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答:為什麼説皇權出自於下而非取決於上?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629-2019-12-02 16:42
這個問題出自讀者在《中國古代王朝治亂循環的“週期律”有沒有密碼?》文後的提問。
問題如下:
**之前三姐在神龍政變一文就説過,權力來自於下而非上,這篇文章也重複了這個論點。**可否專門寫篇文章詳細論述下?
回答如下:
這個問題的打開方式有很多種,“柿油”、“皿煮”是比較常見的一種,不過聽不懂、不愛聽的人很多,所以,三解換個方式,談談組織。
談組織,就不得不提馬克斯·韋伯,這個人非常有意思,他創立了西方古典管理理論,成為公認的古典社會學理論和公共行政學最重要的創始人之一,也被後世稱為“組織理論之父”,不過,儘管他與卡爾·馬克思(就是我們熟悉的那位馬克思)、愛米爾·涂爾幹並列為**現代社會學的三大奠基人,**在他的時代,人們仍將他視為歷史學家和經濟學家。
這樣一個擅長“跨界”的思想大師,寫過一本書叫《支配社會學》,所謂“支配”,也可理解為“統治”,廣西師大出版社在2010年有出版,想詳細瞭解的可以自行購閲。
相對於我們所受的教育而言,馬克斯·韋伯沒有依據那些19世紀可知的史前人類的有限知識對“權力”的起源作出今天看來種種令人發笑的假設,儘管這些“笑話”對於我們很多人而言仍是嚴肅的信條,而是以較小的篇幅跳過了這個階段,直接進入了對當代西方社會影響更大的諸多權力組織的探索中。
但是,他對“權力”,或者説“權威”的總結,卻是充滿睿智的, 尤其他提出的,任何一種組織都是以某種形式的權威為基礎的,具體有三種:
超人(克里斯瑪)型的統治、傳統型的統治與法理型統治形式。
**解釋一個“克里斯瑪型權威”的誕生,**中國史研究視野下最合適的例子無過於“契丹”。
我們所熟悉的“契丹”是一個古老的民族,自公元388年契丹之名見諸史冊開始,經歷了古八部、大賀氏八部、遙輦氏八部等部落聯盟時代,一直到公元901年,日後的遼太祖耶律阿保機擔任了遙輦氏八部聯盟中的“迭剌部”的“夷離堇”,也就是軍事統帥。
無獨有偶,歐洲諸國近代的“公爵”稱號詞源可以分三類:
**從拉丁文dux衍生出的爵位名(例如法語Duc和英語Duke),此詞源原義是“領袖”;**與德語Herzog同源的稱號,詞源是日耳曼語“領軍”;部分斯拉夫國家有Voivode稱號,是“戰士領袖”的意思。
這個“夷離堇”實際上就和上述“部落”軍事領袖類似,是一個部落聯盟族羣的一份子,而非所有者,而耶律阿保機的權力之路,也有賴於他在擔任“迭剌部”的“夷離堇”之後掌握了八部的兵馬大權對烏古、室韋諸部的軍事勝利。
在這之後,他的歷次軍事行動大多勝利,獲得的人畜也給他帶來了巨大的財富,僅僅兩年後的903年,他就創建了五個私有部落——奚迭剌部、突呂不室韋部、涅剌挐古部、品達魯虢部、涅離部和一個城池——龍化州城。
與此同時,為了表彰他的功勳,痕德堇可汗任命他為“于越”總理汗國事,當然,這也是他伯父之前擔任的職務,據蔡美彪先生的考證,“自阿保機四代祖耨裏思以下,任迭剌部夷離堇的共十三人,二十四任。”
看似是世襲,實則“夷離堇”這個職務屬於有“任期”的“世選”職位**,哪怕是遙輦氏已經傳九世的“可汗”之位,也有任期,也要“世選”。**
所謂“世選”,就是一個家族取得了“汗位”之後,並不能直接父死子繼,而是確定“任期”,這個家族內部的成員都具有“被選舉權”。
所以,耶律阿保機以痕德堇可汗臨終遺命的方式,從“遙輦氏”手中接過“可汗”之位,並不是給他自己的小家庭拿來的,而是給他的大家庭——迭剌部“世里氏”拿來的,這個任期就是“三年”,如果他遵循傳統,那麼漢文史書上可能就會多一個“契丹八部政權”,名字或許就是“世里氏八部”。
也正因為如此,當耶律阿保機在三年任期屆滿不願交出“汗位”時,還過得去,**到了第五年,仍沒有交權的意思,**就連續三年爆發了三次奪權鬥爭,史稱“諸弟之亂”。
要知道,挑戰耶律阿保機的全是他的親人**,包括他的叔叔耶律轄底、大弟剌葛、二弟迭剌三弟寅底石和四弟安端**,最終以阿保機內戰勝利和寬恕諸弟告終。
而耶律阿保機賴以戰勝諸弟的力量,就是他自己的“腹心部”,其來源是“選諸部豪健二千餘充之”,在此基礎上,建設了“算斡魯朵”,“算”就是契丹語“心腹”的意思,“斡魯朵”則是“宮帳”,有户口、有州縣,等於是一個人造部落,也就是上述的五部一州的擴展版。
直白地解釋一下,耶律阿保機就是一個新的“超人”權威,他通過軍事勝利來攫取政治體內部的軍事和經濟特權,並藉助這種“竊取”或“轉授權”而來的“權力”為自己的家庭謀求經濟力量,並構建一個完全聽命於自己的“小暴力組織”。
這個“小暴力組織”的成員,或出於對他個人能力或血統的崇拜,或出於對他給予的經濟回報的交易,或出於對現狀的不滿,圍繞他這個權威核心組成一個獨立於原有“大組織”的“小集團”,其關係形態,按照韋伯的説法就是:
被統治者服從統治者的支配有暴力、經濟等因素,但是,除了這些以外,通常還需要一個更深層次的要素——對正當性的信仰。
當然,韋伯根據“西方的道路”,認為三種權威中只有“合理和法定的權威”符合理性,是現代行政組織的基礎,換句話説,他對於“組織權威”的優劣判斷,實際上是以是否符合理性原則為基準的,有鑑於當代讀者對於“泛道德化”表述方式的生理性反感,韋伯的這種“純理性”表述或許能夠為我們找到一條跨越認識鴻溝的橋樑。
而這種“合理和法定的權威”在中國古代歷史上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説,可選擇的,只有“克里斯瑪權威”和“傳統型權威”兩種,那麼,他們的來源,恰恰就是上述“支配”的要素。
簡言之,對暴力的恐懼,對利益的貪婪和對上位者的“信仰”。
而這種“信仰”和“暴力”、“利益”的關係形成,永遠是分層級的,分先後的,“腹心部”屬於耶律阿保機本人,也就是這個關係的“最內圈”,“迭剌部”屬於耶律阿保機家族,也就是這個關係的“中圈”,“契丹八部”屬於“汗國”,是這個關係的“最外圈”。
如果説上述的“掉書袋”仍舊讓人迷惑的話,在**《槍炮、病菌與鋼鐵》一書的第十四章《從平等主義到盜賊統治》中講述了一個典型的“西方視野”下的“盜賊統治”**的圖景:
**酋長管轄地帶來了對集中管理的、非平等主義社會來説帶有根本性質的兩難處境。****從最好的方面説,它們可以提供個人無法承辦的昂貴服務。****從最壞的方面説,它們公然地在起着盜賊統治的作用,把實際財富從平民手中轉移到上層階級手中。****這種高尚和自私的雙重作用難分難解地聯繫在一起。**雖然有些政府強調一種作用要大大多於另一種作用。
在作者賈雷德·戴蒙德的眼中,“盜賊統治”是一種必須的“惡”,並用他研究演化生物學和生物地理學的本行知識來審視人類社會,但哪怕如此,他仍舊嚴格地區分着“公共事務”和“私人利益”之間的關係,這一點,在我們周圍討論政治和社會問題的很大一部分論者眼中是根本不存在的。
**我們最熟悉的思維方式是“整體論”和“擬人論”,即將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社會視作一個利益體,甚至“具有理性思考能力的人物角色”,進而代入角色高談闊論,**在此條件下,“權力”這個話題本身就成為了一個具有“神秘主義”色彩的名詞,既不知道它如何產生,更不知道它如何運作,自然也就不知道它如何衰亡。
因為當代中國人熟悉的“權力”語境裏,沒有“過去”,也不考慮“將來”,而只有“現在”,它是一個不言而喻的存在,而並非一個事實上的可描述的事物。
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耶律阿保機所面對的問題**,在公元8世紀的西歐同樣存在。**
當時的墨洛温王朝是西羅馬帝國滅亡後法蘭克人在其廢墟上建立的第一個龐大王國,疆域囊括今天的法國和德國的大部,其王族卻與上述的“遙輦氏”可汗一樣,並不是強勢的君主,儘管他們不是推舉擁立的國王,卻與“遙輦氏”一樣,擁有神話加持的“神秘血統”。
只不過契丹的王族“大賀氏”、“遙輦氏”是靠着“乘白馬的神人和駕青牛的天女結合”而獲得“神之血統”,墨洛温家族則是一半靠着法蘭克人統治者父親的加持,一半來自於傳説其母在海中為“海中精靈”受孕。
所以,墨洛温王族一直傳説有“神力”,乃至於當時人相信連他們身上衣服的流蘇都有治病療傷的法力,當然,這種對王族的迷信,一直延續到近代,英法等國仍有人相信王室成員的觸摸可以治療病患。
就是這樣一個家族,在長期的內亂和戰爭中大量失去或贈予了其他貴族土地,最終被強勢崛起的“宮相”家族們架空,因為墨洛温王朝的傳統是將政務委託給“宮相”處理,而這些“宮相”則往往並不出自國王的任命,而是來自地方貴族的“推選”。
法蘭克王國的宮相一職,原是國王宮廷總管,起初只掌管宮廷財務和王室地產,後來權力日重,代替國王主持王室法庭,統率軍隊,經管官員任免和土地封賞等事務。居此職位的人在七世紀已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到八世紀則更成為實際的王國統治者,欠缺的只是一頂王冠而已。
可這一頂王冠就花費了查理曼大帝曾祖父丕平二世、祖父查理·馬特和父親矮子丕平三代人的努力,知道矮子丕平擊敗了自己的哥哥之後,才與羅馬教宗合作,一同將墨洛温王朝的最後國王希爾德里克三世逼進了修道院,羅馬教宗更派出主教為矮子丕平加冕,認可他的王朝,史稱“加洛林王朝”。
東、西兩個世界的“竊國者侯”的故事,可以説深刻詮釋了馬克斯·韋伯所提及的權威要素,墨洛温王族和遙輦氏可汗都擁有“克里斯瑪權威”,並在長期的歷史習慣中演變為“傳統型權威”,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能在大權旁落所導致的暴力鎮壓能力、經濟收買能力喪失殆盡的情況下,延續自身的弱勢統治多年。
但是,必須指出的是,正如曾經為墨洛温王朝加持的羅馬教宗給“竊國者”矮子丕平的答覆一樣:
誰為法蘭克操勞,誰就是它的主人**。**
一旦耶律阿保機和矮子丕平這樣的權力挑戰者通過積蓄足夠的“暴力”和“經濟”條件來建立新的權力中心時,唯一能夠遏制他們野心的只有與他們類似的“野心家”,而並非已經失去力量的正統皇權,他們只需要通過聯姻或是意識形態加持的手段,就可以接管舊的正統,這也正是“新皇權”誕生的邏輯。
直白地説,沒有人能一個人建立起一個帝國,他需要在各種鬥爭之中,從無到有地創造最內圈的效忠於個人的組織,並一步步地消滅或收買效忠於其他人的組織,再以這個沒有競爭者的“內圈組織”用暴力支配整個社會,才算最終完成以個人為中心的“權威構建”。
問題是,這種“權威”的構建可能是疾風驟雨的,其瓦解也可能就是一瞬間。
**《槍炮、病菌與鋼鐵》**已經解答得很清楚,酋長們的權力來自於維護秩序的“暴力”,而秩序本身就是為了維護從下層民眾手中掠取財富到上層階級的行動,獲取財富之後供養“暴力”,這個“暴力”可以是“迭剌部”的“家族組織”,也可以是“腹心部”這樣的“官僚組織”,或是矮子丕平的“采邑制”主從關係下的“黑幫組織”,這個由“經濟”到“暴力”再到“經濟”的循環只要能夠維持,“皇權”自然能夠維持,否則,哪怕你天縱英才,也一樣無法保全自身。
以官僚制下的“神龍政變”來説,晚年昏聵的武則天通過“面首”張昌宗、張易之兄弟來遙控政權,可以説是“集權”的極致,即用完全毫無根基的“賤人”來操縱官僚組織。
但是,這個組織內部的“暴力”能力原本分別掌握在“諸武”(家族式關係)與“歸化胡將”(擬親式關係)的手中,藉以鎮壓“李唐宗室”和“南衙宰相”的勢力,尤其是逼迫後者所代表的律令制官僚系統維持運行,這也是武周政權存在的基礎形態。
問題是,極致的“集權”恰恰會將“家族制組織”成員一腳踢開,推到對立面懷裏,所以,“神龍政變”的主導者看似是“五王”,唐中宗的詔書也獎掖了武三思為首的“諸武”,“歸化胡將”更是直接站在了叛亂者一邊。
相當於所有的“下面人”都在反對“上面人”武則天,一個“孤家寡人”老太太又能幹得了什麼呢?
“權威”的崩潰,就是這麼簡單,卻也最讓野生馬基雅維利主義者着迷,他們從中得出的經驗、教訓永遠是如何保證自己的“暴力”和“經濟”力量不墜,從而維繫“權威”到千秋萬世。
然而,歷史的弔詭是,中國古代的一家一姓王朝鮮有超過300年的國祚,也就是三解之前寫到過的“王朝週期律”,當時就有留言指出,西歐國家也有江山易主,也有“王朝週期律”。
世界史三解不熟,只能藉助秦暉先生在一本不可説的著作裏一個舉例來説明一下,要知道,自法國諾曼底公爵威廉一世(即征服者威廉)登陸英倫建立王權之後,英國國王都有這位“始祖”的血統。
當然,這種血統不是中國式的父一輩子一輩的傳承,而是有諸多王朝“改朝換代”,比如諾曼王朝、金雀花王朝、都鐸王朝、斯圖亞特王朝,乃至於今天的温莎王朝。
不過這種改朝換代並沒有伴隨着“必然的”腥風血雨,比如由薩克森-科堡-哥達王朝到温莎王朝的變化,只是喬治五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為了安撫國民,放棄了自己的德國姓氏,換了個名字。
這種王室血統觀念,正是“傳統型權威”的表現,類似於劉邦的“非劉姓者不得封王”,這頂王冠,就是有這個血統的貴族的事情,和別人沒關係。
這是一個例子,另外一個例子,就是“青年維也納”曾經講過的故事,那就是整個歐洲實際上只有兩頂皇冠。
這兩頂皇冠實則都來自於羅馬帝國,一頂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冠,就是上文中提及的矮子丕平的兒子查理曼頭頂上的,羅馬教廷偽造“君士坦丁獻土”文件,聲稱公元4世紀的君士坦丁大帝將羅馬帝國西部地區和羅馬城贈送給了羅馬教宗,由此,羅馬教廷擁有了“再授予”帝國西部地區主權的資格。
而查理曼大帝雖然是法蘭克人,卻戴上了一頂“羅馬人的皇帝”的皇冠,而另一頂皇冠則仍舊戴在君士坦丁堡的東羅馬皇帝頭上,而這頂在1453年落地的皇冠,又因為東羅馬帝國的末代公主嫁給了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而被新生的俄羅斯帝國撿了起來。
這兩頂皇冠都能夠從法統上追溯到東、西羅馬分治,“法統”和“血統”的雙線結合,輔以羅馬公教和東正教的各自加持,最終構成了日後歐洲王朝國家走向近代民族國家進程中的“傳統型權威”的框架。
相對而言,中國古代王朝史上,從未有過與之匹敵的“傳統型權威”要素,哪怕是“儒學”,也不過就是一個“工具”,正如**《莊子·胠篋》中説:**
**彼竊鈎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
直譯過來就是,一個偷了帶鈎的人要被處死,盜取國家的人卻做了諸侯,這樣的諸侯之家又有了仁義之名,不就是盜竊來的仁義聖知嗎?
前一半,當然沒有討論那些不是通過“竊國”得來諸侯之位的家族的“不義”,但是諸侯之國能夠被竊取,本身也就意味着“國”並不是什麼千秋萬代的所有物,而後半段則觸及了韋伯所述及的**“對正當性的信仰”,也就是“仁義聖知”。**
既然“正當性的信仰”是可變的“鬆緊帶”,可以偷,也可以搶,更可以騙,那自然而然地只需要考慮暴力和經濟的問題,王朝的治亂循環,也只需要考慮力量的強弱即可,而權力的代際傳承和經濟與財政的矛盾,終究會讓強大者衰弱,代之而起的,則是新的“暴力強者”****,也就是後晉節度使安重榮的名言:
天子寧有種耶?兵強馬壯者為之爾**。**
至於標題中問題的答案,到這裏,也給説得很清楚了吧?
無論是內外圈層,還是法統權威,或是上下級關係,在中國古代毫無穩定性的社會環境下,不過就是三個字:
信則靈。
當然,是你“信”,他就“靈”,既然電信詐騙都有人信,還缺皇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