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為走鋼絲的這一年_風聞

01

“現在是處於非常事件和巨大沖突的前夜。”

在2018年4月的一場內部談話中，任正非這樣敲響警鐘。隨後幾個月裏，風雨飄搖，他不得不一改往日低調，拋頭露面，為自己一手創立的這家公司多方斡旋，在國際社會樹立形象，爭取機會。

於是，11月，他接受了美聯社等西方媒體採訪，還帶着小女兒安娜在巴黎名媛舞會上翩然亮相——這是一場歷史悠久的宣佈貴族少女成年的社交舞會。舞會前，法國發行量最大的雜誌《巴黎競賽畫報》以6頁的篇幅，報道了安娜的家庭，其中包括任正非攜妻女的全家福。

這並不尋常，反響也不錯。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一切還將繼續，這位74歲的老人在緩緩地、以自己的方式試圖化解危機。直到12月1日，來自加拿大的消息打亂了他的節奏。當天，正在加拿大温哥華轉機的孟晚舟被該國代表美國政府扣押，後者正在積極運作引渡相關事宜。

孟晚舟系任正非與前妻孟軍所出，本隨父姓任，直到16歲時自行改名從母親姓。另有説法，任正非曾受恩於孟家。

**孟晚舟也是華為的重要人物。**華為創立於1987年，5年後，從華中理工大學（現華中科技大學）畢業的孟晚舟進入華為公司，從總機轉接和文件打印等基礎工作做起，到1998年轉去做財務，並於2003年創建起全球統一的華為財務組織。被加拿大當局批捕時，孟晚舟的身份是華為副董事長和首席財務官。

圖：孟晚舟

5天后，消息藉外媒之口傳回國內。

華為官方首先發布聲明，“華為並不知曉孟晚舟有任何不當行為，相信加拿大和美國的法律體系最終會給出公正的結論。”

中國駐加拿大大使館發言人稱：加拿大警方應美方要求逮捕一個沒有違反任何美、加法律的中國公民，對這一嚴重侵犯人權的行為，中方表示堅決反對並強烈抗議。

**風波之中，任正非沒有親自表態。**這已經不僅僅是一家公司的問題，置身於親情、商業和國家利益的裹挾之中，他選擇了理性，只是藉官方之口，表達了對女兒的關切。

19年前，他在互聯網泡沫破裂、華為穩居全國電子百強首位之時居安思危，發表著名的《華為的冬天》一文：我們在春天與夏天要念着冬天的問題。這種時刻準備接受磨難的策略與思路是華為成長至今的關鍵，它誕生了狼性文化，也誕生了華為這座以核心硬件技術為營的民企典範。

在創辦華為數十年的時間中，任正非曾數次經歷“大劫”。

2000年前後，被任正非視同兒子的天才少年李一男出走創業，成為華為競對還回來挖人，導致了華為的技術偷盜潮。加上那段時間，華為錯失小靈通生意，眼看中興和UT斯達康賺得滿盆滿缽，自己卻在2001年增長停滯，又在第二年出現史上首次虧損，重壓之下，任正非一度抑鬱，經常在夜間驚醒，甚至有過自殺念頭。

圖：李一男

孟晚舟事件顯然是任正非的又一艱難時刻——當年他把女兒帶進公司的那一刻，可沒準備讓她經歷這樣的磨難。

中美貿易戰原本就讓人憤怒，中興被牽制得毫無還手之力之後，華為再度成為“靶子”，更重要的是，已是七旬老人的企業掌舵者的親情關係被牽扯進去，一時，全網羣情憤慨。

於是，人們一邊在互聯網中誇讚華為聲明“理性、剋制、專業”，一邊掀起轟轟烈烈的“愛國運動”，以“營救孟晚舟”為號，以“支持華為”為行動，抵禦來自外界的“侵犯”。

他們高喊着”支持華為！”“華為繼續努力”，更有海外華人特意奔赴當地手機店，購入華為手機以示支持。在孟晚舟的初次開庭審理中，當地法官要求增加擔保人，由華中科技大學及華為離退休員工5人組織的合格擔保人團隊便迅速成立。華為一位員工的孩子，則特意畫了一幅名為“晚舟歸來”的油畫。

“營救孟晚舟”的行動在全網展開。

在加拿大，被拘押11天之後，孟晚舟獲得短暫保釋，回到位於温哥華的家中。“我在温哥華，已回到家人身邊。我以華為為傲，我以祖國為傲！謝謝每一位關心我的人。”孟晚舟發出第一條朋友圈後，參與這場“營救行動”的網友似乎也收穫了勝利的喜悦。

那張朋友圈配圖被廣為轉發。一張滿是傷病的芭蕾舞者的腳，被解讀為隱喻華為“偉大的背後都是苦難”。此時，祖國、企業、個人的命運被串聯起來，再度於網絡上掀起一輪愛國情緒的高潮。

任正非繼續保持克制。

一直到2019年1月，他終於出現在公眾面前。在華為深圳總部，他接受了中外媒體採訪，表示“相信法律的公正”，也終於表現出他作為父親的那一面：會和女兒打打電話，講講笑話。

他清楚，此時自己的身後有華為、有國家、有人民——那段時間，無數人為大義高舉拳頭支援，也為父女親情抹淚動容。

02

當國內輿論“沸騰”至高點，北國加拿大對孟晚舟仍然冷峻。

2019年1月，美國司法部最終宣佈了對孟晚舟的指控，並在截止日期前正式向加拿大遞交了引渡申請。在BBC的鏡頭中，任正非説：他們抓了孟晚舟，可能抓錯人了。

“他們可能是想抓了她，華為就會衰落，但我們沒有衰落，仍在繼續前行。”

在接下來的數月中，孟晚舟先是選擇反訴加拿大政府，並不斷在温哥華的卑詩省最高法院出庭，就保釋條件繼續磋商。任正非也頻頻接受採訪發聲，一邊以強硬態度否認孟晚舟所受指控，一邊同步女兒“雲淡風輕”的日常生活。

事情在5月迎來轉機。

雖然聽證會遲遲沒有結果，但法院批准了孟晚舟搬家的申請，她得以由現有寓所遷去另一棟位於温市桑那斯區的宅邸居住——那是一套價值千萬的豪宅，附有獨立庭院，更方便安保工作，還緊鄰着中國駐温哥華總領事館。

除了腳上佩戴電子監察裝置，孟晚舟可以在固定範圍內相對自由地活動。為了慶祝這久違的寧靜和有限的自由，喬遷當日，她舉行了一場小型派對。

她過得很優雅。

她終於有時間讓自己更靠近“高昂挺拔的木棉”，每天自學五六門課程，讀“獄中博士”，忙時甚至連父親的電話都接不到。

“從未有機會如此緊密地與18.8萬華為人聯接在一起……無論眼下面對多大的困難和壓力，內心都能依然堅定。”5月13日，她在華為心聲社區發佈了公開信，也傳遞着堅韌和信心。

但5月降臨了另一場風暴。

華為被美國政府列入“實體清單”。這項由特朗普簽署的行政命令於6月16日生效，意味着美國政府要對華為實行嚴厲的制裁策略，包括禁止美國企業向華為提供任何零部件，也就是俗稱的“斷供”。嚴重到什麼程度呢？任正非在接受《雅虎財經》採訪時解釋，“墨西哥的麥當勞都不賣給我們”。

其中，最為致命的是來自谷歌和微軟的“斷供”。

特朗普令發佈五天後，谷歌暫停與華為的部分業務，華為手機 Mate X 與 P30 Pro 被安卓官網移除，且華為手機無法使用安卓的GMS服務，這對華為手機的海外市場不啻為一記重擊。

而微軟“斷供”更嚴重——這意味着，華為的新電腦將無法使用Windows系統，而只能使用開源的Linux系統，不僅之前宣傳的“一碰傳”功能無法使用，還會影響普通用户的購買和使用。

沒有一家科技公司能面臨這樣的局面而不犯愁。這相當於被扼住了喉嚨。

華為沒有窒息。

“實體清單”公佈的第二天，華為海思總裁何庭波發表公開信：為華為生存而打造的“備胎”海思芯片，全部轉正。這意味着，即使高通等廠商斷供，華為依然可以保證大部分產品的連續供應。

7月底，華為董事長梁華在2019年上半年業績發佈會上透露，上半年，華為實現銷售收入4013億人民幣，同比增長23.2%，淨利潤率8.7%，其中，五月份之前增長較快。

但“實體清單”對華為的海外業績影響依然明顯。2019年前三季度，華為在海外市場份額下降，其中，歐洲市場下滑了16%。

狂風駭浪之中，任正非如同經驗豐富的穩健舵手。

他在第一時間呼籲大家不要喊口號，也不要把對華為的支持上升到愛國高度。同時，他也沒有停止傳遞信心。

“實體清單不可能讓華為死掉，華為公司肯定能繼續活下來，而且越活越好。”8月，他在美聯社記者的採訪中如此表態。他解釋，受事件影響，華為砍掉了一些不重要的邊緣產品，聚焦主航道，從而能把主產品做得更好。

圖：任正非接受美聯社的採訪

同期，華為發佈了自主研發的鴻蒙系統（Harmony OS），儘管暫時沒有應用在手機上，但這無疑讓圍觀者看到了希望。

更多人選擇用實際行動支持：買它。

“中華有為”；“以前特看不上華為的996。現在想來，華為人是作為整場戰役的前鋒在戰鬥着。身在後方，沒啥能做的，再多買幾部手機吧”。

**中文互聯網世界裏，隨處可見這樣的評論。**有考生買華為手機激勵自己學習，而網友寧曉言發起的一項投票“你會繼續使用蘋果手機嗎”中，最終2.5萬人選擇了華為手機，遠遠超過選擇蘋果手機的1.1萬人。

華為2019年三季度經營業績顯示，智能手機業務保持穩健增長，前三季度發貨量超過1.85億台，同比增長26%。此外，2019年8月的一份IDC報告顯示，華為手機在中國的市場佔有率已經達到27.4%，同比增長27%。更重要的是，除去華為，幾乎所有手機廠商的銷量都在下降。

尼采説，一切殺不死我的終將使我變得更強大。華為為這句話作了最形象的詮釋。

在內部佔領輿論高地，在外部展示強硬姿態，備胎隨時轉正，消費者業務佔盡風頭……身處風暴之中，華為的應對堪稱完美。而不卑不亢、堅韌又明大義的任正非，也成為科技圈風頭最盛的明星人物。

03

9月23日，此前停擺的孟晚舟引渡案正式開庭審理，進入十餘天的實質性審理階段。

温哥華屬温帶海洋性氣候，冬月也少見零下，九月處在夏末秋初，温和而涼爽。開庭那天，温哥華有雨，孟晚舟在朋友圈寫下：感謝風雨同行的你們，讓一米陽光照進了我的心……

圖：孟晚舟引渡案再出庭

這般暖意持續到任正非75歲生日那天。

分別近一年後，任正非度過了一個或許更為温情的生日。10月25日，孟晚舟手寫一封書信，以“豬兒”為名，遙祝父親任正非生日快樂。“父愛如高山，巍峨而綿延……父愛如天空，深遠而寬厚……父愛如大海，永恆而深邃（只是偶爾會咆哮）……”

在孟晚舟被“軟禁”加拿大後，任正非多次在接受採訪時提及，和女兒的關係更為緊密了。今年3月，他在加拿大CTV電視台的訪談中甚至直言，自去年孟晚舟在温哥華被捕後，兩人關係獲得改善，從過去的“不常溝通”，到現在“每隔一天就會通過電話聯繫，閒聊説笑話”。

磨難為親情帶來改善，而時間則為磨難給出註解。

繼5月美國商務部將華為列入實體清單，英特爾、AMD、高通、ARM等相繼對華為斷供核心芯片之後，9月，高通和ARM同時宣佈，將持續向華為供貨。高通CEO莫倫科夫在美國總部表示“確保未來能夠長時間地持續供貨”。

一切事情似乎都是一帆風順的——如果沒有“月亮門”的話。

假若再給彭林一次機會，這個知名測評媒體愛否科技的CEO也許能把事情處理得更好。

4月11日，華為上半年的例行旗艦P30系列發佈，這是一款主打相機50倍變焦、可以拍月亮的高端手機。幾天後，愛否科技一編輯發微博質疑，稱P30所拍的月亮細節是AI添加進去的，並非50倍變焦的手機鏡頭所拍。

彭林轉發了這條微博。

但這場質疑最終以愛否科技和彭林的“認錯”收場。幾天後，他們發佈了聲明，推翻此前論斷，涉事編輯被解除勞動合同，彭林也在不久後辭職。

“月亮門”看似只是一場媒體的小烏龍，但弔詭的是，整個過程中，華為官方都沒有站出來表態，而似乎所有人又都感受到了壓力。多數數碼圈博主在談論此事時都小心謹慎，或者乾脆避而不談，圈內氣氛略顯尷尬和壓抑——或許在很多人的潛意識裏，此時批評華為，就是立場不正確。

當華為被這樣“特別”保護，危機也就不遠了。

華為遭遇的第二場質疑是從內部曝出的。

11月，HR胡玲在心聲社區發帖，舉報導師楊瑞峯和HR高雁懶政失職，還有很多細節直指HR政策和華為企業文化——這正是任正非此前引以為傲的部分。

幾天後，任正非以總裁辦電子郵件的方式給予了回應，其中提到，“我們要保護當事人，當事人要堅持實事求是。”“我們的幹部、HR也要虛懷若谷，聞過則喜，注意方法。戰時時期不宜大風大浪、大起大落、波濤滾滾，改革要靜水潛流。”

於內於外，任正非回應裏的態度都很正確——如果沒有後來的李洪元事件，華為或許依然是那家堪稱國人驕傲的好公司。

它的業績確實不錯。

而來自美國的制裁，讓成績單因為悲壯而顯得更精彩。

以今年9月的華為 Mate 30 為例。受實體清單影響，它在海外的銷量或許不算理想——因為Google 停止了對華為新機的授權，Mate 30系列無法通過 GMS 認證，因而不能使用 Google 地圖、Gmail、Youtube 等 Google 全家桶，這對於海外用户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

但重壓之下，Mate 30 依然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國內用户釋放的熱情，讓這款手機在開售60天后就賣出700萬台——相當於把一款旗艦機賣出了中低端機型的量。

一年之後，雖然孟晚舟仍未能回國，但對於華為和任正非而言，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面發展。

04

家國情懷和個體焦慮，顯然是後者更容易讓人感同身受。

尤其在2019年。

表面上，人們爭論996，討論中年危機和暴力裁員風波中的HR，為不斷高漲的豬肉價格編撰段子，消解不安，而這些話題的內核都指向了焦慮：被互聯網在過去幾年欣欣向榮矇蔽了雙眼的大眾突然發現，並不是每一天都會比昨天更好。

華為百般受寵的一年，也以一種意外的方式，在這個12月，戛然而止。

離職員工李洪元事件發酵在12月初，但遠在加拿大的孟晚舟顯然沒有及時捕捉到國內輿論情緒的變化——2號清晨，這位優雅的華為公主發佈文章《你們的温暖，是照亮我前行的燈塔》，感激眾人在這一年中對她的鼓勵。她用文藝語調感慨：忙碌把時光縮短，苦難把歲月拉長。

但時過境遷，這次，她收穫的回應變得複雜起來。

其中一句評論堪稱經典：你在楓國的別墅裏大雪紛飛，我在龍崗的鐵窗內四季如春。

一年前的這個時間，任正非沒有説話，一年後的今天，這位老人也沒有説話。同樣是以理性的姿態站在官方聲明背後，面前卻是輿論的兩重天。

代表他態度的華為官方聲明顯然也沒能讓公眾滿意。“歡迎採取法律手段起訴華為”，這句話被澎湃新聞翻譯得很直接：你來告啊！

一年前人們支持華為的聲音有多響，一年後他們聲討華為的咒罵就有多狠。

人們更能從李洪元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而不是孟晚舟。如果説10月份的“胡玲事件”僅是發生在華為的一則員工負面糾紛，那麼，“李洪元事件”則實實在在將資本與個體放在了對立面——華為代表的資本方一改孟晚舟被批捕後大打的情懷與温情牌，以冷峻嚴酷的冰冷姿態，挑動了更多“李洪元”式普通個體的神經。

更多人開始挖掘可以批判的蛛絲馬跡。

12月3日，華為的心聲社區斷斷續續放出任正非接受CNN採訪的片段，這場採訪在11月26日深圳華為總部完成。採訪中，CNN記者問道：華為是不是已經完全放棄美國市場了？

任正非答：不能説完全放棄。但是美國人民拒絕讓我們服務，儘管我們有很友善的心，那也只能不給美國人民提供服務。

“友善”一詞很快被拎出來鞭打——華為並沒有用友善的態度對待李洪元。而根據《財新》今日報道，李宏遠並非個案，同期還有幾位華為前員工被捕。

針對華為的討論還在繼續。

回顧過去這一年，任正非與孟晚舟難得地向公眾展示了尋常父女間的親情一面。

任正非曾説，在中美貿易戰中，孟晚舟成為了兩個大“球”碰撞下的一隻“小螞蟻”。“我認為她應該感到自豪，世界上兩個國家打架，拿她作為了一個籌碼。”以前，兩人工作太忙，一年到頭也沒有電話或短信，這一年反倒關係變得親近了，經常通電話，逗笑話，如尋常父女。

這對父女曾經靠親情極度引發眾人共情，今天卻無力瓦解大眾的負面評價。

萬千口舌能載舟，亦能覆舟，任正非對此早有警惕。

今年11月初，一位德國記者提到：華為被中國人民視為國家的驕傲，越來越多的中國人現在選擇購買華為手機，希望能幫助華為度過困難時期。任正非馬上回復：針對可能出現的過度消費國人熱情的現象，已經在公司內部作出了批評。

這位剛剛度過75歲生日的老人可能已經早早明白了輿論的兩面性：走入極度的推崇之後，一旦出現反彈，則是猛烈的傾覆。

他看到了危險，卻終究沒能制止這一切的發生。裂縫，從他未能顧及的小角落中生出，繼而越來越深，越來越長，最終演變成無法被忽視的裂痕，無人能準確預知它的威力。

當然，事件或許還會反轉，但至少眼下，“牢廠”烙印已經深深打在了華為身上，與它的狼性文化一起，一明一暗，成為永遠難以祛除的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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