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武俠夢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19-12-03 10:12
小時候長得很瘦弱,經常捱揍。
揍我的不是父母,要麼是牛高馬大的哥哥,要麼是童年小夥伴,要麼是同班同年級比我高、比我壯實的同學。
捱揍的原因很簡單:我成績好,在學校老師喜歡;我乖巧聽話,在家父母喜歡;我嘴巴甜,碰到長輩就要親熱打招呼,全村人喜歡。一句話,那時候,我是“別人家的孩子”,街坊鄰里教育小孩,都以我為榜樣。
老師、家長、村民們喜歡,並沒使我獲得相應好處,反而讓我成為夥伴和同學的眼中釘,肉中刺。好像沒有我,父母就沒有了參照,就天下太平,他們不會挨打受罵了。
所以,孩子們串通起來,沆瀣一氣,千方百計地欺負我。我經常被莫名其妙地揍得鼻青臉腫。我對他們恨得咬牙切齒,但又無可奈何。

我經常幻想自己有粗壯的胳膊和大腿,有缽樣大的拳頭,能拳打南山猛虎,有樹樁一樣粗的腿,能腳踢北海蛟龍,能夠自衞自保,也保護那些像我一樣備受欺負的弱者。
那時候流行一種膨大劑,俗稱九二零,農民用它來幫助作物瘋狂生長,一個小桔子在它作用下變得橙子一樣大。經常在捱揍之後,我從屋角把九二零翻出來,擰開瓶蓋,聞了又聞,想喝上一口,讓自己在片刻間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九二零的氣味很難聞,刺鼻反胃。在關鍵時刻,我還是變得理智了:父母告誡過我們,九二零是農藥,有毒。對死亡的恐懼,讓我在仰起脖子,想一飲而盡的那一刻踩了急剎車。
指點迷津的機會還是來了。有一天村裏放露天電影《少林寺》。我一邊看,一邊熱血沸騰,手舞足蹈:我終於找到了自衞自保的辦法,我要像覺遠那樣,習得一身武功,拳一出,腳一踢,欺負我的人就被打趴下,跪在地上求饒了;最不濟也要學好輕功,打不過,就逃,逃之夭夭,避開被揍得鼻青臉腫的災難。

看完電影,回到家裏,躺在牀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功夫了得,報仇雪恨了,把經常欺負我的那幾個人打怕了,還行走江湖,到處鋤強扶弱,英雄救美,被江湖人士尊為“曾大俠”。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我一躍而起,開始了習武行動。照電影中那樣,先練基本功,站馬樁。第一次,我半蹲着,咬牙堅持了半個鐘頭,紋絲不動。時間一到,意志立馬潰散,像一根被雷電攔腰擊斷的木樁,咚的一聲,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但我吃得苦中苦,並沒有放棄,兩三週下來,腳重如鉛,膝蓋又酸又疼,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一個月之後,我站馬樁居然像模像樣,身子下蹲,站上個把鐘頭都屹立不倒,這讓我喜出望外。放學後,我把夥伴叫到一起,比賽站馬樁。結果,他們都成了手下敗將。當時武俠在我們中大行其道,他們真以為我拜師學藝,得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指點,成了少林俗家弟子,逐漸減少了找我的麻煩。
站馬樁這一關過了後,我開始練臂力和拳擊。
家裏有一輛黃板車。農忙的時候,父母用黃板車把稻穀拉回來;趕集的時候,父母用黃板車拉一車蔬菜到鎮上賣。黃板車可以拆卸,車架就放在屋外,靠牆立着;兩個靠一根橫軸串連在一起的車輪就放在我的住房裏。軸是鐵的,手腕粗細,車輪除了橡膠,還有鐵圈,像極了電視裏舉重運動員鍛鍊用的那個槓鈴。一有空,我就抓住車軸中間,喝一聲“起”,把輪胎緩緩地舉過頭頂。

黃板車輪有三四十斤重,起初要兩隻手才能勉強舉起,一個月之後,我力氣大增,一隻手抓住車軸中間,就能把車輪舉過頭頂了。
力氣大增之後,和班上男生扳手腕,居然罕逢對手了,一些高年級的同學慕名前來挑戰,也敗下陣來。我突然躋身於大力士行列,讓人刮目相看。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沒人再敢欺負我了。
練拳擊要複雜一些,先是把樹作為擊打對象,緊握拳頭,對準樹,一陣連續猛打。我的目標是像覺遠那樣,打得樹皮掉光,樹枝凹進去了,少林功夫就練到火候了。
屋後面有一排棗樹,樹皮又乾又硬又龜裂。一週下來,樹皮沒打下來,手背皮卻被打裂了,皮開肉綻,還化了膿,疼痛難忍,不得不暫時放棄。
媽媽知道後,憐愛地數落了我一頓。晚上,從地裏回來,在煤油燈下,媽媽用破布給我縫了一個沙袋。我從河邊揹回三書包細沙,把沙袋填滿,在父親幫助下,用麻繩把沙袋懸吊在屋樑之下,高度正夠自己擊打。之後,每天睡覺前的最後一件事,每天起牀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揮拳而上,打上幾十下沙袋。
功夫不負有心人,三五個月之後,居然把手上弄出來一層厚厚的老繭,胳膊上出現了一坨坨肌肉。大學時,有女生看到我手臂上的肌肉,頗有深意地説:沒想到你一個文弱書生,倒有一身強健肌肉——她可能不知道,我差一點成了“曾大俠”。
隨着練武效果立竿見影,我習武興趣更濃,甚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我想輟學,去河南蒿山少林寺或者湖北武當山拜師學藝。這個主意弄得我寢食難安,憔悴不堪。對父母講,自然免不了一頓捱罵,被斥為不務正業。
我從鎮上廢品收購站弄來很多武俠小説,天天沉浸在劍膽琴心,千年奇遇,快意恩仇之中,難以自拔。金庸,古龍,梁羽生,温瑞安……,這些以寫武俠功名成就的作家都成了我崇拜的英雄。自己也在一邊學武,一邊醖釀寫作長篇武俠小説。
當然,我最愛的還是武打電影,只要聽説哪個村莊放武打片,無論多遠,都要趕過去一睹為快,默記些武功招式和武學精神。後來,我竟然弄到了幾本破舊的《武林》雜誌,上面有圖文説明,一招一式,赫然醒目,這讓我如獲至寶。我開始依葫蘆畫瓢地比劃那些招式,甚至學會了梅花拳,舞起來,虎虎生威,呼呼生風,像模像樣,讓夥伴和同學羨慕不已。可由於一直沒有攢夠路費,瞞着父母輟學上少林武當學藝的夢想被無限期地擱置下來。
由於身手開始矯健起來,體魄開始強壯起來,我在打架鬥毆中脱穎而出,成為村裏的孩子王。小夥伴整天跟在屁股後面,前呼後擁,讓我意氣風發,好不愜意風光。
然而,好景不長,後來發生的一件事,徹底夭折了我的武俠夢。
家裏修了一棟豬舍。竣工之後,在豬們喬遷新居之前,那裏成了我們的樂園。有一天,被我奪走孩子王的石頭很氣憤,對着大夥説,誰能站在窗台上跳過去,抓住橫在屋樑中間的那根柱子,誰就是新的孩子王。這個提議讓夥伴們很興奮,都想試一試,大家都同意了石頭的建議。
石頭第一個上,他成功了,雙手穩穩地抓住橫樑,身子吊在橫樑下方前後晃盪。其他人陸續上場,但都失敗了。
我是最後一個上,心裏也有點兒怵——那時候,我還沒有開始練輕功,好像練輕功要難度大一些,不知從何下手。我爬上窗台,蹩足一口氣,使勁向上一躍,雙手在空中一抓。遺憾的是,我左手抓住了屋樑,右手懸空,身體重重地掉了下來。在身體觸地那一刻,我右手下意識地往地上一撐,只聽見咔嚓一聲,一陣尖鋭的疼痛從手腕迅速襲遍全身——我的右手腕關節脱臼了,幾分鐘不到,就腫得像一個北方的饅頭。夥伴們一看事情鬧大了,怕受牽連,被家長責罵,就爭先恐後地跑了,留下我一個人。
男人流血不流淚,我努力剋制,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我把受傷的事隱瞞了下來,沒有告訴父母。晚上吃飯,我不敢伸出右手,左手使筷,半天也夾不起一口飯菜。父母問我怎麼啦。我不敢吱聲。父親突然一把抓過我的右手,放在眼前一看,那兒又紅又腫,骨頭都凸出來了。母親嚇得當場暈了過去。父親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然後拉着我,到了村裏專治跌打損傷的神漢舅舅家。神漢舅舅看了看,喝了一口米酒,往我手腕處一噴,然後一隻手抓住我的右胳膊,一隻手抓住我的右手腕,用力一拉,只聽得咔嚓一聲,骨頭歸位了。神漢舅舅給我敷上草藥,用木塊幫我把胳膊固定,吊在脖子上。其時正值期末考試,那次考試我都沒能參加,連期末成績都沒有。

但問題並沒有就此結束,更大的災難還在後面。由於神漢舅舅技術不過關,半個月後拆掉木塊一看,我的右手右腕處居然是凸的——當然沒有初受傷時的那麼腫大,原來是關節並沒有徹底復位。這讓家人很傷腦筋,父母威脅説,以後可能要殘疾了,長大後媳婦都娶不上。我聽了很後怕,也很後悔——想不到練武居然要毀了我一生。
總不能讓我成為殘疾,母親到處打聽,找到了我們當地著名神醫,專治跌打損傷的百歲門的嫡傳孫女。女醫生幫我看了看,説沒辦法治了。母親急了,拉住她的手苦苦哀求,並許諾治好後,等我長大,讓我到她家做上門女婿。這個諾言讓女醫生很受用,因為她有三個女兒,她已經被計劃生育了,想兒子都快想瘋了。女醫生同意了給我手術,她找來八個勞動力,要我把手放在堅實的木板上,要三個勞動力一頭抓住我的胳膊,三個勞動力一頭抓住我手腕,其餘兩個勞動力的四隻手疊放在一起,按在我骨頭凸出的手腕上,只聽女醫生有節奏喊到“一、二、三,起”,六個勞動力兩邊用力一拉,兩個勞動力四隻手隨後用力往下一壓,咔嚓一聲,我的手腕先被扯斷,又被複位了。
那種肉體的疼痛絲毫不亞於電影中國民黨嚴刑拷打共產黨,用燒紅的烙鐵烙在共產黨員身上。我痛得全身冒汗,額頭上的汗滴就像雨點一樣落下來。但我忍住了,沒有哭泣,沒有喊叫。
女醫生很滿意,豎起拇指,由衷地説“將來是個男人,我喜歡!”
在女醫生治療下,半個月後,我的手完好如初。但我決定從此棄武從文。
母親説,文武之道,在出人頭地,只要將來有出息,別人就不會欺負你。
後來,我成為村裏那一代唯一通過大學到首都北京來工作生活的所謂“棟樑”,在老家儼然是一個村民眼中的“大人物”。

雖然今天從文,但為人正派,有點打抱不平的俠義心腸。
是的,文武之道,在出人頭地,在將來有出息,實現人生夢想。
母親的話永遠是對的,聽着,照着做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