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調查：人販子“梅姨”身後嗜血的“尋人灰產”_風聞
疯狗爱丽丝-地表最强战力少女2019-12-03 14:31
本文來源：微信公眾號“牛頓頓頓”
好久不更新了，深受大家喜愛的我做什麼去了呢？
去做了一件公益。
前段時間出了一件大事，幾乎全網都在傳播一張“人販子梅姨”的照片，熱情網友義憤填膺紛紛轉發，誓要把人販子繩之以法。
但很快，廣州公安卻站出來闢謠，聲稱梅姨是否存在，是否長這個樣子都不清楚，反轉的讓人猝不及防。
而我出於職業的敏感性，嗅到了一絲異常：這個全網擴散假消息的行為，是意外，還是有意為之？
是真的被正義感燒壞了頭腦，還是別有用心？
在這起事件中最重要的推手，那個“CCSER是中國兒童失蹤預警平台”又是一個什麼樣的組織？
是否有人在利用公眾的善意牟利？
疑惑讓我產生了深入調查一下的想法，然而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僅僅是一些粗淺的調查，就讓我冷汗涔涔，脊背發寒
憑藉一些碎片線索，我挖出了一個披着正義外皮行罪惡之事的灰色產業鏈：尋人服務。
這是一羣隱藏在“人口販賣”背後，以公益服務為幌子，實際上搞非法牟利的網站。
他們躲在公眾輿論的背後，針對“失蹤人羣家屬”佈下一個又一個精巧的陷阱，他們販賣着虛無的希望，大啖人血饅頭，把很多原本就已經破碎不堪的家庭進一步推向深淵。
我花了很大的力氣去調查了整個灰產鏈條，希望能夠把我看到的發佈出來，避免更多的失親家庭上當受騙。
滿含希望的人，是最容易被騙的。
之前經常看到一些新聞報道，孩子被拐之後，悲痛自責的父母十幾年如一日，傾家蕩產找孩子，甚至有些家庭可以花到數百萬，那時我經常困惑，耗費時間和精力可以理解，但是為什麼會花這麼多錢呢？錢都花到了哪裏？
2014年，陳可辛曾經拍過一部關於人販子的電影《親愛的》，電影描寫過很多專門針對失親家庭的騙局，騙子們利用父母尋子心切的弱點，提供虛假的信息騙錢，甚至會精心設局，假裝孩子在自己手裏，引誘他們帶錢上門，再將他們搶劫一空。
電影中的失子父親黃渤，提着自己賣掉全部身家換來的“找孩子錢”，在大橋上被一夥凶神惡煞的騙子圍住，拼命地揮舞着刀子，哭喊“我這是救命的錢”，最後縱身一躍。
那些拋家舍業，風餐露宿，常年在外尋子的父母，勞碌和生活的困境還是相對容易克服的，更可怕的是那羣在身邊潛伏着，專門把刀尖對準他們的騙子。
好在這只是電影，壞在現實的世界比電影更加魔幻。
這些惡人不需要親力親為，不需要找個相似的孩子引人入甕，也不需要編造假信息，他們只需要利用丟了孩子的父母的懊惱和急迫，就能躺在家裏坐享其成。
這，就是“網絡尋人”。
一條把自己打扮的正義光鮮的黑色產業鏈。
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互聯網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會藏着這麼多“尋人網站“。打開搜索引擎，在輸入欄打下“尋人“二字，輕敲回車，一個新的世界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中國尋人啓事網，中國找人網，中國第一尋人網，中國尋親網，希望尋人網、58尋人、360度尋人、中國110尋人網……
他們大部分都有一個響亮的名號，甚至很多還是中字頭的，看上去非常的權威和專業。
中國最大失散人口數據庫，中國大型尋人服務平台，最專業的尋人團隊，高科技尋人服務，這些狂吹海捧，幾乎條條命中廣告法禁令的宣傳口號，對於那些正在經歷絕望的家庭來説，看起來像是最後的救命稻草。
但真的是這樣嗎？這些網站是什麼背景？都是些什麼來歷？真的有效嗎？
在調查搜索當中，我還發現了一個很詭異的現象：有好幾家網站竟然還採買了搜索引擎搜索的關鍵詞：
一個常識是：真正的官方機構或者公益機構幾乎不會做付費推廣。
要知道搜索引擎的關鍵詞競價是很貴的，考慮到流失和誤觸，至少有點擊價格十倍二十倍的利潤，商家才敢有上競價的勇氣。這些迫不及待想要吸引失親家庭的網站，願意花大價錢做競價排名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為了搞清楚這些網站的真實面目，我挑選了幾家帶着中字頭，看上去還比較專業的網站，準備以一個可憐的失親父親的身份，去親自體驗一下他們的內部流程和尋人服務。
為了更真實一些，能夠深度取得工作人員的信任，同樣避免網站方打擊報復，我需要先設計兩套虛假的身份系統，同時，設計一個合乎邏輯的丟失故事。
咱們國家户籍信息可以拿來做交叉驗證的點實在是太多了，為了更真實一些，我花了不少工作做了兩套材料，細化到孩子生辰八字，出生天氣，陰曆生日，甚至，幼兒園老師的名字和籍貫。
作為一個革命樂觀主義者，無論什麼時候，我都不希望太悲觀，尤其是和騙子鬥爭的時候，我特別希望能贏的體面一些。
為了能夠充分的展示我的實力和霸氣，我決定給我還未降生的兒子起名叫：牛思聰，為了能配得上我霸氣的兒子，我必須改名：牛健林
作為專業的風控調查，偽裝就要做全套，配套的圖片資料，我都搞好了。
我在平台上對外的宣稱的身份是一個房地產商，孩子是那天我帶着去工地視察工作，他在工地上自己玩，跑丟的。
通過搜索關鍵詞“尋人”，我找了幾個最典型的網站逐一對頁面進行了分析。
這些網站很多地方設計的非常“雞賊”，比如説風格，大部分網站都在刻意的模仿政府網站大紅大黃，那種比較正派的風格：
除了設計風格，他們很多東西都在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權威，正統”。比如網站首頁的主要欄目之一：官方通緝，這個設計很微妙，看着特別的正規，似乎是網站和警方有什麼合作關係：
但是點進去看一下才發現，網站上最新的通緝信息是2012年的8月份，也就是説，這個看起來很唬人的名單，已經七年都沒有更新過了。
還有的網站更加硬核，直接在首頁上做一個欄目：公安部攜手打擊人口犯罪
發現了沒，不同的網站，雖然板塊的英文名字不一樣，但是省份的順序都一樣呢，你説是誰抄了誰的？
這陣容風格，簡直就像是找了一個高中生羅列了各個省份和直轄市，後面跟上“公安廳”、“公安局”之類的名號，蹭權威蹭的毫無美感。
這算扯虎皮拉大旗的行業慣例嗎?放上一堆公安局外鏈，就是攜手公安部反拐了？而且措詞真的很藝術：是公安部攜手反拐，不是攜手公安部反拐。
沒有小學五年級以上的文學造詣，想不出這麼雞賊的辦法。
按照這個思路，在我的個人網站放上世界五百強的官網鏈接，算不算攜手世界知名一流企業，共育富二代？
我每天用網銀，是不是就是和宇宙行合作業務？
這些網站的“經營範圍”也很廣，除了我們最關心的尋找孩子，還有尋找離家出走的老婆、尋找走失的親人，尋找戰友，甚至……認領屍體
除此之外，和找孩子相關的周邊服務，很多網站也順道經營，比如説菠菜網站風格的DNA鑑定服務，堪稱一條龍配套：
更喜慶的是這些網站到處都在滾動“喜報”！再傳喜報！找到了！又找到了！
這樣一來，總是讓人看上去效果特別好。
這些網站都在拼命的塑造一個專業，靠譜，正統，權威，有效尋人平台的感覺，但是準備發佈信息之後，它們的狐狸尾巴就漏出來了
以中國尋人啓事網為例，點擊網站的登記入口：
進去的頁面，除了必要的信息説明之外，一個非常real的費用標準出現了：
網站非常貼心的為尋親的人，提供了幾種服務：
1、單站發佈
2、六站聯合發佈，1600元包年，3000元長期
3、更有土豪專用的黃金廣告展示位置，可以提供更高級的差異化服務
你要是覺得3000塊被坑了還不夠滿意，不要急，他們還有專屬電！話！服！務！
私人訂製，錢花的更徹底一些。
這些網站相當的硬核，連個付款界面都沒有，直接就是郵局打款，讓你一點反悔的餘地都沒有，維權都沒門子：
這個網站的老闆，還真是個商業鬼才，這個時候我才明白這些網站的關係，他們在努力營造一個“尋人界四大門户”的概念，結盟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用數量讓你感覺錢花的更值一點點，畢竟是4個網站，而不是一個，聽起來是不是實惠了很多？掏錢的衝動更強烈了？
但是，這背後真的是四個有實力的網站嗎? 我挖了一下網站背後的信息，果然發現了貓膩：
1、四個網站都是個人備案，而且都是來自山西忻州，且沒有正規經營性網站的資質，或者從事公益事業的資質，但是銷售廣告的行為已經是經營行為，涉嫌違法。
2、雖然三個網站明面上的收款信息各不相同，但是深挖一下備案的資料就會發現，尋人網的收款人賀卯魚，同時是尋親網的域名備案人，而尋人啓事網的收款人王進朝同時又是中國找人網的域名備案主體，也就是説所謂的四大門户，其實背後是同一撥受益人。
這些均來自忻州的域名，都是dz開頭，註冊邏輯，註冊時間，註冊地，關聯公司，太有規律了，幾個網站甚至連頁面模板和數據庫內容都是差不多的，所以我懷疑是他們為了把廣告賣出好價錢，話術更有説服力，做的站羣，其實還是一樣的內容，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是明顯的欺詐了。
四大尋人門户
網址
中國尋親網
中國找人網
中國尋人啓事網
大眾尋人網
看到這裏，其實這羣人的牟利方法已經研究的比較清楚了，為了更確定一些，於是我冒充丟了孩子的父親，加上了他們的工作人員。
一接觸發現，還是真人更狠一些。
那個操着一口濃重方言的工作人員大媽，在電話溝通中套路特別多，而且會根據我的故事來推薦不同檔次的廣告價格，頗有些見人下菜碟的味道。
通過電話裏，我向大媽瞭解到，區別於網站的另一套價格服務。
電話裏，那個大媽只是象徵性的簡單問了我的情況，然後説孩子可能已經被拐賣了，建議我做全國範圍的線上廣告和線下尋找，要的服務越多，效果越好，建議我儘快全部啓動。
最初告訴我建議發佈一條信息，六個網站只需要3000元，但是在電話，那個大媽跟我説網站發佈效果並不好，還是建議我選擇更貴的線下尋人和高科技尋人服務，當我反問這些高端服務的效果時，大媽的回覆也相當硬核：
“有效沒效，得做了才知道”，堪稱非常real的神回覆，這年頭騙子的腰桿是真硬氣！
這裏，用屁股想一想我們也知道，這種9歲的孩子被拐走的情況根本不可能有人會通過在線的網站主動來給你彙報和尋親的，他甚至連自己什麼名字都記不得，怎麼找？
但是這個大媽可不管這些，繼續帶着偽善的面具，向我推薦他們網站的產品和服務。
後面瞭解信息，得知我是從事地產行業的老闆之後，大媽開心的像一個50多歲的孩子，洋溢着巨大的熱情推薦我購買網站的黃金廣告位。
根據網站大姐的介紹，網站的廣告位每月收5000元，一年可以給我打個折，只收我5萬元就可以了呢
我表示可以接受的時候，大媽激動地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她又開始給我推薦線下的尋人服務和高科技尋人服務，並且告訴我，只需要一個月再加1000元奧，超划算呢親，總共6000塊一個月就可以了呢。
高科技尋人？濃重的山西話講出來，有一種莫名的喜感，仔細問詢大媽之後，我發現所謂的高級科技尋人服務，其實就是通過各種新媒體賬號發佈尋人消息。
最常見的就是兩微尋人以及大魚號，百家號之類的資訊平台，我聽着大媽用山西方言報菜名一樣揹着這些新媒體平台，我都要笑出聲來了，這些地方專業媒體做，都沒幾個閲讀量的平台，能有用嗎？
網站準確的訪問數，不黑進後台是很難拿到準確數字的，但是公開的內容賬號可以拿來做判斷，我翻了一下大眾尋人網的微博，看上去信息更新的還挺及時的。
但是，仔細一看
做了這麼多年的微博，粉絲只有1267？？？
搞這麼多年，光看這千把個粉絲，就知道他們有多不專業，就這樣的傳播能力，根本無法觸達有效受眾人羣，靠什麼尋人呢？
我又翻了他們的公眾號，發現在這裏，他們的數據更加慘淡，條條發朋友圈的前提下，平均頭條只有三四十的閲讀量，能過50已經算是“卓越”的傳播效果了。
我查了所謂的四大門户，完全是一個水平的，爛的相當平均。
幾個從12年就開始做的網站，不知道賣了多少廣告，承載過多少希望，結果就是這樣的一個數據，除了自己內部的工作人員，朋友圈裏誤觸打開的閲讀量，還能有幾個有效閲讀呢？
這樣一個結果，唯一值得表揚的是確實沒刷數據，網站的工作人員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確實很real。
而他們抖音快手這樣的短視頻平台更加真實，他們連個正兒八經的官方賬號都沒有，發的一些視頻也只有幾十幾百的點贊，和普通人隨手上傳的內容，並無二致。
尋人屆的四大門户就是這種兩位數的傳播能力嗎？敢收一個月6000是梁靜茹給你們的勇氣嗎 ？
沒有羣眾基礎……你靠什麼找人呢？產品和服務完全不具備成立的邏輯，換句話説，這就是騙！
客觀一點講，這類主要依賴搜索的信息交換平台，也並不是完全沒有用。
如果兩邊同時主動尋找，關鍵信息明確，又恰巧都看到了對方的帖子，或許還有點用，這些網站歷史上也有幾個成功案例，但是這樣的邏輯，免費在貼吧發信息一樣是成立的，為什麼要付費發到這裏呢？
那些丟失幼兒，幾乎完全沒效果的尋人需求，為什麼也要昧着良心收他們這個錢呢？
這些所謂的平台，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把失蹤者的信息掛在自己幾無流量的網站上，給已經受傷的人帶來一點渺茫的心理安慰，既沒有進行有效的廣告投放，也沒有充分的信息展示，在他們的主營業務：反拐、尋人上，很難起到有效的作用。
更多情況下，這些所謂的尋人網站，不過就是販賣希望的一些騙子罷了。
對那些沉浸在丟失了孩子的焦急和痛苦，一心想要在網上公佈親人信息的人，這些網站甚至會套路你，先讓你非常繁瑣的提供一大堆信息，在最後提交的時候，再強制彈出“收費推廣”的套路，告訴你們：“你現在填的這些東西，付費發才有效果呢，免費發佈就是白忙活。”
這樣就夠了嗎？當然不，你肯為了找人掏499，這些王八蛋就會思考怎麼在你身上掏出4999。於是一個又一個精心設計的騙局就圍繞着失親家庭展開了。
可以想象，沉浸在“孩子丟了”的焦急中的尋人者，會如何迷惑在那信口開河的“7~30天”的“平均成功時間”中，為了那微小的幾率而一擲千金。
更過分的，一些網站還搞了加盟服務，為什麼尋人網站要搞商家入駐和加盟呢？
所謂的提供專業的線下服務，難道是因為自己騙不過來了？要把更多的信息源賣出去，搞精耕細作割韭菜，多快好省的騙人嗎？
我滾動鼠標向下，看着這些網站，下一頁，再點開下一頁，下一頁……這哪裏是什麼尋人工具？根本就是一個又一個精心設計的要把那些失親家庭吃幹抹淨，敲骨吸髓的兇器。
在各大搜索引擎的顯著位置，這樣一個個沒有任何資質，專業能力堪憂，打扮的可信權威，看上去無比專業的“尋人網站”，就那麼堂而皇之的開門營業。
他們精心偽裝起來的樣子，足以把一個又一個尋子心切的父母們吸引其中，逐漸吞噬。
一邊是製造傷害的人販子，另一邊是提供專業尋人服務的“公益組織”，二者合謀，無形中將眾多失子家庭一步步逼上絕路。
這是一個令人髮指的人血饅頭產業鏈，一個假借公益之名，附在不幸者身上敲骨榨髓，誓要將他們推入深淵永不翻身的“公益”行業！
看起來他們只是幾百、幾千的“騙”，沒有那些更兇殘，動輒把人騙得傾家蕩產的詐騙來的觸目驚心，更不如那些直接拐走孩子的人販子讓人慾殺之而後快。
然而他們的罪惡比起人販子不遑多讓，他們利用人的信任，他們為那些跌入人生中最黑暗的命運中的家庭點燃希望，然後又藉着希望的名義，血腥的收割這些已支離破碎的家庭最後的一點積蓄！
他們如同附着在將死之人身體上的蛆蟲，毫無同情，毫無廉恥的享受着受騙者的血肉，而那些正在承受痛苦的人，在絕望之中，還要再感受一次人渣的惡意。
我的職業生涯裏無數次的同各種黑灰產做鬥爭，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最讓我深惡痛絕的惡是什麼嗎？
是那羣騙救命錢和獵殺希望的惡人。
是那些為了一丁點的利益，利用他人的痛苦，利用他人的希望，不惜將別人推下深淵只為了自己能賺錢享樂的惡人。
只要不能把他們連根拔起，徹底掃清，我就不會安心。
只要不能讓他們罪有應得，以血還血，我就無法安心。
希望這篇稿子發出之後，能夠引起輿論的重視，對這一切能夠有一點改變，哪怕只有少數人能看到不再被欺騙，哪怕只有微小的一點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