詳解西秦嶺山脈,武都郡與氐人_風聞
地缘看世界-地缘看世界官方账号-公众号ID:diyuankanshijie2019-12-04 06:58
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59節]
作者:温駿軒
長篇連載,每週更新
胡馬羌笛——涼州14——武都郡與氐人
毫無疑問,涼州是一個西北屬性的板塊。當年漢武帝將之命名為涼州,而沒有循禹貢九州之規將之標註為“雍州”,除了覺得剝離了雍城(寶雞市鳳翔縣境內)和關中之後的雍州,再用這個名字實在有些名不符實外,還因感受到了它的“土地寒涼”特徵。從地緣政治角度看,這片與帝國中央對接的寒涼之地要同時應對來自:蒙古高原、青藏高原、西域盆地三大邊緣板塊的壓力,可以説論位置重要性無出其右者。
然而鑑於我們正在展開的三國時代,本質是一場發生於帝國核心區中的內鬥,涼州直面西北三大邊緣板塊的:河西、河湟、西套三個內部板塊,並沒有多少機會在這個舞台上露臉。相反,涼州最南端那個並不屬於西北概念,土地也不寒涼的地理單元——“西秦嶺山脈”反而成為了魏蜀博弈的前線板塊。
在兩漢三國時代,涼州所轄的這片秦嶺整體被建制為了“武都郡”,但具體歸屬於哪個州卻多次變化。在西漢初設武都郡時,它被和四川盆地劃歸在了一起,被定位為益州最北部的郡;東漢時歸屬涼州,成為了這個西北大州最南部的郡。公元219年,劉備攻佔漢中晉位“漢中王”後,武都郡又成為蜀漢的一部分。現在的話,當年兩漢在武都郡所設置的那些縣,則基本為甘肅省隴南市所管轄。
西秦嶺山脈的地理屬性,讓武都郡成為了涼州諸郡中海拔最高,且低地比例最低的一個板塊。對於這樣一個山地板塊來説,河流的作用要更為凸顯,不僅身肩通道作用,畜養人口的重任亦同樣落在狹窄的河谷之中。 以水系來説,武都郡的地理屬性可以被認定為“嘉陵江上游”。
換個角度説,黃河水系(具體説是渭河水系)在西秦嶺山脈的佔比是極少的。其實在整個秦嶺山脈,分割南北水系的分水嶺位置都偏向於北部。尤其是在西秦嶺山脈,分水嶺向北偏移的現象表現得尤為明顯,在祁山所代表的“漢源谷地”,代表長江流域的西漢水,甚至將源頭伸至了秦嶺的北麓。
武都郡境內主要有三條河流,由西向東分別是:白龍江、西漢水以及故道水,後者可以被認定為西秦嶺山脈與中秦嶺山脈的地理分割線。三條河流承擔主通道職責的,是在前文中露過臉的西漢水和故道水。V字形相交的兩條河流,先是在西秦嶺腹地的陝西省略陽縣北相會,然後一路向南在大巴山脈南麓的廣元市南接納白龍江,切入四川盆地中部形成嘉陵江干流。結合之前的內容,這一水系結構可以幫助我們找到沿故道水直通關中平原西部的“陳倉道”,以及沿西漢水延伸至隴右高原東部的“祁山道”。
這些連接從西秦嶺山脈中穿行的河谷,及依託它們所打通的通道,是這片山地有機會升級成為一個郡的基礎原因。為了控制這兩條通道,西漢王朝曾在西漢水沿線建制了:武都道、上祿縣、平樂道、修成道四個縣級行政區;在故道沿線建制了故道、嘉陵道兩個行政區。至於西漢水的源頭“漢源谷地”,考慮到它的黃土高原屬性及歷史背景,並沒有被漢王朝劃入武都郡的範疇。在蜀漢控制武都郡之後,這個雙重屬性的跳板遂以“祁山”之名,成為了蜀魏兩國爭奪的焦點。
值得一提的是,部分研究者相信,故道水與西漢水在略陽相會之後,最初並沒有向南直入四川盆地,而是沿着西漢水的流向切入漢中盆地,成為漢水的源頭。一場發生於2000多年前的地震堰塞了二條漢水間的水道,使得會和了故道水之後的西漢水,開始向南投入嘉陵江的懷抱。這一推論倒是能夠解釋,為什麼一條嘉陵江的上源會被稱之為“西漢水”,而明明位於漢水上游的這個盆地被稱為“漢中”。
無論真相如何,有三點都是可以肯定的:首先無論對接的是長江上游支流屬性的嘉陵江,還是中游屬性的漢水,都不會改變西漢水橫穿秦嶺,連接黃土高原與長江流域的特殊屬性;其次是在三國時代,西漢水肯定是以嘉陵江上游的面目出現。事實上,基於西漢水的特殊價值,它甚至被很多古人認定是嘉陵江的正源。當然在這個問題上,故道水同樣是個有力的競爭者,畢竟它所打通的是一條直連關中平原的通道。這一點,從西漢王朝在故道水之側設置“嘉陵道”也可以看出。
最後一點是即便西漢水沒有與漢水相連,二者之間也同樣存在順暢的河谷通道。在略陽縣的東南方向,一條名為東渡水的支流能夠幫助往來於此的行人,無限接近漢水的北源“沮水”。你很容易在略陽縣與扼守漢中盆地西端的勉縣之間,找到循上述路徑連接二地的309省道,以及“接官亭”、“硤口驛”一類的古地名。為了控制這條重要的戰略通道,漢王朝則在沮水河谷設置了隸屬武都郡“沮縣”(位於今勉縣茶店鎮)。進入歷史線後你會發現,陽平關、定軍山等三國著名地標,都與之相距不遠。
依託沮水建制的沮縣是武都郡位置最南的一個縣,但作為漢水的北源,沮水卻並沒有進入漢中盆地的平原地帶。這意味着三國迷們一定不會感到陌生的漢中,並不屬於武都郡和涼州的範圍。在兩漢的建制中,這個包夾於秦、蜀之間的重要盆地,被劃入了益州的範圍內,今天則成為了陝西省的一部分。關於它的問題,我們在益州部分會進行詳解。
現在回到武都郡的地緣結構上來。經驗告訴我們,低地承載着一個地理單元的農業和人口潛力。西漢水和故道水河谷總體呈現的都是兩山夾一谷的結構,那些沿線分佈的城邑,總讓人對武都郡本身的人口潛力感到底氣不足。不過觀察地形你會發現,山高林密的西秦嶺山脈內部,似乎也不是完全沒有盆地形地理單元存在。
在故道水與西漢水之間,原本結構緊密的山脈出現了一個東西長60公里、南北平均寬約15公里凹陷區。這個面積不到1000平方公里的小型山間盆地,時下由西向東建制有:成縣、徽縣、兩當縣三個縣級行政區。取位置更靠中心的成、徽兩縣之名可命名為“成徽盆地”。
成徽盆地腹地並非是一片完整的沖積平原,其內部丘陵河谷交錯,數條小型河流在南北向縱穿盆地之後,匯入了盆地東側的故道水。這一結構和位置,使得成徽盆地本身並不具備重要的通道價值,而更像是一個隱居於秦嶺腹地的世外桃源。不過作為一個依託通道優勢而存在的山地板塊,這樣一片山間低地卻又是彌足珍貴的。
西漢時期的武都郡,總計設置了包括:武都道、上祿縣、平樂道、下辨道、河池縣、修成道、嘉陵道、故道、沮縣等九個縣級行政區。其中“下辨”、“河池”兩地,分別對應的就是現在的成縣與徽縣。至東漢時則將原屬隴西郡的“羌道”劃入武都郡轄區,並總體縮減為7個縣級行政區。及至三家歸晉時,又因人口減少(武都境全境僅餘3000户)進一步縮減為6個縣級行政區。
無論如何調整,下辨與河池兩縣始終都存在於整個武都郡的行政板圖中,前者還自東漢起便承擔着郡治之責。從這點可以看出,這個不起眼的山間盆地雖然不在主通道之上,但對這個山地板塊的存在卻起着壓艙石的作用。如果能夠拿下成徽盆地,不僅能直接威脅兩側的祁山道和陳倉道,更能作為進駐漢中的跳板。公元218年,作為曹劉“漢中戰役”的一部分,曹洪率軍與張飛、馬超、吳蘭激戰於成徽盆地並取勝,史稱“下辨之戰”。
進入歷史線後,有足夠的三國故事幫助品味西秦嶺山脈的前世今生。接下來視線西移,去看看山脈西端的白龍江又是什麼情況。這是一條和洮河一樣發源於西傾山東南的河流。不同之處在於向東流淌的洮河,在甘肅岷縣一帶迫近秦嶺時,突然向北轉向穿出青藏高原,由隴右高原西部匯入黃河;白龍江則不改初衷的東南向流出青藏高原,由秦嶺西端匯入嘉陵江,成為了長江水系的一員。
儘管山勢險惡,但這一位置關係卻為洮河、白龍江,乃至長江、黃河兩大水系間交通提供了一種新可能性。技術上看,這條連接線可以利用一條洮河右岸支流,和一條白龍江左岸支流。如果想發揮最大的作用,兩條支流除了源頭相近以外,最好還應位於秦嶺山地,而不是海拔更高的青藏高原地帶。
結合現在的行政設置,洮河中部的岷縣與位於白龍江中部的舟曲縣,可以被認定為是青藏高原與秦嶺的兩個分割點。依照上述要求,位於岷縣東南的“迭藏河”與舟曲東北方向的“岷江”(與流入成都平原的岷江同名),成為了具體的線路選擇。其中大部分線路是依託古稱“羌水”的岷江河谷。從這個名字也可看出,它曾是為黃土高原上的羌人,用來溝通長江流域。為此我們可以將羌水水系及其所對接的這部分白龍江河谷稱之為“羌水河谷”,縱觀其在地緣政治上的作用,宛如西漢水源頭處的“漢源河谷”一般。
這一路線的地緣價值,可以通過兩個設置體現出來:一是在岷江流域時下建制有隸屬隴南市的“宕昌縣”;二是兩條溝通南北的重要公路——G75高速和212國道,均沿此線路穿行。當然,路是人走出來的。在“羌水河谷”地區,除了上述相對較寬、在歷史上充當官道的路線以外,一定還是存在小路的。從宕昌縣城直線向西50公里,你會發現一個熟悉的紅色遺址——臘子口。1935年9月,長征至此的紅色軍隊由臘子口繞至岷江源頭處的“哈達鋪鎮”,並從一張報紙上,發現了陝北還存在一支紅色軍隊的消息,自此確定了這支軍隊的最終去向。
為了控制這個兩大流域間的連接部,兩漢王朝已在此設置名為“羌道”的縣級行政區。而在三國時代,諳熟羌事的姜維亦曾在這一帶囤田駐軍(史稱“沓中屯田”),以期打通一條北上隴右的新通道。戰略上看,這意味着在諸葛丞相屢出“祁山”(並不僅僅是取祁山道)失敗後。他最得意的門生希望選擇一條不尋常的道路翻越秦嶺,完成蜀漢的北伐大業。讓人扼腕的是,最終成功利用這條通道建立奇功的,卻是反方向機動的鄧艾。
鄧艾由“陰平小道”奇襲蜀國的故事,相信大家都已經非常熟悉了。所謂陰平道本質就是從白龍江流域,翻越分水嶺橫插入岷江右岸的另一條支流“涪江”,然後直入成都平原。只是想要了解它們的位置關係,要等到益州部分展開之後了。就現在所瞭解的情況來説,最起碼有兩點是可以確定的:一是白龍江在地緣政治上,可以幫助四川盆地打通一條經由西秦嶺山脈西端的北上通道;二是這條通道並不是四川盆地與黃土高原的主通道。
最後要解決的一個地緣問題,是西秦嶺山脈在兩漢三國時到底是誰的地盤。這看起來是個很奇怪的問題,都已經設置了郡縣,自然已經是漢家核心區的一部分。然而大家不要忘記羌人在黃土高原及河湟的存在。設置郡縣只是代表漢王朝的統治延伸至此,並不代表原本那些生活於此的邊緣部族就此消失。考慮到強勢者在擴張之時,總是會優先控制那些潛力更大的低地,像西秦嶺山脈這樣的山地板塊,更有可能一直到三國時代,還殘餘有某些邊緣部族。
應該已經有人注意到了,在描述武都郡治下的行政區時,前文用的是“縣級行政區”而不是“縣”。這是因為西漢王朝最初在這片山地所設置的,大多是一種特別的行政區——“道”。“道”作為一級行政區,在中國歷史上曾長期使用。尤其是唐宋時期出現的“道-州-縣”三級行政區制度,更是將行政區屬性的“道”為世人熟知。至今在受中國文化影響的日本、韓國,“道”仍然作為一級行政區名而存在。
“道”作為一種行政區劃始創於秦漢,其行政級別與縣相當。區別在於,治下之民以邊緣部族為主,用史書上的話來説就是“有蠻夷曰道”。由此你也能夠理解,為什麼秦國當年在擴張至洮河之時,將在今臨洮設置的行政區命名為“狄道”。在西漢最初為武都郡設置的九個縣級行政區中,以“道”為名的就有七個。包括當時的郡治“武都”及東漢時的郡治“下辨”的後綴都為道,可想而知當時整個武都郡的民族結構如何。
進入東漢之後,西漢武都郡境內以道為名的行政區,還餘有分處西漢水和故道水的“武都”、“故道”兩地,升級為郡治的“下辨”亦由“下辨道”轉變為“下辯縣”。這些變化即體現了漢王朝對這西秦嶺山地的控制力加強,也表明整個山地仍然有聚落的邊緣部族存在。另一變化在於,以“羌道”為名的“羌水河谷”,在西漢時被劃為隴西郡的一部分。是這個以洮河流域為中心的郡,位置最南端的縣級行政區;東漢時期則開始南屬,成為了武都郡最西端的縣。
在瞭解過“羌水河谷”勾連南北的地緣位置後,這一轉變並不會讓人感到奇怪。比較讓人感興趣的是羌水和羌道之名,所攜帶的地緣信息是否在告訴我們,生存於西秦嶺山地的邊緣部族是羌人呢?答案並非如此。當時真正生活在此的,是與羌系部族親緣相近的“氐”族部落。
關於氐族的族屬問題,一直以來眾説紛紜。可以肯定的是,氐族與羌族親緣關係密切。其分佈範圍從青藏高原東邊緣的岷山地區,一直向東北延伸至西秦嶺山區。由此可見,原本同源的氐羌部落之所以分化,概因為環境不同而造成的。簡單點説,分佈於乾燥黃土高原者被稱之為“羌”,而進入長江流域山地的則稱之為“氐”。由於兩族地理相接、血緣相近,在形成民族差異之後,也會在交匯之地相互滲透。
為了控制這些氐族部落,西漢王朝最初共設置了十三個道,包括:武都道、氐道、故道、平樂道、沮道、嘉陵道、循成道、下辨道、甸氐道、陰平道、剛氐道、湔氐道、略陽道,這其中就包括武都郡境內的7個道。生活於此的是氐人中最強大的部族——白馬氐。換句話説,武都郡便是建制於白馬氐的土地上。
今天,羌族仍然存在於中國五十六個民族的序列之中。你還可以在四川西部的看到“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行政設置。只不過觀察當下羌族的分佈區你會發現,一直在北方遭遇中原王朝擠壓的羌人,時下所分佈的區域實際是當年的氐人故地。至於氐人,雖然沒有能夠成為五十六朵花中的一員,但大多數研究者認為,時下分佈於岷山東部及秦嶺西端“白馬藏族”,就是氐人的後裔。
處於這樣一個承上啓下的緊要地區,氐人顯然會在三國故事中有露臉的機會。比如賈詡就曾經被氐人抓住差點喪命。曹操南征張魯時,亦曾經在西秦嶺山地中為氐人所阻擊。如果你知道三家歸晉後的第五年(公元285年),有一個叫符洪的氐人出世,並在半個多世紀後建立統治中國北方的前秦帝國,相信對這個民族和武都郡的存在會更多一分關注。
好了,在進入歷史線之後,還有很多篇幅來解讀這一切。行文至此,涼州部分的解讀算是告一段落了。之所以在這個板塊花那麼多筆墨,包括解讀遊離於三國博弈之外的河西走廊,是因為這個板塊對於中央之國的形成實在太過重要。進入歷史線後,並沒有太多機會讓它的這一價值得到展示。對於只關注內戰屬性三國故事的朋友來説,也不用着急。下一節,我們將進入三國中最重要的一個州——益州。去看看當年幫劉備立國的這片土地,到底呈現出怎樣的地緣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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