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鏡秘府論》:空海所著日本漢詩學奠基之作_風聞
中华书局-中华书局官方账号-2019-12-03 20:12
《文鏡秘府論》是日本高僧遍照金剛於九世紀編撰的一部中國詩文論著作。説到遍照金剛,他更為中國人所熟知的是其法名——空海。
遍照金剛(774—835),俗姓佐伯直。公元804年隨第十七次遣唐使入唐,在長安從真言宗第七代祖師惠果學法並接受灌頂,授法名遍照金剛。806年回國,創立日本佛教真言宗,傳法近三十年。公元921年,醍醐天皇賜諡弘法大師。
遍照金剛熟讀漢籍,他撰寫的這部《文鏡秘府論》分天、地、東、西、南、北六卷,主要論述對仗、聲律、文章體式、作文典實等詩文創作問題,涉及文學、音韻學、日本悉曇學、漢詩學、歌學乃至考古學、民俗學諸領域,是中古時期一部重要的文論著作。全書徵引廣博,中國失傳的六朝至唐的許多重要文獻,依靠此書得以保存,因而又具有獨特的文獻價值。
遍照金剛畫像
《文鏡秘府論》的價值,首先是保存了大量已佚的中國中唐以前的聲韻及詩文作法的文獻。
這些文獻,有的僅在史志目錄中有著錄,有的甚至未見任何著錄,而《文鏡秘府論》都保存了它們的佚文。可知《文鏡秘府論》直接引錄的已佚書有:梁沈約《四聲譜》,天卷《調四聲譜》引有佚文。隋劉善經《四聲指歸》,天卷《四聲論》及西卷論文病引有此書佚文。隋時著作《帝德錄》,見引於北卷。初唐間佚名撰《文筆式》,中國古代文獻未提及此書,僅《日本國見在書目》有著錄,《文鏡秘府論》地卷之《六志》《八階》,東卷之《二十九種對》《筆札七種言句例》,西卷之論文病,南卷之《論體》《定位》引有此書佚文或與之內容相同的佚文。唐上官儀《筆札華梁》,其佚文或內容與之相同的佚文見引於地卷《八階》《六志》,東卷之《二十九種對》《筆札七種言句例》,西卷之論文病等處。唐元兢《詩髓腦》,僅《日本國見在書目》有著錄,《文鏡秘府論》天卷《調聲》、東卷《二十九種對》、西卷論文病等處引有佚文。唐元兢《古今詩人秀句序》,為南卷所引。唐崔融《唐朝新定詩格》,僅《日本國見在書目》有著錄,佚文見引於《文鏡秘府論》天卷《調四聲譜》、地卷《十體》、東卷《二十九種對》、西卷論文病等處。另外,西卷保留有撰者不明的《詩式》《詩體》的片斷之論。南卷“或曰《易》曰觀乎天文”以下所引可能為唐上官儀、元兢等集《芳林要覽》的序文。
日本尚存而中國已佚的則還有隋唐間杜正倫撰《文筆要決》,見引於北卷《句端》。保存的文獻中,如《九意》,撰者不明,撰者為中國人還是日本人亦不明,有可能為空海自己根據中國文獻編成,而編錄於地卷。
直接引用的有些文獻雖然尚存,但《文鏡秘府論》保存的往往是另一種版本,如晉陸機《文賦》,從異文看,與傳本《文選》本當屬不同版本。如唐殷璠《河嶽英靈集敍》、唐王昌齡《詩格》、唐皎然《詩議》等,也往往較現存別的本子內容更為完整,可作勘誤輯佚的重要版本依據。
《文鏡秘府論》還保存有不少六朝至唐代佚詩佚文,這也是很有價值的。這些佚詩佚文,是瞭解這一時期文學情況的重要的補充材料。要了解這一時期詩文作法的特點面貌、聲韻詩律的情況,這些佚詩佚文都是具體的切實的例證材料。這些佚詩佚文還是考證這時詩人生平思想的重要一手史料。
傅璇琮先生就曾據《文鏡秘府論》錄存王昌齡佚詩《上同州使君伯》,考知王昌齡有一個伯父,曾做過同州刺史;據佚詩《上侍御七兄》,考知王昌齡有七兄為侍御史,由此推測王昌齡早期,他的一家近親中,沒有什麼人有顯赫的官職,他自己的生活不免於貧賤,於是只好以文字求謁於當權者。又比如天卷《調聲》存錄唐元兢五言佚詩《於蓬州野望》八句,這是元兢僅存的一首詩作,據詩意,知作於蓬州貶所。據這首詩,我們可以推測元兢嘗遭斥逐於蓬州。據《舊唐書·地理志》,蓬州距京二千二百一十里,放流二千餘里,其罪亦不為輕。這就留下了考證其生平事蹟的一條重要線索。不論尚存詩還是已佚詩,《文鏡秘府論》提供的多是另一種本子,在對其他詩文資料勘誤時可資利用。
從日本文化史、文學史的角度看,《文鏡秘府論》成為了日本漢詩學的第一部著作,它奠定了日本漢詩學的基礎。而它對日本文化的影響不僅在漢詩學,還在悉曇學、日本歌學。
抵達唐朝港口的日本遣唐使船。1298年,《東征傳畫冊》第四卷。
就悉曇學來説,《文鏡秘府論》也是日本第一部著作。後來日本的學者討論悉曇學問題,都要引用《文鏡秘府論》的材料。從信範《九弄十紐圖私釋》、了尊《悉曇輪略圖抄》到心覺《悉曇要抄》、杲寶《悉曇字記創學抄》,都可以看到這種影響的痕跡。
就歌學來説,《文鏡秘府論》的影響也是明顯的。《文鏡秘府論》不是歌學,但是其中的內容與日本歌學有密切關係。我們看風體論。日本歌體論很多名目、分類方法,便直接摹仿甚至取自中國詩學。“十體”是日本歌體的基本名目、基本分類,所謂“忠岑十體”“道濟十體”“定家十體”。歌體而分類為“十”,稱為“十體”,這當是受到編入《文鏡秘府論》的崔融《唐朝新定詩體》中“十體”的影響。日本歌體論的分類名目還有“八階”。《喜撰式》有詠歌“八階”。論體而稱“八階”,顯然也源自編入《文鏡秘府論》的“八階”這一名目。就具體名目來説,《喜撰式》的詠歌“八階”如詠物階、贈物階、述懷階、和歌階等,顯然也出自《文鏡秘府論》的《八階》。“忠岑十體”的“直體”,和《文鏡秘府論》崔融《十體》中的“直置體”及《六志》的“直言志”相似。“忠岑十體”的“寫思體”可能從《文鏡秘府論》《八階》中的“寫心階”仿脱而來。日本歌學風體論概念的內在涵義和《文鏡秘府論》也有一致之處。
《文鏡秘府論》對日本漢詩學的影響當然更為直接。這裏主要看對屬論。空海把對屬論精心編入《文鏡秘府論》,反映日本學人對漢詩形式特點的一種認識。基於這種認識,形成了日本漢詩在形式美追求上的一些特點:律詩多,講對仗的詩多。日本漢詩對仗工穩圓熟,對屬形式多樣化。的名對、異類對、平對、雙聲對、疊韻對、互成對這樣一些常用的對仗形式自不必説,即使一些不常用的對仗形式,日本漢詩也能運用自如。比如雙擬對、聯綿對、字對、聲對、鄰近對、切側對、奇對、迴文對、字側對、意對、含境對、偏對、雙虛實對、總不對對等,都可以舉出一些例詩來。而在理論上,日本漢詩學也有探討。作於平安時代的《作文大體》、作於江户時代的《詩轍》和《松陰快談》,這些著作論對屬,很多是以《文鏡秘府論》所論為基礎,同時有些問題也融入了他們新的理解,自《文鏡秘府論》形成的對漢詩對屬特點的認識,是深深地進入日本詩學中去了。
二〇〇六年,中華書局出版筆者《文鏡秘府論匯校匯考》。二〇一五年,此書修訂本出版。二〇一三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還出版筆者《文鏡秘府論研究》。
《文鏡秘府論匯校匯考》(修訂本)
《文鏡秘府論匯校匯考》及其修訂本對《文鏡秘府論》作了比較全面的帶總結性的整理。筆者兩赴日本,歷時兩年,為查清日本傳本和其他資料,求師訪學,進深山,訪寺院,入宮內廳,對傳本進行全面調查。蒙日本各寺院長老和其他各方先生的幫助,雖歷經艱難,但收穫甚大。在小西甚一基礎上,新得一些重要本子。小西甚一用過的本子,除個別已無法見到者外,均一一覆查校核,於夾註中發現不少有用的新材料。清理出一個傳本系統,在此基礎上,進行校勘。確定可靠的本文,校錄可靠的傳本其他資料。這兩方面,都因對傳本作了全面調查而新有所得。匯錄前人的校勘成果和前人未校錄的有價值的資料,並審慎定奪從取,勘比各説,尋找根據,凡取一説,都經謹慎考慮,不敢盲從妄取,並盡力提出自己的看法。糾正前人整理本在校勘上的一些疏誤。就《文鏡秘府論》的整理來説,目前為止,可以説,二書所用本子最全,匯錄校勘資料最多,本文應當更為可靠。
本書濃縮了《文鏡秘府論匯校匯考》及其修訂本和《文鏡秘府論研究》三書之精華,校勘、原典考證與説明,以及詞語箋釋,凡精要之旨,均予匯聚,原文準確,考釋精細,繁述詳論,化為簡潔,以提綱挈領之筆,得探潛鈎玄之妙,其意更為明瞭,而其思尤為顯豁,便於一般研究者和其他讀者使用。
一九九五年五月,我為研究《文鏡秘府論》第一次赴日,一九九六年九月回國,回國後,筆者即赴北京中華書局拜望傅璇琮先生,得傅先生提攜賜教並規劃研究藍圖。是時即計劃進行《文鏡秘府論》的系列整理研究,包括完成一部總結性、長編性的整理著作,一部理論研究著作,二書供《文鏡秘府論》及相關的研究者用;一部精編性的著作,供一般研究者和其他讀者用。當時計劃的精編性著作,就是這部《文鏡秘府論校箋》。傅璇琮先生在世之時,時時關心筆者關於《文鏡秘府論》的系列整理研究。不意二十四年過去,始遂全願。近年來,無時不對傅先生深懷感恩之思、緬懷之情。傅先生的殷切教誨、慈祥面容,無時不在心頭縈繞。謹以本著,獻給尊敬的傅璇琮先生。
盧盛江
二〇一九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