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歷史的巨大轉折 ——阿拉伯文化與三次文藝復興_風聞
diewisch-历史唯物观察者-2019-12-02 13:40
來源:國家人文歷史 2018.7 作者 李琳
從15世紀開始的歐洲文藝復興運動是歐洲歷史的巨大轉折點, 也是西方文明的巨大轉折點。學界普遍接受的觀點認為, 在蠻族入侵和西羅馬帝國滅亡之後, 西歐陷入了長達將近1000年的黑暗時代。與羅馬帝國的鼎盛時期相比, 西歐文明經歷了一次相當嚴重的衰退, 大量的古希臘和羅馬文獻典籍在西歐散失消亡。直至中世紀早期 (4世紀至10世紀) 結束, 西歐從11世紀和12世紀才開始重新接觸到這些典籍, 並引發了文藝復興運動。而阿拉伯帝國與阿拉伯文明, 在保存古希臘羅馬文化、並將其重新介紹給西歐這方面, 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為了求知, 哪怕遠至中國”
從歷史上看, 一個朝氣蓬勃、迅速勃興的帝國, 必然不會拒絕吸收各種優秀外來文化。馬其頓帝國、羅馬帝國、大唐帝國、蒙古帝國, 概莫如此。阿拉伯帝國也是一樣。比利時歷史學家亨利·皮朗在《穆罕默德與查理曼》一書中寫道:“ (阿拉伯的對外征服) 並不是要求所有人都皈依伊斯蘭教, 而只是要求人們必須對安拉表示臣服而已……征服之後, 這些穆斯林都把異教徒的科學和藝術作為他們戰利品中最為寶貴的財富。他們將這些科學、藝術與安拉的榮耀連接起來。只要感到對自己有利, 他們甚至還廣泛採用那些不信奉伊斯蘭教者的各種制度法規。”

中世紀的“阿拉伯文化”並非只是指狹義的阿拉伯半島遊牧民族文化, 而是吸收了希臘文化 (包括希臘化的近東文化) 、羅馬文化、拜占庭文化、波斯文化, 以及源於印度、猶太、中國等民族的先進文化。比如波斯的政治、法律、文學、藝術、音樂、美術、歷史、哲學;希臘-拜占庭的哲學、自然科學、政治、法律、建築藝術;印度的數學、醫學、天文學;中國的造紙術、火藥製造術等等。
以波斯文化為例, 西方歷史學家曾經這樣評價它對阿拉伯帝國的影響:“……波斯的行政制度和法律體系被阿拉伯人採納, 波斯的詩歌對阿拉伯文學產生了極大影響, 波斯的建築風格也被糅合到阿拉伯建築中。哥特式的尖塔 (邦克樓) 、拜占庭式的穹頂和波斯式的彩繪雕塑很快成為阿拉伯人清真寺必不可少的三個元素。先進波斯文明最終為阿拉伯帝國進入一個以發展科學文化為特點的新紀元鋪平了道路。阿拉伯人培植並擴展了對波斯帝國的記憶。從伊比利亞半島到亞洲南部, 無論他們在什麼地方滲入當地文化, 他們都把波斯的傳統帶入更廣闊的世界。波斯的阿拉伯化和阿拉伯的波斯化成為阿巴斯王朝最顯著的兩大特點, 在這個帝國裏, 阿拉伯人只有兩件東西保存下來:作為國教的伊斯蘭教和作為國語的阿拉伯語。”
早期伊斯蘭領袖非常重視知識的價值, 穆罕默德曾經説“為了求知, 哪怕遠至中國”, 還留下了“學者的墨水比殉教者的血水更為神聖”的聖訓。從公元9世紀初開始, 阿拉伯帝國的首都巴格達發展為知識與文化的中心。阿巴斯王朝第五代哈里發哈倫·拉希德下令成立一個專門的學術機構, 叫智慧宮 (Bayt al-Hikma) , 並且由他的兒子哈里發馬蒙加以擴大。
智慧之宮:世界的知識寶庫
智慧宮集圖書館、翻譯館、學術研究中心等多種機構於一體。它最初只是翻譯保存波斯帝國所留下來的波斯語文獻 (由宮廷圖書館翻譯和保存外文文獻也是波斯薩珊王朝的傳統) , 但很快就將翻譯的範圍擴展到希臘語、古敍利亞語、希伯來語、甚至梵文和中文的文獻書籍。為了蒐集珍本和校勘寫本, 馬蒙派翻譯家薩拉姆到君士坦丁堡, 向東羅馬帝國重金求購希臘語古籍, 又派侯奈因遍訪伊拉克、敍利亞和埃及等地徵集古籍。與此同時, 阿拉伯帝國通過與唐朝的交流, 獲得了造紙術, 從而獲取了廉價 (羊皮紙很貴) 、牢固 (紙莎草紙易開裂) 的書寫材料。阿巴斯王朝在巴格達設立大型造紙廠, 生產優質的亞麻紙, 供智慧宮學者抄寫翻譯所用。
在智慧宮從事譯述和研究的學者有阿拉伯人、波斯人、基督徒、猶太教徒和祆教徒, 所翻譯的資料包括哲學、自然科學、人文科學、文學及語言學等多個領域。除了古希臘的柏拉圖、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等哲人的著作外, 還有大量的文學、詩歌、編年史、傳記、法律、農業、醫學、天文學、物理學、代數學、幾何學、地理學、製圖學、占星學、鍊金學和化學等方面的文獻被翻譯保存下來。在翻譯的同時, 智慧宮的學者還進行了大量校勘、註釋、補正、摘要、評論等工作。這些學術工作被稱為“翻譯運動”。


馬蒙對智慧宮的工作十分重視, 自己也經常參加在這裏舉行的學術辯論, 並經常委託智慧宮的學者從事一些重大研究項目, 比如測量地球的大小 (阿爾·比倫尼估算地球的半徑為6339.6公里, 與地球實際半徑值6371公里非常接近了) 。當時阿拉伯帝國重要的原創數學著作, 在數量上遠超於中世紀拉丁語和希臘語數學著作的總和 (由於戰亂影響, 留存至今的阿拉伯數學著作還不到5%) 。“代數學之父”花拉子密開創的一整套代數學系統和表達方式沿用至今。他在印度數字方面的著作也被翻譯成拉丁文, 從而向西方傳去了“0”的概念和“阿拉伯數字”, 並開創了現今常用的數學系統。
智慧宮反映了“伊斯蘭黃金時代”阿拉伯帝國孜孜不倦的求知探索精神、開明的政治與宗教環境、自由的學術討論氛圍。阿巴斯王朝的都城巴格達成為科學、哲學、醫學及教育的知識中心, 智慧宮則成為知識的源泉。但是到9世紀末, 智慧宮的科學創新和文化翻譯活動逐漸衰落。1258年蒙古大軍攻入巴格達, 智慧宮被徹底摧毀。巴格達圖書館的所有圖書被投入底格里斯河, 數量如此之多, 以至於河水都被墨水染成了黑色。著名的哲學家和數學家伊本·哈桑·圖斯在蒙古圍城之前設法搶救出了約40萬份手稿, 並在若干年之後把它們送往伊兒汗國的馬拉蓋天文台保存。
除了巴格達的智慧宮外, 在另一處伊斯蘭學術中心——伊比利亞半島的科爾多瓦, 也有70所圖書館, 其中最大的一座藏書多達60萬冊。在整個安達盧斯王國, 每年出版超過6萬篇論文、詩歌或文選。在開羅圖書館有200萬本藏書, 而的黎波里圖書館在被十字軍摧毀之前擁有300萬本藏書。
加洛林文藝復興
阿拉伯帝國早期的快速征服與擴張在很大程度上中斷了地中海東岸與歐洲基督教世界的交流, 並給西方世界帶來了極大的影響。最簡單的例子:在阿拉伯征服之前, 西歐一直在使用紙莎草製造的紙, 677年法蘭克帝國墨洛温王朝的宮廷還在用這種書寫紙。但是到8世紀時, 這種書寫材料就從西方消失了, 僅有的極少數紙莎草紙也只是以前的庫存而已。歐洲僧侶們被迫發明出昂貴的羊皮紙, 從而限制了手稿、書籍、文化和知識的傳播 (公元7世紀時, 羅馬城一套《幾何原本》的抄本售價是10枚諾米斯馬塔金幣) 。西歐過去習慣食用的胡椒、丁香、桂皮等香料也隨紙莎草一同消失了, 直到4個世紀之後才隨着地中海貿易重新開放而再度出現在西歐。絲綢和黃金這樣的貴重商品也隨之在西歐近乎絕跡。
與東方商品的絕跡伴隨而來的, 是歐洲本土商人數量的急劇縮減和商人階層的消失, 這就為西歐出現市民商業階層和早期資本主義萌芽製造了障礙。當然歐洲各地之間還有規模不大的商品交換 (比如鹽、鐵、毛皮、穀物和蜂蜜的貿易) , 但是專門以買賣為生的一整個商人階級消失了。西歐基督教國家沒有自己的海軍艦隊, 地中海上殘存的極少數東西方貿易是由猶太商人從事的, 他們往來於伊斯蘭世界與基督教歐洲 (兩者處於敵對狀態) 之間, 是東西方僅有的經濟聯繫。而這種經濟活動也為歐洲反猶主義的興起培育了土壤。
公元8世紀晚期到9世紀, 加洛林王朝的查理曼大帝及其繼承人曾經在歐洲推行過一次文藝復興運動。當時西歐普遍處於文盲或半文盲狀態, 除了教士以外幾乎沒有人會讀書, 而低級教士的水平也是很低的。為了改變這種狀況, 查理曼延請歐洲各地的優秀學者來到帝國, 恢復和興辦學校與圖書館, 在文學、藝術、宗教典籍、建築、法律哲學等方面取得了一些成就, 被稱為“加洛林文藝復興”或“歐洲第一次文藝復興”。一些瀕於湮滅的古代文獻, 包括殘存的古羅馬抄本和註解, 也在這次文藝復興中得以保存下來, 存放在教堂和修道院圖書館裏, 供學者 (主要是修士和神學家) 研究。與此同時, 在東羅馬帝國境內也保存了不少古典時代的文學、歷史和法律文獻。
“加洛林文藝復興”形成了中世紀學術研究的傳統。在這樣的研究中誕生了現代意義上的哲學等知識系統和文化體系的萌芽。但是中世紀的古典文獻研究者傾向於從宗教的角度來解讀這些希臘-羅馬的“異教”古籍, 證明基督教產生之前上帝就已經影響世界, 絕大部分西歐人則與過去的知識斷了聯繫。而到文藝復興時期, 人們開始跳出基督教神學的窠臼, 用人文主義的視角來重新研究這些典籍。
“12世紀文藝復興”
在11世紀和12世紀, 西歐經歷了第二次文藝復興, 也叫“12世紀文藝復興”。當時西歐人通過十字軍東征、攻打西西里和伊比利亞半島的阿拉伯國家, 以及與拜占庭帝國日益頻繁的交流, 從東方接觸到了更多的古希臘和伊斯蘭哲學及科學著作, 特別是亞里士多德、歐幾里得、托勒密、花拉子密、阿爾-拉齊、宰赫拉威、阿維森納、伊本·巴哲等人的著作。中世紀西歐大學的發展也為翻譯這些典籍提供了物質基礎和人才儲備。當時在西歐出現了印刷術、火藥、眼鏡、鐘錶、改良過的船隻、阿拉伯數字、造紙廠、紡車、以及哥特式建築。

歷史學家查爾斯·哈斯金斯曾經評論説:“……從許多方面看來, 歐洲在12世紀都處於充滿朝氣與活力的時代。在十字軍東征、城市崛起、民族國家建立的背景下, 羅馬藝術達到了最高峯, 而哥特藝術也萌芽。白話文學問世, 拉丁古典學、拉丁詩、羅馬法再興, 希臘科學與哲學經過阿拉伯人的鑽研後於歐洲復活, 而歐洲第一批大學也建立起來。12世紀在高等教育、經院哲學、歐洲法學、建築、雕塑、禮拜式戲劇、拉丁詩、白話詩都留下了印痕。”
到13世紀初, 幾乎所有重要的古希臘、羅馬著作都已在西歐翻譯完成, 並從大學和經院流傳開來。托馬斯·阿奎那、羅哲爾·培根等經院哲學家將這些著作中的自然科學知識進一步精研發展, 並且發展出現代的、思辨的研究方法 (比如用數學瞭解自然現象) , 以及亞里士多德提倡的對外部事物的探索、懷疑精神、實驗實證精神, 用這些來反對基督教神秘主義——也正是因為這一原因, 亞里士多德的大部分著作遭到教會的查禁, 但反過來進一步激發了人們研究他的興趣。
客觀來説, “阿拉伯人促進了歐洲文藝復興”的説法是正確的, 但並不全面。在歐洲的三次文藝復興中, 與阿拉伯關係最大的是12世紀的第二次文藝復興。在此之前, 西歐人在歷史上一直知曉古代希臘羅馬著作的存在, 並非像常説的“完全需要從阿拉伯人那裏來了解古希臘”這樣不堪。但西歐保存下來的古希臘羅馬原始文獻數量較少, 大多隻是殘片或二三手的抄本, 而且並未為僧侶階層之外的人所掌握和使用。
阿拉伯文獻 (包括阿拉伯人保存的希臘羅馬古籍) 的引進, 在歐洲促成了12世紀文藝復興的勃發。在這一次文藝復興時, 西歐學者感興趣的領域在物理學、數學、天文學、醫學、動植物學等方面的希臘語和阿拉伯語典籍。雖然黑死病中斷了這次文藝復興的進程, 但它卻為14和15世紀源起於意大利的最後一次、也是最偉大的文藝復興鋪平了道路。
到15世紀文藝復興時, 文學和歷史等文化方面的文獻成為新的研究重點。這次文藝復興最主要的意義不是對於希臘羅馬古籍的“再發現”, 而是對它們的重新解讀。總的來説, 15世紀這次偉大的歐洲文藝復興並非建立在從天而降的基礎之上, 而是通過“加洛林文藝復興”和“12世紀文藝復興”的積累, 一浪推一浪, 最終導致了中世紀的結束和近代資本主義世界的誕生。而阿拉伯文化和伊斯蘭世界在這三次浪潮中的關鍵作用, 並不是可以輕易忽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