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口吃的少年撐起了美洲豹的未來_風聞

11月29日是國際美洲豹日，特地拜託大牛老師給美洲豹寫一篇文章，沒想到他給了我足足4k字結結實實的乾貨。

我懷着“4k字硬核科普，肯定又沒人看完了”的心態開始閲讀，沒想到竟是一口氣讀到了底。

看完整篇文章實在是感慨，之前知道保護物種很難，但這一篇確實詳詳細細地講出瞭如果想要真的去保護一個物種，都要面對些什麼……

編輯文章的時候又讀了一遍，心中除了敬佩，更多的是期待。

大牛老師説這是時勢造英雄，在美國影響力的巔峯時代，更是在野外生物學的黃金時代，名師出了高徒。

我不禁期盼，中國野生動物保護的時代和英雄，或許正在來的路上吧！

未署版權照片均來自網絡

口吃的少年：1953-1981

1953年12月31日，艾倫･羅賓諾維茲（Alan Robinowitz）出生於紐約布魯克林。

艾倫･羅賓諾維茲（Alan Robinowitz）測量一個美洲豹的腳印

他的父親是位體育教師，二戰期間的空降兵，常常帶他去布朗克斯動物園，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學會（WCS）的紐約總部所在地。

布朗克斯動物園（Bronx Zoo）

“我常常被帶到那個籠舍前，裏面有一隻孤單的美洲豹。其它所有貓科動物不是衝撞柵欄就是吼叫。

但絕大多數時候，這隻美洲豹只是安靜地待著，望着人來人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我就是那麼覺得的。

曾經在布朗克斯動物園的雌性美洲豹（Panthera onca）

所以我常常等到四下無人靠近柵欄，跟那隻美洲豹説話——告訴它我的希望和夢想，我在學校過得好壞，或者我覺得人們有多蠢，因為沒人試圖理解我。

每次離開，我都鄭重承諾，如果我能找回我的聲音，我將會為它們代言，我要幫助他們。

我根本沒想到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也沒想到我將會做美洲豹的工作。我所知道的是，這些貓科動物使我感到完整。它們就像是我，不情願地被圍困在籠舍中。”

直到19歲，艾倫才克服嚴重的口吃。

著名雕像家安娜·海厄特·亨廷頓（Anna Hyatt Huntington）為布朗克斯動物園那隻美洲豹塑的雕像

他本科畢業於1974年，學習生物學和化學。

而後，他到田納西大學繼續攻讀動物生態學，分別於1978年和1981年獲得碩士和博士學位，一開始研究蝙蝠，後來在大煙山國家公園研究浣熊。

研究浣熊（Procyon lotor）的艾倫･羅賓諾維茲

1981年，喬治･夏勒（George Schaller）來到大煙山，和艾倫徒步了一天。當時的夏勒博士已是動物保護界的巨人，WCS國際項目的主管。

早在1978年，他和霍華德･奎格利（Howard Quigley）在巴西潘塔納爾濕地研究美洲豹，這是針對美洲豹的第一項全面深入的科學研究。結束巴西的研究，1980年，夏勒博士應邀來到中國開展大熊貓的研究。他希望有人繼續美洲豹的工作。

年輕的喬治･夏勒（George Schaller）

大煙山徒步一週後，夏勒打來電話，問艾倫是否願意到伯利茲研究美洲豹。

伯利茲原是瑪雅人居住地，從16世紀以來，相繼成為西班牙和英國的殖民地，直到1981年9月才正式獨立。

伯利茲（Belize）

新獨立的國家，剛畢業的博士，少年夢想的美洲豹。

艾倫立即接受了邀請，加入WCS。

接受了霍華德的培訓後，1982年，艾倫打點行裝，帶上摩托車飛往伯利茲，在三面環山、一面臨海（加勒比海）的卡克斯康博盆地開展研究。

卡克斯康博盆地（Cockscomb Basin）

伯利茲歲月：1982-1992

艾倫很快贏得當地瑪雅人的喜愛，也迅速發現了美洲豹的蹤跡。

在抓捕第一隻美洲豹時，一名當地瑪雅助手被蛇咬死。亞倫頂住壓力，繼續開展工作。他以瑪雅神話中的死神之名命名第一隻佩戴頸圈的美洲豹，以紀念這位瑪雅助手。

在兩年的時間裏，艾倫一共給6只美洲豹佩戴了無線電頸圈，包括5只成年公豹和1只年輕母豹。

亞倫和當地人在伯利茲檢查一張美洲豹皮毛

**在卡克斯康博，**美洲豹的家域面積不大，公豹20-40平方公里，母豹10平方公里；家域高度重疊，然而相互衝突的跡象很少。

伯利茲的一隻美洲豹

美洲豹的食譜裏有17種動物，而犰狳、刺鼠和短角鹿就佔了70%。

美洲豹基本上是夜行性動物，但不同個體有差異。

上圖：灰短角鹿（Mazama gouazoubira）

左圖：刺鼠（Niviventer coxingi）

右圖：九帶犰狳（Dasypus novemcinctus）

艾倫的研究是繼夏勒博士後，第二項針對美洲豹的深入研究。

美洲豹是全球第三大的貓科動物，僅次於老虎和獅子；在西半球，美洲豹是體型最大的食肉動物。

艾倫的研究證明了美洲豹的行為和生態學特徵具有可塑性，這對適應棲息地快速變化意義重大。

正測量美洲豹腳掌的亞倫

卡克斯康博的研究結果直到1986年才發表，然而保護工作早已開始。

1985年，艾倫在伯利茲首相及其內閣面前，侃侃而談一個小時，説服伯利茲政府建立卡克斯康博盆地保護區。

1986年，全球第一個專門為保護美洲豹的保護區正式成立，佔地15平方公里。

該保護區內紅外相機拍到的一隻美洲豹

然而，建立卡克斯康博保護區的最大挑戰是艾倫研究美洲豹時的瑪雅人朋友。

按照當年建立保護區的方法，原住民往往被趕出保護區。好在因為孩子的教育問題，當地人主動搬遷到三十公里外。

大家熟知的瑪雅文化遺址就在伯利茲

1987年，捷豹汽車公司通過世界自然基金會（WWF）捐資7萬美元，幫助卡克斯康博保護區開展工作。

捷豹與艾倫的合作還會持續多年，在更廣闊的區域內推進美洲豹保護。

捷豹汽車的LOGO就是美洲豹啦

在夏勒和艾倫開展研究的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中南美洲的牧場主對美洲豹恨之入骨，報復性獵殺是美洲豹的最大威脅。

牧場主或者用槍，或者帶狗，或者聘請專業獵人，捕殺出現在牧場周邊的美洲豹。

幾年前，突然出現在新阿姆斯特丹一人家後院中而被射殺的美洲豹

然而，艾倫的研究發現：健康的美洲豹會在家畜的周邊活動，但不會去捕殺家畜；恰恰是遭到槍擊受傷的豹子，由於無力捕殺野生獵物，只好轉向家畜。

這個發現被後續的其它研究所驗證，為解決美洲豹與家畜的衝突奠定了科學基礎。

一隻被駐軍亞馬遜的軍隊領養的美洲豹，它的母親被人類獵殺了，士兵每天會帶着它去河中游泳

伯利茲政府和人民回應了艾倫的努力。

1991年，伯利茲政府將卡克斯康博盆地保護區擴大到415平方公里。到1992年，伯利茲相繼在美洲豹棲息地新建12個保護區，受到保護的總面積達1579平方公里。同年，伯利茲人反對開展美洲豹狩獵旅遊。

伯利茲的美洲豹

新千年的美洲豹：1999-2008

1993年，由於伯利茲的突出成績，艾倫升任WCS亞洲項目主管。

接下來的數年中，他在緬甸、泰國和中國台灣，調查老虎、雲豹、豹、豹貓等貓科動物，與當地政府合作，建立大面積的保護區。美國《時代週刊》讚譽他為**“野生動物保護界的印第安納･瓊斯”**。

亞倫給美洲豹佩戴無線電頸圈

在艾倫目光轉向亞洲的上世紀90年代，美洲豹的研究並沒有停下腳步。

在阿根廷、巴西、哥斯達黎加、墨西哥和委瑞內拉，都有研究在進行。但是，缺少針對整個美洲豹分佈區的保護計劃。

生物保護通常更尊重政治邊界

而不是生態邊界

上世紀九十年代，美國西南部、美墨邊境地帶，美洲豹時有發現。這喚起了美國民眾的熱情。

1997年7月24日，美國政府將整個美洲豹分佈區的美洲豹都列為瀕危物種。

1999年，艾倫擔任WCS的全球食肉動物保護項目主管。

當年3月，WCS邀請了三十多位美洲豹專家聚首墨西哥，在新千年前夕討論美洲豹的保護計劃。這些專家的祖國北至美國，南抵阿根廷。

2000年，亞倫會見緬甸政府

在墨西哥會議上，WCS景觀生態學家埃裏克･桑德森（Eric Sanderson）主持了美洲豹整個分佈區的知識彙總和保護優先區設定。

埃裏克･桑德森（Eric Sanderson）

桑德森和與會的三十多位專家合作，在地圖上詳細彙總了當時掌握的美洲豹信息，共識別出16個國家中的51塊美洲豹保護區。

這是第一份針對全球美洲豹分佈和研究狀況的完整評估。

十年之後，2008年的北京雪豹會議上，桑德森也與全球雪豹專家一道，為雪豹做了類似的彙總工作。

WCS網站美洲豹專版

“WCS保護8個大型野生生境種的美洲豹，橫跨8個拉美國家，共5000多隻美洲豹個體及4萬平方公里保護區”

在此基礎上，艾倫與時任WCS拉丁美洲項目主管的安德魯･泰伯爾（Andrew Taber）擬定了未來五年面向整個分佈區的美洲豹保護計劃——

長期研究

種羣監測

種羣現狀和分佈調查

教育和政策倡導

美洲豹與家畜衝突研究和麪向牧場主的宣傳

1987年資助伯利茲美洲豹保護的捷豹汽車公司再次慷慨解囊，為五年計劃捐助一百萬美元。

此外，WCS成立美洲豹顧問組（Jaguar Advisory Group，JAG），網羅了當時美洲豹研究和保護的豪傑，為中南美洲的保護工作提供科學支持。

美洲豹（Panthera onca）

墨西哥會議是美洲豹保護的轉折點，奠定了持續至今的跨境合作的保護框架。

WCS還派出或在當地聘請生物學家，在中南美洲開展研究和保護工作，應對不斷出現的各類威脅。

保護遺傳學家史蒂芬･歐布萊恩（Stephen J. O’Brien）的研究發現，為美洲豹全域保護計劃提供了有力的科學支持。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美洲豹的亞種劃分眾説紛紜。2001年，史蒂芬發現：現存的美洲豹種羣是較為晚近（20-80萬年）的擴展和拓殖過程的結果；美洲豹在廣闊的地理範圍內維持了相當高的基因交流。

亞馬遜拍攝到的美洲豹

換言之，在中南美洲幅員遼闊的區域內，從美國南部到阿根廷每部，所有的美洲豹都是一個物種，沒有亞種。

不同區域的個體可能有一些細微的差異，但沒有必要作為獨特的保護單元來開展工作。

在WCS的推動下，美洲豹的研究和保護工作在中南美洲鋪開。

委瑞內拉、哥斯達黎加、巴拉圭、玻利維亞等國家相繼啓動美洲豹保護項目。

紅外相機技術在美洲豹的種羣調查中發揮了巨大作用。

亞倫安裝紅外相機

2001年，委瑞內拉在300平方公里的區域內，發現9只美洲豹和15只美洲獅。美洲豹和美洲獅的共存問題，成為此後多項研究的目標。

亞倫檢查老虎留在樹上的抓痕

2004年，WCS在玻利維亞3.4萬平方公里的國家公園內，用紅外相機技術估算有1000只美洲豹。

調查發現也提出了跨境合作的需求。

2005年，在IUCN貓科動物專家組會議上，巴西和阿根廷的科學家發現紅外相機拍到同一只美洲豹。

2006-2007年，巴拉圭和玻利維亞開展跨境紅外相機種羣調查；在506平方公里的範圍內，識別出9只個體，4只跨境活動。

玻利維亞的馬迪迪國家公園

在新千年的頭幾年，美國西南部的亞利桑那兩次拍攝到美洲豹。

**它們是從墨西哥遊蕩過來的，還是美國本土有一個小種羣？**WCS的科學家偏向於後者。

但不管是哪種情況，美洲豹在美國境內的數量不多。然而在中南美洲的美洲豹保護上，美國的環保機構和科學家做出了巨大貢獻。

美洲豹2030路線圖：2009-2018

2006年，艾倫與熱愛貓科動物的富豪托馬斯･卡普蘭（Thomas Kaplan）發起美國大貓基金會（Panthera）。

這是第一個致力於保護全球40種貓科動物的環保機構。

美國大貓基金會（Panthera）

2008年，艾倫離開WCS，擔任Panthera的CEO。Panthera網羅了全球頂尖的貓科動物研究和保護專家，發起雄心勃勃的保護計劃。

早年介紹他去伯利茲的夏勒博士，擔任Panthera的副主席；去伯利茲前培訓他的奎格利，擔任Panthera的美洲豹項目主管。

艾倫･羅賓諾維茲（Alan Robinowitz）

2009年，在WCS的美洲豹項目基礎上，Panthera發起了更為雄心勃勃的美洲豹廊道計劃（Jaguar Corridors Initiative，JCI ）。

美洲豹廊道計劃（Jaguar Corridors Initiative，JCI ）

墨西哥會議以來，十年間的調查研究不斷豐富我們對美洲豹的瞭解。科學家們更清楚地瞭解核心種羣的狀況，也更清楚地劃定了核心種羣之間的聯通廊道。

JCI不僅要保護美洲豹的核心種羣，還要保護聯通廊道。

保護計劃在不同層面上開展。

伯利茲最先做出回應。2010年8月，在JCI的框架下，伯利茲新建了70平方公里的保護地。

JCI接力推進了美洲豹的研究和保護。這過程中有新的發現，也出現了新的威脅。

在哥斯達黎加，科學家發現美洲豹的獨特嗜好，不僅捕食虎貓，還捕食海龜。

左圖：虎貓（Leopardus pardalis）

右圖：海龜（Chelonia mydas）

2011年，為完善種羣調查方法，科學家試驗美洲豹對不同香水的反應，發現香奈兒五號才是最愛。

突然出現的香奈兒五號

2014年，在巴西潘塔納爾濕地，販毒分子槍殺了數只美洲豹。而曾經射殺美洲豹的牧場主，轉而與保護人士合作，遏制這類行為。

這隻參與了奧林匹克火炬傳遞的美洲豹逃出了動物園牢籠，雖然沒有逃離動物園的危險，但還是被士兵開槍射殺，這一行為遭到巴西人民和媒體的譴責

另一項研究發現，1998-2014年間，巴拿馬有230只美洲豹被殺；其中220是報復性獵殺，7只是售賣，3只是因為害怕；更糟糕的是，盜獵逐年增加。

在巴拿馬遭到獵殺的美洲豹

2017年，媒體報道中國人在玻利維亞購買美洲豹製品。

更不用説，今年的亞馬遜大火……

動物園內的美洲豹

在美洲豹保護上，我們能看到最燦爛的理想

也能看到最糟糕的現實

2017年，艾倫已經病重。實際上，早在2001年，他就診斷出慢性淋巴性白血病。十多年來，在為貓科動物奮鬥的同時，他也與病魔搏鬥。

這一年，艾倫卸任Panthera的CEO，擔任首席科學家。

亞倫拿着地圖，正在實地勘察

2018年，在生命的最後一年，艾倫為美洲豹做了最後一件事：2030路線圖。

在聯合國的一次高級別會議後，艾倫和Panthera聯合拉丁美洲的14個國家的政府，發佈美洲豹保護的2030路線圖。

生物多樣性重點地區、美洲豹保護區及生物廊道

這份計劃提出美洲豹2030年目標：**在2030年之前，保護30塊重要的美洲豹分佈區。**這是WCS的美洲豹項目和Panthera的JCI計劃的延續。

半個世紀來的美洲豹保護歷程，一方面是美國在中南美洲的巨大影響力，另一方面是夏勒、艾倫等人孜孜不倦的努力。

繼承大英帝國的美帝國，其精英分子的思考和行動格局也是全球性的，別忘了中國也曾經有“天下”的觀念。

2018年8月5日，艾倫病逝。

他被一位巨人帶入美洲豹保護的行列

也成為美洲豹保護的巨人

喬治･夏勒（左二）和艾倫･羅賓諾維茲（右一）

他曾經是嚴重口吃的自卑少年

後來成為美洲豹及貓科動物保護最強音

亞倫給美洲豹佩戴無線電頸圈

艾倫的故事停在了2018，但他和同行為美洲豹創造的未來還在繼續。不知道大家看完是不是和我一樣，感覺心裏有很多話想要説？

不如在評論區裏一起説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