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加拉帕戈斯魔咒的日本半導體,不容輕視_風聞
脑极体-脑极体官方账号-从技术协同到产业革命,从智能密钥到已知尽头2019-12-03 22:15
最近松下將半導體業務賣給中國台灣企業新唐科技的消息,讓人們再次重提日本半導體產業的衰落。要知道松下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就開始涉足半導體業務,至今已經近七十年。即使是深陷虧損,松下半導體業務去年的營業額也達到了近60億人民幣,是新東家新唐科技的2.6倍,由此也可見松下割肉止損的決心。去年曾傳聞的日本政府推動瑞薩、松下、富士通商談半導體合併業務,如今也自然破裂。
從這一樁收購新聞出發,我們不妨嘗試,除了“衰落”二字之外,我們還能從近年的日本半導體產業中讀出什麼?
五十年起落之間
有關日本半導體的興起與衰落,此前已經有過很多討論了。
日本半導體的崛起過程,其實和今天中國發展科技產業的邏輯有些接近。從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日本政府給予了半導體產業極大的政策扶持。不僅頒佈了電子工業振興臨時措置法,堂而皇之地限制外資進入以保護本土企業,還成立工業技術院,撥付財政經費大力推動基礎研究。
藉助美國給予的戰後扶持,昭和兒女幹勁十足,先是在晶體管產業上飛奔猛進,又通過付費技術授權從美國仙童公司手中買下了晶體管集成電路的製造工藝,在產業鏈上不斷向終端延伸。等到了80年代,日本在動態讀寫存儲器 (DRAM)上的技術儲備優勢得以充分發揮,超越了IBM、英特爾等企業,進入了全盛時期。尤其八九十年代恰逢PC、汽車等產業的發展熱潮,日本半導體產業得以不斷獲得收益,然後再投入生產。一時間世界排名前十的半導體企業中有六家都來自日本,日本芯片在全球的市場佔有率高達53%。
接下來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美國動用政治手段,強行用《美日半導體協議》打開了日本市場。而日本政府又長期執行貿易保護,強行推高產能壓低利潤,使得半導體企業盈利並不算高,也自然減少了研發投入。不僅在自身擅長的DRAM上被韓國企業超越,也沒能趕上後續的CPU熱潮。
尤其在最近十年的發展中,日本半導體產業展示出了特有的“光榮孤立”氣質,與全球產業鏈嚴重割裂,大量產品平台使用自產主控CPU和操作系統,甚至一度連辦公軟件都摒棄office選擇自己的“一太郎”。
最終結果就像現在看到的這樣,日本半導體業務倒閉的倒閉,關停的關停,再也不復當日的繁榮。
扼住產業鏈下游的咽喉
但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半導體產業只是在終端領域中相對孤立,如果向產業鏈上游追溯,可以發現日本半導體仍然在世界範圍內佔據着優勢。
今年以來日韓之間的貿易戰就證實了這一點。
今年七月,日本經濟產業部宣佈,將加強 “氟聚酰亞胺”、光刻膠”和“高純度氟化氫”等的、三種半導體材料面向韓國的出口管制。而這三者材料中,氟聚酰亞胺是生產OLED屏幕的重要材料,光刻膠在半導體生產中必不可少。此舉一出,立刻引起了韓方的強烈反應,甚至在在韓國國內掀起了一股反日貨風潮。
日本之所以能通過限制出口卡住韓國脖子,是因為日本正牢牢霸佔着半導體產業鏈的上游——控場硅晶圓、光罩技術、半導體晶圓合成等必備材料中,有不少都被日本企業佔據了半數產能,至於曝光設備、清洗設備、氧化爐等半導體生產必備的設備,日本也在十項設備中佔據50%以上的市場份額。
這些領域研發成本極高,進而有着強大的技術壁壘,同時在需求穩固的前提下,整體利潤水平也相對有限。因此在此前全球產業鏈運轉順遂的前提下,幾乎沒有人會將時間和金錢花在攻破技術壁壘上。日本在經濟泡沫破裂前給予科技研發的鉅額投入,至今仍然在派發紅利。
所以當中國和美國投入研究碳納米管意圖替代硅制半導體時,日本學者抱怨“日本缺席創新研究,政府支持不足”時,並非真的意味着日本半導體產業已經跌入谷底,只能説明日本半導體產業深知自己產業鏈上游的優勢,想要牢牢抓住。
我們還要篤定日本半導體的失敗嗎?
日本之所以能夠牢牢坐穩產業鏈上游,是因為整個世界科技產業採取着一套默認式產業鏈共享系統,日本生產設備和材料、韓國和美國生產芯片產品、中國負責製成產品,然後銷售給整個世界。正因為產業鏈上的各方都能夠獲取足夠的收益,才會互不侵犯。尤其按照索羅斯的理論來看,市場不具備自我修復功能,只會不斷重複謬誤。接下來發生的,很可能是產業鏈整體走向混亂,不同分工角色互相傾軋。
但不論是中美之間的貿易摩擦,還是日本對於韓國的出口限制,種種跡象都表明了這套產業鏈已經不再安全,尤其面對設備生產、原材料這種上游技術,更不能掉以輕心。
如果把產業鏈地震看做全球半導體產業的第一重變化,那麼第二重變化就是半導體產業的需求格局正在發生變化。
從2016年開始,AI、5G、IoT等新技術的發展腳步正在加快,其中萬物互聯、智慧工業、智慧城市、自動駕駛等產業發展的首要前提就是帶動芯片需求的增長。彷彿未來連一隻水杯都要安裝上芯片好與水壺交換信息。雖然當前日本在IoT芯片、AI芯片或5G芯片上並沒有取得什麼成績,但光是半導體原材料和設備上的需求,都有可能改變當前的產業格局。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僅僅因為一樁收購新聞就判定日本半導體還沉浸在失敗之中,就未免太過自大了。
關注賣什麼,不如關注買什麼
很多時候我們都會把企業出售業務看做進當鋪,彷彿是日子過不下去了才會“賣掉”。實際上商業行為永遠不會以“破產”為基準線,而是創造更多利益以面對日本半導體產業,我們不能總是看他們賣掉什麼,也要看他們買下了什麼。
實際上這些年以來日本半導體企業一邊出售、關停那些不賺錢業務,另一邊也沒停下收購的腳步。我們可以看看兩樁發生在今年的典型收購行為:
2018年到2019年間,日本半導體大廠瑞薩完成對IDT的收購,後者是一家供應以傳感器、車聯網和無線電源為主的模擬混合信號產品的公司,這場價格高達67億美元的收購案,創下了日本半導體領域近十年以來的新紀錄。而在今年八月,美國半導體圓晶代工企業格羅方德將旗下光掩膜資產出售給了日本Toppan。
從中我們可以發現兩點,首先從穩固業務看來,日本、美國與台灣地區的半導體企業,都在不斷將業務與資產出售給自己的合作企業,這種出售對業務的實際運行相對較小,更像是產業鏈上下游企業尋找平衡發展的一種手段。進而從長遠角度來看,日本半導體企業面對汽車/駕駛這種在未來大有前景領域,可謂是一點都不手軟,大膽地買買買。
同時在技術研究層面,日本也在不斷尋找突破,拋開國立研發機構提出的“加快AI芯片開發的創新推進項目”基本計劃不説,日本學界也在非常活躍地與各國產業界進行接觸。就拿與日本“亦徒亦友”的台灣半導體產業來説,雙方交流就十分密切,TEEIA(台灣電子設備協會)每年都會組織參訪團前往日本半導體大本營九州進行交流學習,東京大學更是在11月提出結盟台積電合作研究先進半導體技術。日本學界對於半導體產學研究的主動程度可見一斑。
在這種情況下,日本仍然是半導體產業中一位非常強勢的參賽選手。五十年間的起落,半導體產業的強勢伴隨日本經濟泡沫一起消散,但也像日本經濟一樣,留下了結實的基底。
提起日本科技數碼的發展曲線,人們往往喜歡用加拉帕戈斯現象來形容——在這片南太平洋的羣島中,因為環境過於封閉,物種停止了進化,因此保留下了大量活化石。而也正因停止進化,這些活化石喪失了以對抗外界的能力。但別忘了,在日本經濟不斷內卷的三十年中,半導體設備與材料卻走出了加拉帕戈斯羣島,站在了世界食物鏈的上游。
這樣的生物,不容輕視。半導體產業未來的變革中,日本仍將是中國最具參考價值的學習對象,和最有力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