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朵末路狂花的復仇之旅(上)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70212-2019-11-30 09:43
本文轉自:網易人間
前言:
2019年3月,我的獄友羣裏進了一位微信名為“火凰大媽”的女獄友,頭像是一個性感的花臂女郎。羣友們先是騷動了一會兒,等看到微信id後面的出生年份,就又都潛水了。
遵照羣規,新人要私信我一份個人介紹,“模板”上的必填項有:獲釋原因(自然刑滿、減刑、假釋)、原判刑期、實際服刑刑期、罪名(選填項),以及有無吸毒史等。24小時內不提交的新羣友,我都會踢走。
可這位“火凰大媽”當我不存在似的,一直沒通過我的好友申請,還在羣裏沒完沒了地發“拼XX”的砍價鏈接,我正想踢人,一位女羣友發了句:“香姐19年牢蹲完一點沒跟社會脱軌嘛,手機玩起來溜溜的。”
2011年的刑法修正案之前,被判處無期徒刑的罪犯平均實際服刑年數均在16年左右——這個大媽的刑期,讓我有點震驚。
通過女羣友的牽線,我成功聯繫到了“火凰大媽”,在浙江的鄉下對她採訪了4天。牢獄生活似乎讓她對很多人和事都已十分遲鈍,我給她看我的舊稿,她説自己是個文盲,教改科雖給她進行了幾年的掃盲教育,但她“欣賞不來文章”。
到了半夜,她忽然發來一條微信:“裏面的事情,我沒什麼‘話頭子’,出來這段時間倒遇到一點事情,你想聽麼?”
一切都始於一場交通事故,一天,一位年輕的女孩騎着摩托車撞傷了大媽的小腿,兩人卻因此結下了深厚的緣分。肇事的女孩叫魏靚,微信名叫“綵鳳少女”,後來成了“火凰大媽”的乾女兒,也是“火凰大媽”微信頭像的主人。
在大媽的介紹下,我又與魏靚聊了幾天,竟聽到了一個我完全沒料到的故事。
01
魏靚比閨蜜大梅小半歲,大梅喝農藥時,魏靚才17歲半。兩人是職中同學,因翻校牆去網咖包夜,被學校勸退,索性都輟了學。沒想到自由的校外生活才過了一年半,大梅就出事了。
魏靚傷心了好久,半夜開着那輛“鬼火摩托”給大梅去燒了幾次紙。摩托本來是魏靚她哥的,她哥租了滴滴合約車之後,把摩托在鹹魚上掛了990元,大梅看到了,非要買下來:“以後我們去網咖‘吃雞(遊戲《絕地求生》)’就不用跑兩裏地擠公交了,村路上的雜種狗也追不上我們了。”
魏靚便給她哥發了188.88的紅包,祝她哥滴滴生意紅火,又軟磨硬泡了幾天,可算搶來了這寶貝。姐妹倆好高興,大梅出了800塊,找修車行的朋友改裝了一下,給車身配置了流光四溢的夢幻彩燈,引擎調得像暗夜嘶吼的撒旦。
兩個女孩梳着七八條小麻花辮,又買了有粉紅色貓耳朵的頭盔,還在商貿城賒賬,一人文了一套“綵鳳”大花臂——這一拾掇,鄉鎮的小痞子們都認得這兩個“跩妹妹”了,大頭蒼蠅似的,嗡嗡朝她倆黏過來。
以前,大梅的大屁股死沉死沉壓在車座上,遇到減速帶,緩震器“咯噔”一聲,彈簧都壓到底了。如今,後座卻空落落的。
相比起大梅的“前凸後翹”和“一白遮百醜”,魏靚的長相顯得小家子氣,時不常冒幾顆痘,不像大梅的臉,潤得透光。她再怎麼比,也比不過大梅的,大梅的老爹是殺豬匠,從小不缺肉,牛奶也訂得早,營養充分,長勢自然比她兇猛。
那天,魏靚一邊給大梅燒紙,一邊跟她道歉:
“我對不起大梅的,有段時間可嫉妒她的,背地裏講過她的壞話。我們還上學那會兒,住宿舍裏,我幫她洗衣服,她每天中午幫我打一頓飯,我能省8塊錢。我其實心裏有氣的,嫉妒她家比我家有錢,我就跟班裏那幾個玩球的男生講,大梅表面看着白白淨淨,其實來了月經的內褲丟在牀角幾天不洗……”
她跟我説:“我跪在她墳前面,我叫她打我罵我……叫她活過來呀……那麼活潑一人,怎麼就想不開呀?”
這也是當地小鎮的社會青年們的疑問:大梅那麼玩得開的人,怎麼會喝農藥的呢?
魏靚知道些內情,但她實在料想不到會走向這個結局:
那時,她倆在網咖認識了一位“吃雞牛人”,在遊戲裏,反應極快,總能精準“爆頭”,外號“大臉外掛”——外貌上講,這人又矮又矬,但一手“吃雞”本事,加上“領袖氣質”,在網咖很受歡迎,她倆幾次加他微信,都沒得到通過。但這人帶着她倆在遊戲裏衝鋒陷陣,好不威風,網咖舉辦“吃雞”比賽,她倆跟着大臉混了個冠軍,每人領了500塊網費。
有天,大梅忽然加上了大臉的微信,她高興極了,端着手機給魏靚看,大臉正巧發來一串語音,“他説對我們有印象,兩個大花臂,但説我沒有大梅有意思,打遊戲也不聰明,所以選擇通過大梅”。
魏靚不高興了,説大臉像只癩蛤蟆,誰稀罕和他加好友。可大梅卻好興奮,“一張面孔通紅的,和大臉聊得起勁,聲音也越來越嗲……”
不出意料的,大梅和大臉談戀愛了。大概半個月,兩人整天膩在一起,魏靚偶爾在網咖撞見了他們,大梅也只笑笑,一步不離地跟着大臉,一會兒買煙,一會兒買奶茶。
魏靚在商城找了份售貨員的工作,剛領第一個月的工資,大梅就開口借錢,她甚至辦了好幾張信用卡,緊急聯繫人的號碼都填了魏靚的。
魏靚有數——大梅喝農藥肯定為了大臉。但具體怎樣的情況,她就不得而知了。大梅出事後,她找過大臉,本想着一探究竟,但沒想到大臉一把摟住她便嚎哭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講,大梅迷上了網絡賭博,輸錢輸多了,走了絕路;然後又狠狠打自己的耳光,罵自己沒能力。
魏靚説,自己當時也是一下頭腦發昏了,反倒心疼起了大臉,陪着他借酒澆愁,喝醉了,兩人就睡到一起了。
燒完最後一沓冥幣,魏靚在大梅墳前猛磕了幾個頭,作為好姊妹,她愧疚的很。
02
5月19號,魏靚18歲生日。她在朋友圈發了條“2018.5.19-2000.5.19=18”,發完又刪了。她本來許久沒有回大臉的信息了,但大臉竟然看見了她的朋友圈,發來語音,説要給她慶生。
吃雞羣也有兩個男人加她,都是大臉的“戰友”。她猶豫了一下,想自己只有10歲那年過了一次吹蠟燭、切蛋糕的生日,眼下忽然有這麼多人要給自己慶生,心裏很暖,但又覺得再接觸大臉,更對不起大梅了。
忐忑難安之後,魏靚還是通過了他們的好友驗證。很快,3個男人同時發來了慶生紅包,每人轉賬520元,數字好曖昧,她吃了一驚,一個都不敢點開。魏靚平生頭一回這麼被重視,甚至重視過頭了,她心口撲騰騰地跳,臉燒一陣燙一陣的,鼻孔都快冒煙了。
3人又發來語音:
“生日紅包不能不收。”
“休班後請我們唱K唄。”
“説不定你還多花點呢,別不好意思。”
他們一人一句,弄得魏靚沒法拒絕了。去KTV前,4人先組團在網咖“吃了幾局雞”,魏靚喝可樂時弄髒了衣服,要先回家換。大臉説提前去佔包廂,騎走了“鬼火”,3人疊在小摩托上尖叫着離開了。
魏靚叫了滴滴,豈料,她哥接了單——這個小小的縣級市只有幾十個滴滴司機,守在核心商業區的就佔去大半——她想取消,但她哥肯定看見號碼了,兩分鐘後,一輛掛着綠牌照的比亞迪停到了她跟前,“上來啊。”
魏靚那天穿的是牛仔熱褲和吊帶背心,肚臍眼都露了出來,大花臂自然也藏不住了。她和大梅紋這條花臂,是躲着家裏人的,平時兩人在家都穿長袖。大梅死後,家裏人才知道女兒有這麼一條彩色的胳膊,一心認定是怪力亂神奪走了女兒的性命,白事時還請了九華山下來的和尚唸經驅魔。
魏靚捂着胳膊往後座去,她哥瞪了一眼,她乖乖地坐到副駕,屁股剛沾着坐墊,她哥肉呼呼的巴掌就打了過來,“噼啪噼啪”兩聲脆響:“雕龍畫虎的不學好,搞得跟出來賣的似的!”
“你管不着。”魏靚還了句嘴,她哥瞪了她一眼,不出聲了,一腳油門。
話剛説出口,魏靚就後悔了。
她幾乎是她哥帶大的。老爹早年中風,老孃跑的那年,她哥14,她12。她哥早早休了學,老的小的一把抓,酷暑天去30公里外的工廠當卸包工,肩頭肉裂了又裂。好在那幾年工價漲得猛,一天的酬勞從80漲到200,她哥做了4年苦力,家裏才熬過了最難的當口。
可好事不長久,有天她哥卸貨吃力了,被上百斤的貨包壓斷了脖頸處的一根筋,手術花了6萬,再也不能幹苦力了。當時,她哥才跟這天的魏靚一樣,剛滿18歲。工廠出於“人道主義考慮”,送了2萬救濟金,好在她哥有個同學的姐姐是律師,後來盡心盡力幫着打官司,廠裏最終賠了15萬。
後來被勸退的魏靚,也趁着她哥這場工傷選擇了退學,先是去服裝廠釘揹帶褲,計件工資,趕工沒日沒夜。她哥心疼她,拿到賠償款後,讓她換樁輕鬆點的工作。魏靚看到網咖招聘收銀員,説喜歡,她哥同意了,只讓她“別被不三不四的人勾搭上”——可這條綵鳳大花臂就是明證——她不乖了,不聽哥的話了。
從網咖到家只要9分鐘,她哥在村裏的稻場剎住了車,怒氣衝衝的搶先一步下車,拉開副駕的車門,將她猛拽下車,命令她不準出門鬼混。然後又指着她的露臍吊帶背心罵:“你穿得像只雞,你這樣出去鬼混,你指望被人強姦哦!”
這話一字一句的,像磚頭砸在魏靚身上,讓她覺得一口氣堵得胸口發悶。可她不敢還嘴,只能扭頭就跑,跑了好遠,才在鎮衞生院門口攔住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説了那個KTV的名字。
03
KTV門口的那對金色門柱朝着熱鬧的街道,霓虹燈亮起,熱褲女孩們一字排列迎賓,齊刷刷朝客人鞠躬。服務員領魏靚往那個貓主題的“中包”走,還沒到門口,3個男人就急吼吼地紛紛探出頭迎接她。
包廂裏,酒水都點好了,桌上擺着蛋糕,插着“18”數字形狀的蠟燭。3個男人唱了生日歌,魏靚許了“發財發大財”的心願後,幾個人追逐着互相往臉上糊蛋糕。
狂躁的嗨曲響起來了,燈光調成舞台模式,他們舉着啤酒瓶擠在一處,亂蹦亂跳亂甩頭。酒都是一瓶瓶“吹”下去的,魏靚開心極了,腳心抹了豬油似的,飄呀搖呀。好幾隻手在她的胸、腰際、屁股上摩挲,她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再往後,渾身就一截截軟了下去,像是燒垮的白蠟一樣子,要融化了……嗨曲震個不休,旋轉的五色燈光照亮她的臉,再暗下去,她只記得,沙發是黃色的。
等魏靚醒來時,“肚子又脹又痛”,3個男人已不見蹤影,她的頭很暈,“像埋了鐵釘子在腦殼裏”。爬起身,她忽然發現自己的牛仔熱褲是反着穿的。
她立刻慌了,努力回想自己什麼時候脱過褲子,恍惚了幾秒,眼淚先出來了——她被侵犯了。
魏靚驚慌失措地往店外跑,凌晨4點,KTV冷清了,服務員在大廳打瞌睡。大街上靜悄悄的,“鬼火”就停在一顆梧桐後面。魏靚又跑回包間找車鑰匙,趴在地上找了一圈,發現鑰匙掉在桌底,但桌腿很矮,底縫太窄了,“手能進去,胳膊不行”。
桌子很重,她咬着腮幫子挪動了一點兒,一個避孕套盒子先露了出來。她撿起來看,裏面只剩3個沒開封的了。
魏靚崩潰了,哭着蹲下去,淚水和鼻涕在瓷磚上連成絲。她知道自己肯定被下藥了,不然不可能毫無知覺。服務員循着哭聲,站到包廂門口了,她終於摸到車鑰匙,瘋了似的跑出了店門。
“鬼火”最快時速能拉過100公里,引擎聲刺耳可怖。49歲的杜桂香在幾百米開外就聽見了響聲,慌忙站進一個分類垃圾棚裏,準備朝着開過來的摩托狠狠地吐口吐沫。
杜桂香每天黎明時候出門翻垃圾桶,撿拾塑料瓶、易拉罐,天亮了忙這種事難為情。她有個改不掉的惡習,遇到激動的事,就喜歡吐唾沫。有回在垃圾桶旁找到一堆舊衣物,帶回家後從一條男士西裝褲裏翻出72塊錢,激動了一天,“那天做什麼事都忍不住吐口唾沫,拿着錢去連鎖中餐館,加湯時昏頭了,朝保温桶裏吐了一口”。生氣時,她更是改不了這惡習,跟人吵架拌嘴,話沒出來,唾沫先吐到人家臉上了。
杜桂香預備了一口老痰,她不知道是哪個冒失鬼將摩托車開到這種震天響的地步,她有中耳炎,“早上起來耳朵就流膿了”,這噪音讓她很生氣,這口痰不吐到這個冒失鬼身上是不痛快的。
引擎聲越來越近了,杜桂香站出去時,被近到咫尺的引擎聲嚇得一抖,本應嘴巴稍稍朝前的預備姿勢,下意識變成右腳超前跨了半步——杜桂香這半步來不及收回,魏靚也來不及剎車,“鬼火”的前輪碾過杜桂香的右腳,將她的小腿壓成一道嚇人的弧度,一聲慘叫後,杜桂香的大腿貼緊地面,腳心卻翹到了天上。
摩托車熄火了,黎明中的街道卻沒法安靜下來,杜桂香鬼哭狼嚎,嗓門不亞於剛才的引擎聲。魏靚撞了人,慌得沒命,先給她哥打電話,可她哥跑滴滴夜裏1點多才沾牀,4點多鐘就算打雷地震,也沒叫醒他的可能。
杜桂香在慘叫的間隙朝魏靚吐口唾沫:“報警!叫救護車!”
04
魏靚她哥是在5點多趕來的,交警扣了魏靚一會兒,説“大媽已送醫”,讓兄妹倆去醫院交2萬塊錢,“要動手術”。
她哥開車往醫院趕,魏靚縮在副駕駛座位上,兩眼放空,兩行熱淚掛到了胸口。她不敢説出在KTV的遭遇,眼下闖的禍夠大了,夠給她哥添麻煩了,自己那點咎由自取的苦頭,又怎好意思申訴呢?
兄妹倆還沒踏進醫院大廳,就聽見急診通道里,杜桂香在拉狠着腔調罵人:“吊死鬼,撞完我就跑了?你們公家肯定放跑了她,把我撞成這樣,你們公家就這樣子不管啦?”
她的身旁站着兩個交警,其中一個講:“老大媽,別蠻不講理的,我們能陪你過來就不錯了,這該是你家屬的事。”
另一個又上去安撫杜桂香的情緒:“知道你吃了苦頭,緩下情緒配合治療……你的家屬呢,我來聯繫他們過來?”
“老孃一個人活到快50了,要什麼家屬啊?什麼狗屁家屬啊!”
兄妹倆小心翼翼地貼上去,魏靚她哥問交警:“住院費帶來了,怎麼個繳納的手續?”
杜桂香發現了魏靚,忽然發力,整個人在急救牀上掙扎幾下,牀腿輪子竟朝魏靚撞了過來:“小婊子,你把我撞成這幅慘相,你講講,怎麼個收場?!”
魏靚被抓住了手腕,淚巴巴地求杜桂香:“鬆手呀,我曉得闖禍了,我給你治,該認該賠的呀……”
交警迅速介入,將急救牀拖到一旁,讓兄妹倆去外面候着,等到上班時間去繳納住院費,還要留個人陪護。為了避免衝突,交警建議他們花2000塊請個護工。杜桂香聽見了,説:“別人我不放心,我喊弟媳來,但護工費不能少的。”
出了急診室,有個交警對兄妹倆説了點私話。“交警跟我哥講,這個大媽不是省油的燈,‘進去過的’,才放出來不到一個月。(他)讓我和我哥做好心理準備,這樁麻煩事千萬別再節外生枝,醫院這邊的把錢交足,人少露面。等大媽出院了,走他們這邊的處理程序,能私了儘量私了,實在不行,走司法程序,聽從法院判決”。
兄妹倆走出醫院,魏靚她哥悶聲不吭地上了車,魏靚卻拉不開副駕駛的門。她哥放下半片車窗,衝她吼道:“你説説,你誰不撞,偏偏撞這麼一個女勞改鬼!”
魏靚仍舊不識相地拉車門,她哥粗着脖子罵:“該上班上班去!闖了這麼大禍,還有臉回家睡大覺啊?”
話畢,她哥一腳油門離開了。
魏靚呆頓頓地朝網咖去了,走出幾百米後,又醒了似的——自己怎麼還有臉回網咖呢?
她覺得老天爺是瞎了眼的癟三,把道理都弄反過來了,她吃了那3個男人的糟踐,反過來倒沒臉見他們了——還有,好端端一條夜路,那麼適合飆車發泄一下情緒,怎麼偏偏就橫出一隻腳,撞了這麼個大媽,“老天爺是潑皮,是拿人開涮的流氓!”
魏靚在街面遊蕩到中午,發現自己被踢出了“吃雞羣”,又過了一會兒,一個女孩加她微信,她猶豫一下,通過了,女孩直接甩來一連串語音,告訴她一些關於大臉的事:
“這人本來在濟南上大學,家裏經濟條件很差的,老爹老孃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學費一半都是借的。他考了大學後也不爭氣,在學校狂追一個城裏女孩,騙了老爹老孃一筆血汗錢給女孩買鞋買手錶,女孩收下禮物後立刻給他發了‘好人卡’,他傷了心,又捱了老爹老孃的罵,一灰心便輟學了,回家裏跟着二舅承包魚塘,老爹老孃幫他出了合股的錢。但他一點不踏實,沒事經常往網咖跑,這人腦袋瓜子活絡,學習能力蠻強,據説還付費學了個PUA課。”
這個女孩説她也是受害者——她的男友被大臉帶壞了,本來倆人要領證結婚,日子都選好了,誰知男友忽然變了個人似的,一下子劈腿了四五個女孩,其中一個女孩還挺個大肚子找上門。
女孩説,大臉有些歪門邪道的“道理”,那些跟他混的男生們都深信不疑:比如,女孩收了錢,霸王硬上弓也算不得強姦,女孩要告的話,會被警察當做賣淫嫖娼處理。他們四處找女孩“開刀”,而後錄視頻,賣給不良網站牟利。
説完,女孩就拉黑了她。
魏靚以前在朋友圈見過“PUA”,還以為是“渣男”的英文單詞。她在各種APP上搜索“PUA”,見有文章介紹有什麼“自然技術流、夜店流、下藥流、學生流、撿屍流、泡良流”等等,還有比如鼓勵女孩自殺之類……屏幕上的字像一羣被捅了窩的馬蜂,在她腦筋裏亂飛亂竄,嗡嗡地蜇她、刺她。
她無處可去,猜想她哥應該跑滴滴去了,就回了家。進家後便癱軟在地,趴在水泥地上放聲大哭。屋裏到處是尿餿的味道。她想起卧牀的老爹——這一天誰都忙昏了頭,沒人給老爹換尿片。
05
安頓了老爹,魏靚也乏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聽見家裏有吵罵聲,又聽見了砸杯子的聲音,打個激靈站起來,披了衣物出去,見家裏來了五六個悍巴巴的男人,在客廳裏圍住了她哥。
領頭的是個禿頂矮漢,腳下是摔碎的一杯熱茶,男人瞅見魏靚,一巴掌拍桌面上,指着她哥問:“是這個小婊子吧!撞了我姐是吧?”兩個男人要過來拖魏靚,她哥擋了一步,軟聲軟氣地哀求:“兄弟,別動火,她還小,不懂事,跟我談,跟我談。”
她哥邊説順手推了魏靚一把,讓她去老爹的房裏。魏靚埋着頭,心裏想自己該勇敢一點兒,擋在她哥前面,可腳卻怯生生地朝前走。矮漢追過來,一把拽住她的大花臂,哼哼説:“一看就是個不正經的東西,女孩子家家,搞得流裏流氣——你哥今天不拿10萬賠償款出來,今天我們就把你扛走!”
魏靚任由矮漢這麼拽着,含淚瞅着她哥。她哥不時瞟一眼堂屋正中那根漆紅的房梁,眉頭擰着,喘着粗氣——那根房樑上藏了錢,她哥的15萬賠償款到手後,10萬存了銀行,剩下的,1萬給滴滴公司交了押金,1萬備着急用,3萬存進一個P2P理財平台。結果理財平台爆了雷,他哥就疑神疑鬼了,覺得錢放在銀行都不穩當,索性都取了出來,藏在房樑上。
魏靚看出她哥正糾結着要不要將錢取下來打發了這些人。可她太清楚她哥的難處了——他要攢夠18萬,娶那位分分合合談了3年的廠妹。18萬是對方提的彩禮錢,本來8萬塊的缺口還得苦哈哈地掙進省出,這下要賠掉10萬……這錢是一家人的血,血抽乾了,她哥和這個家,也就毀了。
魏靚使勁扯了一下,脱開矮漢的拉拽,跑廚房去了,拎了一把菜刀衝出來,在矮漢跟前,朝自己的大花臂劃了一刀。她渾身發抖,手上沒勁兒,這一刀只劃破了一層薄皮,血不肯出來。
“小婊子,少跟我玩這套啊,你就是今天抹了脖子,該賠的錢也一分不能少!”矮漢指着魏靚,好像一羣人都看穿她的表演。
魏靚的血氣立刻上頭了,又是一刀——可這一刀是砍在她哥擋過來的胸口上。她哥奪走了她手上的刀,又快又狠地又給自己來了一下,血立刻噴了出來,場面有些嚇人。魏靚衝過去捂住她哥的傷口,她哥捂住她的手,血還是汩汩的,像前不久兄妹倆搶修的那個衞生間裏壞掉的水龍頭。
“你他媽有種砍脖子呀,你敢砍脖子,我立馬滾蛋!”矮漢也怒了,踹了兄妹倆幾腳。忽然,裏間傳來“砰”一聲巨響。眾人愣了一下,魏靚反應過來了,爬起身往老爹房裏衝——是老爹落牀了,頭磕在一張小几上。她抱住老爹的頭,嚎啕尖叫了起來。
矮漢興許覺得這窮户要全家人一起搏命了,退讓了,不吭不響地就離開了。
杜桂香的弟媳是個勢利眼,剛到醫院的幾天尚盡心服侍嫂子,以為能在賠償款上“打算盤”。等丈夫回來,一聽説肇事方是窮户,用杜桂香的話説,“那張肉嘟嘟的面孔先垮掉了呀,眼神蠻不對勁的,虛咪咪的,就聚着光瞅我”。一日三餐也不客氣了,“豬吃食一樣的,叫同病房的人都生厭”。
到夜裏,弟媳比杜桂香睡得還早,鼾打得肆無忌憚。剛動完手術的杜桂香鬧肚子,喚了弟媳幾遍,卻只把同病房的人叫醒了。有人起身想幫杜桂香,杜桂香卻火了,不許旁人搭手,將牀頭的半杯水朝弟媳潑了過去。
兩個婦人當晚吵得雞飛狗跳,互相比賽吐唾沫,連勸架的護士都未能倖免。弟媳當然不留了,臨走時還順走了同病房人的一箱牛奶。
缺了陪護,杜桂香很多事只能乾着急,再少吃少喝,拉撒之事也不免麻煩護士搭搭手,可護士都一堆事,總不能及時趕過來。
病友都勸杜桂香再找一個護工,讓肇事方請。杜桂香雖然嘴上罵得兇,卻還是講道理的——魏家已經出了2000塊護工費,是自己家人不爭氣,再讓那對窮兄妹貼2000塊,她張不了這口。她本來是交代弟弟去魏家裏討賠償款的,聽説弄得那副血淋淋的慘相,難免有些觸痛良心了。她想,所有事情交給法院吧,該怎麼判就怎麼判吧。
06
一天,有護士探頭探腦地問:“杜桂香在嗎?”
杜桂香以為是得空的護士來幫着塞便盆的,又有些難為情,揚了揚手,喊:“沒貨,你該忙去忙吧。”
護士徑直走來,貼到她耳根説話。杜桂香聽明白了,護士的意思是,撞了她的小女孩,她哥受了刀傷,撩線縫合後要住院幾天,女孩這兩天總跑醫院,照料一個、照料兩個都是照料,於情於理也説得通,這種事用不着客氣。
杜桂香想想也是,本來就是小女孩對不住她,現成的人不用,幹嘛讓自己在這白受一趟苦。她在心裏打妥了算盤,該算的護工錢最後在賠償款里扣,便讓護士幫忙喚那女孩一聲,讓她“自覺點”。
就這樣,魏靚看了杜桂香幾天,白天的飯菜送得及時,擦身洗護的事情忙起來更是熟練利落,夜間看護也有一身靈勁兒,不等杜桂香喚,就能猜準她的“時刻”。病友們都誇讚了起來,問杜桂香怎麼調教這女孩的,小小年紀比那些護理公司的派工還靠譜。
杜桂香卻高興不起來——她怎麼能同情、心疼這樣一個熊孩子呢?她的同情心本該在半輩子的苦頭裏喪盡了——但她沒法裝糊塗的,混賬弟弟説過,肇事方家裏躺着箇中風卧牀的老爹,這種伺候人的活,女孩肯定駕輕就熟的。
杜桂香強迫自己的心腸硬起來,有天晚上,找魏靚麻煩了。事情不大,夜裏幾隻蚊子攪得人頭疼,杜桂香罵了蚊子,睡到半夜,被一陣蚊香的煙氣燻醒了。
杜桂香最怕蚊香氣味了——夏季的牢房裏熱得沒命,蚊蟲也一點兒不怵人,蚊香沒日沒夜地點。有幾年監獄搞擴建,拆了一半牢房,沒拆的牢房就只能加人頭,上下鋪不夠睡就換成了三層鋪,她睡下鋪,翻個身鼻孔都貼到地上,蚊香的煙氣燻了她幾年。如今,一聞見這氣味,她就覺得腦殼子像被人伸手進去掐了一把腦仁。
“誰讓你點的蚊香?你想把我燻死了好脱身是吧?你個小婊子是不是故意給我苦頭吃呀,我腦袋殼子都被燻炸了!”杜桂香故意把脾氣往大了發,還順手將牀頭櫃上一個蘋果打落在地。杜桂香想,畢竟後面是要打官司的,雙方這幾天相處得過於融洽了,到了該提高一下“敵我意識”的時候了,不然後面心一軟,賠償款要打折扣的。
後半夜,杜桂香醒了幾次,見魏靚還伏在陪護牀上默默地落淚,淚水在陪護牀那塊人造革上洇得像小孩尿了牀。這場面又攪痛杜桂香腸子了,一會想着,“太心疼了,怎麼能這麼罵一個女孩子呢,好歹人家貼了心的在服侍自己呀。”一會兒又勸自己在氣勢方面佔上風,“罵她句小婊子怎麼了?把我一條腿撞成這樣,她做的這些都是應當的,甚至不夠的呢。況且我那也只是句口頭禪,我罵起人的狠話還沒落到她頭上呢。這哭給誰看的,至於這麼哭嘛?”
腦子裏一直掐架,杜桂香知道沒安生覺睡了,索性喚魏靚過來:“你咋這麼大委屈,哭這半天?我就是火爆脾氣,哪句話你也別往心裏去。”
半夜裏講話,得輕聲軟氣的,氛圍就緩和了。魏靚抹掉淚,回:“我不是氣你,我害你吃苦頭的,你怎麼罵我,我都不氣。”
杜桂香拍了拍牀面,示意女孩將牀搖起來。等找到舒適的坐姿,她問:“那你氣什麼呢?”
魏靚心裏憋着這麼一大股的委屈,光靠淌眼淚是不泄憤的,氛圍到位了,她也就憋不住了:“我平常飆車,頂多拉到70,開不出幾百米就趕緊降速了,那天撞到你,我90多開了好幾公里……就是遇到糟心事了。”
“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4點鐘不在家裏頭睡覺,跑街面飆車,而且手臂搞得這樣花裏胡哨,你還能遇到什麼糟心事?我閉着眼睛猜都曉得啦——被男的欺負了吧?”
話頭就是聊到這,魏靚沒退路了,她只能一頭栽進杜桂香懷裏,哭訴起來。
魏靚一番苦水倒完,杜桂香像自己親生孩子受了糟踐一樣,怒從心頭起,卯足了勁頭,一掌劈在牀頭櫃上,震醒了病房裏所有的人。魏靚擔心大媽那隻失了輕重的手弄傷了筋骨,豈料是那張牀頭櫃先承受不住,吱吱叫了兩聲,“蹦蹬”一下散架了。
07
坐了19年牢,杜桂香也算是“狠角色”。
杜桂香原名叫杜招娣,60年代出生在浙江鄉下,那時重男輕女,溺女之風猶存。她是老大,二胎妹妹被爺爺丟進了糞桶。弟弟是第三胎,生下來就是父母的一塊寶。
杜桂香9歲開始拾糞,12歲去生產隊掙工分,19歲時,父親就要將她嫁給村裏的呆子。呆子的孃舅是生產隊會計,父親想拿她為弟弟攢前途。她就在一天夜裏偷偷爬起牀,用老虎鉗在15歲的弟弟褲襠裏擰了一下,看着弟弟“捂着褲襠像蚯蚓一樣子,在牀上滾的,叫都沒力氣叫的”。
她怕捱揍,趁着天黑跑出了家門,就再沒回去過,從夏天流浪到秋天,在幾十個村莊討過飯,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北湖南岸,披頭散髮地站湖堤上。
湖面泊着大大小小几十條漁船,秋寒乍起,漁民們卻光着膀子在船上來來去去。他們的皮膚黝黑潤亮,一個個訕笑着,抽着煙,盯着她看。女人們也從船屋裏出來了,朝她揮手,大聲問道:“叫花子,哪裏人啊?”
她渾身發抖,説不出話。女人們架着船板,走到湖堤上,圍着她。有人給她披上一件帆布外套,她放鬆了警惕,撩開臉龐的頭髮,有氣無力地説:“米湯,給我弄點米湯喝吧。”
女人們被她受傷紅腫的臉龐驚嚇得尖叫起來。她的上唇開裂,左臉腫脹,眼睛烏青——一刻鐘前,一個黝黑粗野的男子將她摁倒在湖堤的草叢裏,一邊用拳頭捶擊她的面部,一邊揪扯她的褲子。她弓着腿,頂了男子的襠部,逃到了漁民聚居區,那男人方才沒敢追上來。
漁船上的女人們把她攙扶進船屋,有人端來熱氣騰騰的鯽魚湯,有人給她送來衣物。她喝完熱湯,眼淚簌簌的下來了。女人們也忍不住了,抱住她,跟着哭了起來。
那是她有生以來,最備受温暖的一刻。
她在這裏住了下來,經人介紹,嫁給了一個愚笨、暴躁的漁民。因喜歡聞桂花,就給自己改了杜桂香這個名。
婚後多年,她尚未生下孩子,丈夫失去了耐心。有時候她也為此自責,甚至胡思亂想地找原因,比如,在北湖區流浪時,農民燒了一堆稻稈,她覺得那裏暖和,路過時可能火氣進了子宮,留不住胎兒;又比如,她在廟裏來過月事,拿菩薩的披巾製成月經帶,也許此事造下惡業,一輩子要當石女。
不久,丈夫又衝她發酒瘋,問杜桂香是不是肚裏缺了什麼零部件,怎麼就不下崽,摸摸索索要爬到她身上。她甩起手便劈打丈夫的頭,丈夫抱頭亂竄,她步步緊逼,到了船沿,她想讓丈夫吃吃湖水清醒一下,猛地推了丈夫一把,丈夫直挺挺地栽進了水裏。
本來漁民上輩子都是魚託生,水性頂好,可那個湖風強勁的夜晚,漁船擠在水面上,搖來晃去,丈夫半天都沒聲響。杜桂香打着手電去找,一湖墨綠色的夜水,光都照不進去。她挨家挨户喊人幫忙,漁民們打開所有船燈,三五成羣地出船尋去。半宿之後,撈上來一具開裂了腦門的屍體。丈夫掉在船縫裏,湖風把漁船吹得撞來撞去,頭被擠扁了。
警察來抓她,發現她是個黑户。按規定,對於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確實無法查明其身份的,可以按犯罪嫌疑人自報的姓名起訴、審判。她覺得自己少不了一死,不想叫以前那個糟心的名字,就跟警察報了“杜桂香”。
1997年,30歲的杜桂香因故意殺人罪入獄,獲判死緩。“我命大,搶頭胎出生的,老天爺留着我的命另有安排呢,殺人都用不着償的”。
服刑期間,杜桂香縫過皮球、編過珍珠飾品、制過羽絨服,年年都被評為勞動能手。服刑後期,她又幹上了工藝崗位,整天教別人怎麼幹活——這是好的一面。
另一面,她也曾是那座監獄裏出名的“俠女”,那裏史上最大的聚眾鬥毆事件也由她引發,起因是她為一個姐妹出頭。
那女人有段被人脅迫賣淫的悽苦經歷,被警方解救後,家鄉人嫌棄她,苦於找不到謀生渠道,重拾皮肉生意,後來偷了嫖客一支手錶,因盜竊罪入獄。不曾想入獄後,撞見了曾逼她賣淫的老闆娘,想到自己身上百來個煙疤的傷痛,她就跟杜桂香訴苦,隨手送來一箱方便麪和一瓶洗髮水。杜桂香不稀罕這點好處,但她被女人身上的煙疤弄傷了心,非要會會那個黑心黑肺的老闆娘。
老闆娘是個胖女人,當時監區的“小老大”,杜桂香先是單槍匹馬跟她身邊十幾個小姐妹幹架,被對方打得血糊了臉。杜桂香有五六個姐妹看不下去,衝過去幫忙,雙方小20人,打得不可開交,監獄防暴隊出動才制服了眾人。
杜桂香的改造表現算是功過相抵,不過,她這有血有肉的樣子,在獄內混得相當知名。服刑後期,整個監獄,上到監獄長下到管教,誰見了她,都得笑着打聲招呼。
08
出院當天,杜桂香不放魏靚走,説出院了她也缺照料,“傷筋動骨一百天”,魏靚必須等她痊癒了,能跑能跳了,才能不管她。
魏靚心裏覺得,杜桂香這是在故意刁難她。前兩天,兩人在病房裏起了一次爭執。杜桂香非要魏靚將那3個流氓約出來,她要一個個收拾了,讓他們怕,讓他們自首,讓他們賠錢。魏靚見杜桂香鼻孔裏冒火氣,心裏忐忑,怕一樁事未了又再惹禍,緊緊拉着杜桂香——大媽這暴脾氣,若將哪個人揍出個好歹,最後的責任還不是得落到她和她哥頭上?況且她自己的窩囊事,也不願讓更多人知道。杜桂香氣她膽小,劈頭蓋臉地罵她“軟柿子”、“沒骨氣”、“倒貼貨”。
杜桂香在郊區租了一間30平米的農房,離出事的馬路有2公里,離魏靚家6公里。魏靚知道,杜桂香住的地方再往東2公里就是女子監獄,她小時候總能在清晨聽見女犯們出工幹農活的口號聲,如今女犯們都在高牆裏踩縫紉機了。這讓魏靚有些愧疚,想想杜桂香坐牢這麼多年,出來了也沒好去處,只能繼續挨着監獄過日子。她怪自己沒什麼能力,不然還能在賠償款方面爽快一點。
“怕不怕你哥知道?”兩人坐在公交車上時,本來打着小呼嚕的杜桂香,閉着眼睛忽然問了這麼一聲。不等魏靚反應,她又睜開眼睛,瞅着魏靚,眼睛裏滿是威脅的信號。
魏靚不答話。公交車到站了,她鐵青着臉,慢吞吞地攙扶大媽下了車。眼前是一片雜草叢生的曠野,兩三棟紅磚矮房子淹沒在毛茸茸的窪地裏,再往東就是女子監獄的高牆電網。
大媽給魏靚指了指方位,兩人朝一棟紅磚房走去。鑰匙擱在牆角一盆仙人掌底下,魏靚開了門,一陣灰塵從門縫裏揚出來。
杜桂香從窗台摸出包煙,點了一支,對魏靚“嘖嘖”幾下嘴:“不想我把那件事講給你哥,你必須做妥兩樁事:一,盡心盡力照顧我,直到我能跑能跳;二,等我腿好全了,帶我去收拾那3個混蛋,不要讓我手癢癢難受。”
杜桂香是4月22號出獄的,被魏靚撞傷之前,已在這屋裏住了半個多月。她每天8點起牀,洗臉刷牙,電飯煲裏煮點稀飯,慢吞吞吃下,洗洗衣服,再做一套廣播操,9點準時去監獄門口“上班”。
這個時間的監獄會見室門口,站滿了女犯親屬,他們拎着大包小包,有人帶着零食,有人備齊生活用品,期待自家親人能將“刑期當學期”的,會捎帶着書本。杜桂香趁着身旁出入的獄警不注意,貼到親屬們跟前,逐一詢問:“家人幾監區啊?沒帶身份證的,有東西不好捎進去的,非直系親屬也想進去的,我裏面有熟人。”
早幾年,每個監管場所門口,都有幾個黃牛做代辦探監、代交物品的生意,但現今推行創建文明化監管環境,這些通常能“攀關係鑽後門”的黃牛早被清理整頓了。杜桂香是在假扮黃牛,既想騙錢,也騙東西。
那天,杜桂香撞見個缺牙老頭,瘦高、禿頂、病懨懨的,“面孔像一塊巴掌大的枯樹皮,眼眶凹陷得叫人後怕”。老頭提着一袋子零食、一袋子生活用品,呆立在會見室門口,不敢進去。
杜桂香貼上去悄聲問:“老兄弟,進不去麼?”
她這一探聽,才曉得,老頭跟高牆裏的女兒鬧矛盾。
老頭原是鳳翔鎮開煙酒店的個體户,老婆在幼兒園當保育員,女兒大學畢業後應聘上了國企的會計。2008年股市大跌,老頭手上的股票蒸發了30萬,他鬼迷心竅,慫恿女兒挪用50萬公款幫他加倉抄底,結果幾個月後股市一路見底,他無奈將煙酒店盤出去,才補了女兒的賬。賬目雖填平了,但時間拖得太長,挪用公款的事敗露,女兒獲刑14年。老婆為此跟他置氣,他大男子脾氣上來了,甩了老婆兩耳光,老婆跑回鄉下的孃家,想不開跳了河。
女兒恨他,在監獄裏10年,只跟他見4面,每次不説話,哭幹了眼淚就回去了。每個會見日,老頭都出現在會見室,女兒拒絕會面,他就灰溜溜地從會見室出來。
杜桂香聽老頭説完,心軟了,一時忘了自己冒牌黃牛的身份,拍胸脯讓老頭放一萬個心:“我真要臉皮厚點找找人,這事不應該不妥。”
杜桂香想到的“關係”,是以前的盧隊長。那是個很有親和力的中年女獄警,熱衷公益活動,杜桂香在她手下改造了很多年,親眼見着她的警銜從“飛機杆”漲到“兩毛二”。
她想請盧隊長吃頓飯,但被人家的笑臉擋了回來。她又託盧隊長將物品捎給老頭的女兒, 盧隊長給她講現在的新獄規,説不能替犯人私傳物品,轉而又查問她出獄了不回家,怎麼在監獄大門口晃悠。
杜桂香有些心虛,只能將一堆物品帶回住處。
不曾想第二天,那老頭又出現在監獄門口,手上仍舊大包小包,也不問她前面的物品捎進去了沒,只將新帶的東西往她手裏塞,順手還貼給她600塊“勞務費”。周遭站着一圈女犯親屬,為了“生意”還能做下去,她不能拒絕老頭,只能拍胸脯下保證:“小事情,都搞定的。”
後來,老頭連着來了四五趟,帶來的物品在她牀腳邊堆得像座小山,“光衞生巾就十幾包”。杜桂香心裏氣得罵老頭尋死鬼,“這是打算多久不來了,要一次性送這麼多東西”。
“這些東西拿到集市擺攤,也能掙小2000塊錢。”可杜桂香幾次想去賣,心都慌慌的,便原封未動,撂在牀腳。她發現自己心態也不好了,到了監獄門口,竟然怯生生的,不敢再去和家屬攀談。
再往後,她就被魏靚那輛“闖鬼門關”的摩托車撞了。
魏靚瞥了大媽一眼,乖乖將門打開。屋內像燒瓷的窯洞,四處堆了雜物。魏靚仔細瞅了瞅,震驚了:牀邊整整齊齊碼了十幾雙新鞋、十幾套洗護套裝、十幾包衞生巾,商鋪貨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