視袁世凱身份地位的標誌。碑亭,同樣也是代表墓主身份地位的重要象徵物。據《袁公林墓工報告》記載,碑亭中有“青白石碑一統,石踏跺四座”。石碑正面鐫刻着北洋政府第二任大總統徐世昌手書“大總統袁公世凱之墓”九個大字。墓碑上雕刻着數條翱翔雲中的蟠龍。作為帝王的典型象徵,龍的圖案在袁公林中的多次出現,也昭示着袁世凱類同於帝王的身份。
如果將中山陵與袁公林兩相比較,便不難發現,儘管兩者在建築形式上均兼採中西之長,但中山陵更多的是一座以西式風格見長的陵寢建築,而袁林則是一座以中式建築為主體特徵的陵寢。此外,中山陵的建築,從內到外體現的都是一種現代政治文明和政治理念。用李恭忠教授的話來説,中山陵已成為現代政治的一種文化符號。而袁公林在很大程度上則是從傳統帝制向現代政治過渡的一個縮影。這種不同,在很大程度上也反映着這兩位生活於同一時代,並且在政治生活中一度有着高度交集的歷史人物,在政治特質上的明顯不同之處。換句話説,相對於現代政治家孫中山,袁世凱主要還是一位傳統型的政治人物。
“袁公林”的建築設計以及這一稱謂本身,無不體現着袁世凱是帝王而非帝王、是總統而又非總統的墓主身份特徵。在建造袁公林之初,田文烈等人即有言“斯兆域之經營,為國家典禮所關,亦中外觀瞻所繫”。很明顯,田文烈等人意識到陵園的修建,必須與袁氏身為國家元首的身份地位相一致。不過,若仔細揣摩,便會發現,這裏似乎還有一層更深的涵義不便點破:儘管袁世凱當上了中華民國的第一任大總統,在政權形式上終結了帝制時代,但卻又因登基做皇帝而遭到人民的唾棄。這種歷史的弔詭與尷尬,難免向陵墓的修建者提出了一個難題。因此,當如何修建一座符合袁氏的政治身份和歷史地位,同時與時代精神又不相違背的陵寢,的確關係“國家典禮”,同時也攸關“中外觀瞻”。不難發現,袁公林在建築設計之初,並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至於當初北洋政府是如何討論,並最終形成了袁公林這一建築方案的,由於資料的缺乏,後人已不易得知。不過,從建成的陵園風格來看,箇中卻分明可看出陵園建設者的煞費苦心之處,同時也可看出其政治智慧所在。作為典型的中西建築的結合體,袁公林亦中亦西、中西兼備的建築風格,正如袁世凱作為從帝制時代向共和時代轉型的過渡型人物一樣,本身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與多面的文化品格。
美國著名建築史家肯尼斯·弗蘭普敦(Kenneth Frampton)在《現代建築:一部批判的歷史》中曾經有言:“現代建築史既涉及建築本身,也同樣涉及人們的思想意識和精神實質。”從這個意義上講,如果説袁公林既是近現代中國建築史上的一朵奇葩,同時也是理解近現代中國政治文化的一面鏡子,可能這樣的一種説法並不為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