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抗美援朝(二)_風聞
桃花舍主人-中国人2019-12-01 21:49
進入朝鮮後,我們到的第一個地方是大栗子。這是個很大的村鎮,不久前遭到過敵機的轟炸,房屋大多被炸燬,到處可見燒焦的財物,廢墟上還冒着黑煙,一頭被炸死的耕牛倒卧在路邊。看不見一個老百姓,四處一片闃寂,感覺十分淒涼。
部隊穿過大栗子村往前走不多遠,天快黑了,上面傳下命令:就地宿營。各排安置好大炮、彈藥,做好偽裝,餵過了馬匹,天就完全黑了。我們露宿在剛收割完的稻田裏。天氣極度寒冷,稻田都被凍幹了,田邊還堆放着稻草,我們擠在稻草堆上和衣而睡,薄被、大衣甚至稻草都蓋上了。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大家衣服上、帽子上、頭髮上甚至睫毛上都結着白霜。
繼續前進,部隊進入了大山。下起了漫天大雪,北風呼嘯,氣温降得更低了。
山中有一條很窄的簡易公路,大多數路段只能容一輛汽車通過,車輛交會非常困難。公路是沿着高山峽谷修建的,路的一邊是高高的懸崖峭壁,另一邊則是深深的溝壑或河流。特別是當時正當天寒地凍,路面被堅實的冰雪覆蓋着,走在上面時常打滑。
我們的大炮由四匹大騾馬牽引着,非常笨重。炮輪是用鋼鐵製成的輪箍,在冰雪地上滾動,很容易就會打滑,甚至滑落山溝。馬蹄上掌着鐵掌,馬在冰雪地上走起來十分吃力,稍不注意就會滑倒受傷。
人員行動也十分不便,時不時聽到有人“撲哧”一聲摔個大跤。隊伍休息時人員不能坐下,而是要不停地原地踏步,否則就有被凍傷的危險——我班戰士唐中景因極度疲憊稍坐了一會兒,就被凍傷了腳。
我們就在這樣的惡劣環境下,沿着公路向山頂攀登。從山下到山頂整整走了大半天,因為指戰員們既要小心腳下不讓自己摔跤,又要用繩子拉着大炮防止滑出路面,還要牽着、撐扶着馬匹以免它們滑倒,部隊行軍速度是不可能快起來的。
到山頂後再往下走,路面就比較平緩了,但仍然很滑。大雪仍在下着,路邊溝裏的積雪足有半個人深。我們的行軍速度加快了一些,排長、連長反覆叮囑大家小心,要保護好裝備和牲口。
天黑時分,部隊終於下到山底。只見山凹裏有一些未被敵機炸燬的民房,但一個人都沒有,老百姓都已不知去向。
這一晚,我班住進山邊的一間民房內。朝鮮的房屋大多是茅草蓋頂,四方形,房內大部份空間都是火炕,屋門口有一個灶台,冬天可以燒柴禾取暖,因房間地下建有煙道,燒火時整個屋裏都很暖和。
我班戰士王希貴行軍時曾被凍哭過,進入房子後,他搶先佔住最靠近鍋台的炕邊。誰知道,晚上燒火時間長了,鍋灶温度太高,他又被烤得哭了起來。這事兒成為戰友們的笑談,幾天後開班務會時,不少戰士批評王希貴怕艱苦。當時誰也沒想到,他後來會做出那樣的行為。
第二天一早,上級命令部隊加快行軍速度,要趕去支援步兵老大哥,殲滅被我軍包圍在軍隅裏的美軍陸戰第一師的一支部隊。
雪已基本上停了,這時白天行軍,在沒有制空權的情況下危險是很大的,因為時不時會遭到敵機的襲擾。
當時美軍飛機很猖狂,特別是一種我們稱之為“油挑子”的敵機(這種飛機的兩個翼尖上各有一個箱子似的東西,後來知道是油箱),它飛行速度快,飛行高度低,有時幾乎是掠過電線杆頂,我們隱蔽在山坡上時都能平行地看到駕駛艙裏的飛行員了。我心想,拿一挺機槍就能把它打下來。這“油挑子”常常超低空飛行,循着雪地上沒有偽裝好的車印腳印鑽進山溝,發現目標就俯衝掃射。
還有一種我們稱為“五個頭”的轟炸機(這種飛機前面的中間是駕駛艙,左右兩翼上各有兩個巨大的發動機,故名),它飛得比較高,但帶的炸彈更多,尤其是那種汽油彈,一投下來就是一片火海,有些山上的樹林植被都給燒光了。
我們都對敵機的猖狂氣不過,想用輕重武器“打它個兔崽子”,但是上級命令不準射擊,以免暴露目標,引來更多的敵機,對我們機動困難的火炮造成危險。
緊張艱難的進軍途中,我班發生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事故。當時我們一個班有一枝步槍作警戒之用,專門由一位戰士佩帶。因雪後路滑,馬匹沒有控制好,我班的那門炮滑到了路邊積滿雪的溝裏。我率領全班下到溝裏推炮,那位佩槍的戰士把槍掛在炮口上,也下來幫忙。一通忙乎,終於把大炮推回路面,才發現那枝槍不見了。我們全班把附近雪地找了個遍,沒找到。報告給上級後,領導並沒有過多地責備我們。這個槍支失蹤之謎到後來才解開。
這天,我們炮兵十六團到達新興裏附近。天快黑了,上級命令在此宿營。這裏有一大片樹林,山坡上有很多步兵老大哥留下的防空洞,有的洞內還鋪有稻草。我們將大炮偽裝起來,馬匹拴在樹林裏隱蔽,人員分散進入防空洞休息。
這一夜平安無事。雖然外面天寒地凍,但防空洞內卻還算暖和,我睡了入朝以來最安穩的一覺。
醒來時天已快亮了,我手一動,摸到身邊還躺着一個人,不由心裏奇怪:明明昨晚進入防空洞的只有我一個人呀。起身一看,發現是一位我軍步兵戰士的遺體,他腹部有一個很大的傷口,顯然是因傷重而犧牲的。我從他的衣服領子裏找到了他的姓名、部隊番號等信息,報告給連長後,帶着兩個戰士,將這位年輕的戰友用白布仔細地包裹起來,埋在了靠近公路的山腳下。
天已大亮,我連正在吃早飯,突然看見左邊山頭上射出三發紅色信號彈,戰士們紛紛大喊:特務!特務!顯然是敵人特務在給敵機指示目標。連長孔慶升和指導員盧泗川當即命令全連加強炮車的偽裝,人員進入防空洞隱蔽。
沒過多長時間,數架敵機就飛臨我們上空,“油挑子”俯衝掃射,轟炸機高空投彈。一顆汽油彈正好投在了我營隱藏馬匹的樹林裏,頓時燃起沖天大火,馬匹受驚,掙脱了繮繩,四散奔跑。敵人發現這裏有大目標,招來更多飛機進行輪番轟炸,一直折騰了兩個多小時才停止。
空襲結束後進行清查,發現我營人員沒有損失,火炮大部分被毀,馬匹則都被炸死或跑散了。這樣一來,一營基本上失去了作為炮兵的戰鬥力。
發射信號彈指示目標的兩個敵特隨即被朝鮮地方武裝抓獲,他們供稱已跟隨我團三天了。
上級命令我團的團指揮機關率二、三營繼續出發,去配合步兵作戰。此後他們一直在前線作戰,直至第五次戰役結束才回國。回國後得知,他們總的來説人員損失不大,最危險的是在第五次戰役第二階段,敵軍反撲,我軍撤退,他們因通訊不暢而滯留在前線,直至敵軍坦克已進至二營炮陣地所在的山坡下時才撤離,二營的裝備不得不忍痛炸燬。
我們一營殘損的大炮留在原地,待以後運走。我營奉上級命令,作為徒手後勤部隊跟隨步兵前進。當時我們都很憋氣,紛紛建議連長、指導員向上級請戰,要求發給我們槍支彈藥,讓我們上前面去打鬼子。上級沒有批准我們的請求。後來排長透露説一批蘇式火炮就要運來了,需要我們接收,大家的情緒才穩定下來。但後來不知出了什麼狀況,直到回國前,我們也沒有接收到這批裝備。
我營行至軍隅裏時,這裏的戰鬥已經結束,美軍陸戰一師在我軍的打擊下向下碣隅裏方向敗退。
到達軍隅裏後,我營雖然沒有激烈的戰鬥可參加,但卻遇到另一個最大的“敵人”:斷糧了。入朝時發放的每人五斤炒麪和一包餅乾這時已吃完,軍隅裏當地的朝鮮老百姓都已逃走,附近無糧可籌,怎麼辦?我們從我軍戰壕裏收集到一些步兵遺留的土豆,每人每天可分到三個。再就是到原來敵人的陣地上去搜尋,找到一些遺棄的餅乾和罐頭之類。開始時揀到敵人的餅乾、罐頭還不敢吃,怕投了毒,先用馬匹試吃證明無毒,才放心大膽地吃了。
陣地上遺留的土豆、餅乾和罐頭等食物畢竟不多,斷糧最嚴重時,每人一天只能吃到一塊拇指大小的土豆,喝一碗樹根野菜煮出來的湯。這種情況持續了兩天,但我營指戰員堅持前進。
這期間,不時有我軍後勤向前方運送給養的車輛經過,但沒有上級的命令,司機和押運的戰士都不敢自作主張發放。曾有飢餓難耐的戰士向連首長建議,派人乘汽車上坡放慢速度時爬上去,掀幾包炒麪下來,解決一下我們的困難,但大多數人認為前方的戰友們更需要給養,我們不能這麼做,狠狠地批了這個戰士一通。
兩天後,我營的給養終於送到。上級還特意給我們發放了白麪、豬肉和大白菜。於是,我營就在向下碣隅裏行進的途中包了一次餃子:沒有菜刀,就用刺刀砍菜剁肉;沒有鍋灶,就在山坡上挖個坑,點上柴火,把臉盆盛水放在上面煮餃子。雖然缺油少鹽,又沒有調料,但我們吃得還是很香的。
當我們趕到下碣隅裏時,戰鬥已經結束,戰線推至黃草嶺以南去了。上級命令我營在此打掃戰場。
這裏原是美軍陸戰一師的一個臨時物資供應點和傷病員轉運站,敵軍在此建有一個簡易機場。不久前,我軍在這裏殲滅了部份敵人。我看見戰場上還有不少被擊毀的敵軍汽車和坦克,散落着成箱的美軍皮鞋等物品,還有一架被擊毀的美軍飛機,飛機附近躺着不少美軍屍體,其中一箇中尉軍官的手臂都被砍斷了,可見當時戰鬥的激烈。
我們將我軍戰士遺體用白布包裹好,由從前線返回的給養車後送。美軍的屍體就地挖坑掩埋。將有用的物資收集起來,特別將被擊毀的汽車、坦克上能用的零件與輪胎都卸下來。
讓我記憶深刻的是那成箱的美軍皮鞋,看上去又結實又保暖,我們曾想開開“洋葷”,但大多數人的腳都穿不進去,勉強穿上的也走不成路了,原來我們的腳也凍腫了。還有汽車上成包的毛襪,看起來似乎嶄新的好好的,但用手一拿便成了灰,原來是被大火燒過了的。
我們收集的物資,最後用七輛大卡車運回國去了。
我們打掃戰場時,能聽見南邊黃草嶺方向槍炮聲爆炸聲,晝夜不停,白天能看到美軍幾十架飛機輪番俯衝掃射轟炸。那是我軍正在繼續追殲美軍陸戰一師,敵人正在拼命逃跑。
在我軍的堅強攻擊下,敵軍繼續敗退,戰線南移。我營前至黃草嶺。只見山的北坡上癱着十幾輛被擊毀的大卡車,地上散落着許多美軍屍體,一個個凍得硬梆梆的。突然,我看見一輛車上還有一個美軍士兵,他一隻腳伸在駕駛室裏,另一隻腳跨在踏板上,手扶車門直挺挺地站着!走近去看時,發現是個死人,原來他已被這兒零下三十多度的低温凍成了殭屍!
黃草嶺上只有一條很窄的土路,路的一邊是陡坡,另一邊是懸崖。我數了一下,上山下山約有七十三個大小彎道。美軍陸戰一師雖然機械化程度很高,但在這種地形下發揮不出裝備優勢。我們看到敵人的許多火炮還沒展開就被擊毀在路邊,汽車隊和坦克隊被前後各擊毀一輛後就進退不得,毀損殆盡。
敵軍的飛機,剛開始時因我軍怕暴露目標不準對空射擊而十分猖狂,這時我軍改為以各種輕重武器進行對空射擊,迫使敵機不敢低飛了。另外,朝鮮人也組織起防空觀察哨,一發現敵機就鳴槍告警,這就為我軍爭取到隱蔽的時間,大大削弱了敵機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