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活下去,那些海外淘藥的艾滋病感染者_風聞
简单快乐-2019-12-05 23:06
湃客:三明治 2019-12-03 17:06 作者:吳楠

12月1日是世界艾滋病日。作者吳楠採訪了那些選擇在海外購買藥物的艾滋病感染者,他們的淘藥之旅彷彿是乘坐上了一列不能回頭的列車,“追着國際上最先進的藥物,不斷地奔跑下去。”
常青坐在印度出租車後排、宛如花紅柳綠的牀單風格的座椅上,對司機用英語説,“還有四個小時,我的飛機就要起飛了。”
司機是印度德里人,用充滿口音的英語説,“先生,你放心,一定會買到你要的藥。”
話音未落,司機踩了一腳剎車,沒有後視鏡的出租車停在一個門口掛着綠色十字的牌子的藥店前。剎車過猛,出租車車身抖了幾下。
這裏的馬路油膩膩的,常青甚至擔心,剎車太猛,要麼車子滑出去,要麼撞到路邊爬着玩的小孩。卻什麼都沒有發生。
常青下了車,一腳踩進污水裏。他顧不上鞋子濺上的污漬,小跑向藥店。
新德里的藥店看起來和孟買的並沒有什麼區別。藥店沒有門臉,只是一個巨大的“窟窿”,裏面連燈都沒開。藥店所在的建築估計有四五十年,已經開始下沉。有點像國內八十年代遺留至今的蘇式建築。常青下了幾個台階。
藥店主看到常青的亞洲面孔,迎上來,“日本人?中國人?買什麼藥?”
常青把在心裏唸了無數次的藥名,“DTG和TAF。”
印度店主深棕色的臉上閃過一次尷尬,“不買治療癌症的,或者肝病的嗎?”
常青又重複了一遍藥名。
店主為難地説,“這是治療艾滋病的藥。我們每一樣只有兩瓶。”
“可以預定嗎?”
“需要兩天。”
常青心裏一沉。這次印度購藥之行,就這樣告廢了?
1
2014年,常青確診被HIV陽性。無論是性少數社羣NGO組織的工作人員告訴他,還是他在網上查到的資料顯示,艾滋病是一種慢性病,只要按時服藥,病毒會有效得到控制。
在疾控中心確診、註冊,獲得申領國家免費藥物的身份編碼,在這個城市最大的醫院之一的門診大樓負一層專門取藥處取藥。這一連串的日子裏,常青認識了十幾個病友,加入了三個互助小組,耳熟能詳了兩個詞,“病載”、“小4”。這是感染者口中的專用術語。
“病載”指的是病毒載量,通常在服藥數個月到半年,感染者體內的病毒載量就算是血檢,也檢測不出來,意味着感染者不具有醫學意義上的傳染性。
“小4”指的是CD4,這種細胞在感染者體內的數量,決定了感染者的免疫力程度。CD4是HIV病毒的重點攻擊對象。作為判斷免疫系統是否正常運轉的指標,正常人CD4細胞數量介於每立方毫米500到1600個之間,艾滋病感染者通常低於500。通過藥物控制病毒,小4的數量會如同常人一樣穩定。
常青把HIV病毒的殺傷力想的太弱小,把藥物的殺傷力想的太簡單。還沒等他爬過確診帶來的心理煎熬,先被藥物的副作用狠狠擊倒了。
國家免費藥物有8種,“替拉依”組合是首選,即替諾福韋、拉米夫定、依非韋倫。3個小手指肚大小的藥品,每次間隔24小時吞一次,終身服用,這也被稱作“一線藥物”。
一線藥物的尺寸比市面上的維生素片還要大上一倍,難以吞嚥。更令感染者糾結的是,藥物在殺死艾滋病毒的同時,也給神經系統帶來了強烈的攻擊。
和大部分的感染者一樣,常青把服藥時間定在了臨睡前。一個月之後,常青服完藥,依然要抓緊時間、在半個小時內躺下,關鍵是要睡着。如果睡不着,半個小時後頭會暈得厲害。如果不睜開眼睛,反而暈得更厲害。但睜開眼睛,怎麼睡覺?好不容易睡着了,一晚上都是噩夢。常青常懊悔自己不會寫東西,浪費了這麼多年的噩夢,不然怎麼也能寫出幾個恐怖電影的劇本了。
遭罪的日子一個月接着一個月,常青和自己做起遊戲。如果今天在服藥後的半小時內睡着了,那第二天就被他稱為“幸運日”。
常青也問過互助羣裏的病友,就算是幸運日,一上午很多人也是宿醉狀態,走路深一腳淺一腳,頭昏昏沉沉,別人跟自己説句話,總要一兩秒才能反應過來。
常青做的是銷售工作,一週裏有三四天晚上需要喝酒應酬。但他卻要回家服藥。命比錢重要,這是常青的原則。應酬減少,客户關係維護不好,業績越來越不理想。
在2014年年底,常青因為業績下滑,被公司辭退了。
2
不到一個月,常青找到了新工作,應聘的是經理職位。為了避免服藥影響工作,常青跟新公司提出為他安排一位助理,主要負責和客户的溝通。換句話,他找了一個專門替他陪客户喝酒的人。
與此同時,知道他因服藥導致失業的親密病友推薦他使用一款泰國產的藥物,可以代替一線藥物組合中的依非韋倫。依非韋倫因其對神經的攻擊性,是導致頭暈、噩夢、不清醒的主要原因。
給常青建議的病友其實還有一個身份,是一名藥物代購。病友的本職工作是導遊,帶的團是前往新馬泰。頻繁往返於中泰之間,讓病友除了可以代購泰國的產品之外,泰國銷售的一種、當時在國際上處於比較新的艾滋病藥物利匹韋林,可以減少國內一線藥物副作用,是該病友最主要也最神秘的一項代購業務。曼谷的紅十字會國際醫院,是病友最常去購買利匹韋林的醫院。
在病友的建議下,常青更換的藥物效果立竿見影。腦子不暈了,在新的工作中也能夠隨心發揮。
“在從海外購藥的感染者中,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一定要從熟識的藥代手中購買藥物。如果這名藥代也是一名感染者,就更好了。”唐利嘉説。
在常青失業的日子裏,唐利嘉才開始服藥。最初卻確診的兩個多月裏,因為“小4”的數量沒有低於500,也因為對“終身服藥”的抗拒,他沒有服用一段藥物。
剛工作兩年的唐利嘉知道自己是挨不過去的。他沒想到的是,吃藥都這麼難受。他猜測治療癌症的化療也沒這麼難受。因此,一聽説有可以減輕藥物反應的藥物,唐利嘉立刻換藥了,甚至沒有想過,一旦藥代不能按時提供利匹韋林,該怎麼辦。
唐利嘉決定去泰國“旅遊”前,一度感覺很麻煩。又要辦護照、又要向公司請年假,還需要辦理簽證、購買機票、選定酒店、制定行程。當他在病友羣裏看到有人在藥代手中買到了假藥時,嚇得他馬上訂了飛往曼谷機票。“買到假藥浪費錢是小事,身體受到傷害也可以恢復,一旦造成耐藥才是大事。”唐利嘉最擔心的就是才25歲的自己,就對國內可以領取到的一半藥物耐藥,剩下的幾十年該怎麼辦?這是救命的藥,不親自去看看,唐利嘉還真不放心了。
曼谷的天氣潮濕悶熱。唐利嘉無心去繁華的同志區,下了飛機不到十二個小時,就跟病友一起前往泰國紅十字會醫院。
最近兩年內,很多中國感染者邊旅行邊購買利匹韋林,給曼谷的紅十字會醫院帶來了不小的壓力,最嚴重時連泰國感染者用藥都無法及時供給。曼谷紅十字會醫院要求開藥的患者必須出具英文診斷書和醫生的醫囑,而且藥量限制為每人最多開十二瓶,即一年的藥量。
唐利嘉很慶幸自己一下飛機就來了。他在紅十字會醫院重新驗血、檢測,出具診斷書,花了整整兩天。等到藥物拿到手裏,他才放心地去了曼谷同性戀街區是隆,痛痛快快地玩了兩天。“海外購藥就跟打仗一樣,總會有難以預料的突發狀況,能不能‘打贏’,還真不好説。”唐利嘉之前並沒有在網上找到太多相關的購藥指南,幸虧國內的艾滋病感染者關愛NGO組織,給了他一些指導。
一瓶利匹韋林可以服用一個月,在泰國的紅十字會醫院只要五十塊錢。代購到國內,一般在百元左右。但一百元吃一個月,可以讓頭暈的症狀完全消失,這吸引了國內的不少感染者悄悄購買。但也有不少感染者擔心,這樣的國際藥物代購,如果不夠穩定,一旦停藥斷藥,帶來的後果是耐藥。世界上又有多少艾滋病藥物組合是可以選擇和購買的呢?因此,常青算是感染者中比較勇敢的,也是被頭暈迷糊折磨得實在忍受不了的。
“我想未來是一定充滿希望的!”唐利嘉説。前一陣子有人説艾滋病疫苗被研發了出來,雖然是假消息,也讓唐利嘉興奮了好幾天。
3
唐利嘉和常青在服用了四個多月的利匹韋林後,效果立竿見影,以前的頭暈、噁心、反應慢,全都消失了。
常青重新組建了自己的項目團隊,把原來那位只會陪酒的助理調走了。常青打算大幹一場。有了新的團隊,公司對他的要求變高了許多。最大的變化就是出差多了、晚上應酬多了,喝醉的次數也多了。感染者面對這樣的變化,多少有些焦慮。
對常青來説,他再也不想回到從前服藥眩暈的日子裏,就算是現在不頭暈,每一次提醒服藥的鬧鐘響起,對他來説都是心裏一驚。他害怕觥籌交錯之間,被客户發現自己在服藥。他想過用服用維生素作為藉口來掩飾,但連自己都無法説服。有誰會在晚上九十點鐘服用維生素呢?
利匹韋林有一個無法克服的弱點,就是需要隨餐服用。藥物通過和餐食內的脂肪結合,才能將藥物作用發揮。否則就和沒吃藥一樣。最開始,常青還是按照最初的服藥時間吃藥,後來常青仗着膽子,把服藥時間改成了中午十二點半。這樣就算他在拜訪客户,可以去洗手間,幾口吞下去個麪包,或者巧克力,再把藥吃下去。
雖然每一次都心驚肉跳,好歹也是為了命在奔波。如此這般更換藥物服用時間一個月後,常青花了一千三百元去做了病載檢測。結果顯示,利匹韋林是有效果的,艾滋病毒量已經無法檢測到。就算是更換了服藥時間,也起到了不錯的效果。
對於唐利嘉來説,這樣煩惱並不存在。他的工作是在教育機構當老師,工作時間上比較充沛和相對自由。但當親密病友告訴他,利匹韋林的價格已經到了近二百元。唐利嘉不知道自己怎麼產生了一個念頭,“去曼谷生活。”
唐利嘉最痛苦的時候,很想告訴父母自己的情況。每次下班回家,父母更多時候只是説,“我拜託誰誰誰給你介紹了一個女孩。”唐利嘉便一句話都不想再多説了。
一個週六,唐利嘉還沒從服藥的痛苦中緩解過來,父母卻在房間外喋喋不休,“懶”、“單身”、“不長心”……那天,唐利嘉從父母家搬了出去。
“逃離”,成了唐利嘉接下來半年的目標。他要去曼谷做自己。不過是一次曼谷買藥之旅,卻給唐利嘉的心撬開了一條縫。原來世界上還有曼谷這樣的城市,LGBT主題的書籍、影視作品隨處可見,在GAY酒吧裏也可以泰然自若。而且父母不會再批評和評價自己。
唐利嘉終於來到曼谷,以學生的身份。這一次,他看到的希望不僅是藥物購買上的便利,更多的是可以考慮在曼谷工作,甚至定居。
一直到2019年年初,中泰鐵路施工正式啓動,唐利嘉才在中泰鐵路泰國終點站旁買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公寓。而此時他已經穩定地服用利匹韋林三年多。
而真正讓常青產生換藥念頭的不是價格,而是工作帶來的服藥不便。有時候,前一晚的宿醉,讓常青忘記在揹包裏放一個麪包,會導致他當天服藥時間不準。這帶給他的心理壓力極大。常青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服藥時間不固定,長則一個小時,短則一刻鐘,這讓他內心慌亂,卻還要強迫自己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態,坐在客户面前。很多時候,他緊張的襪子都濕了,臉上卻還要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輕鬆表情。
每一次延誤,都是對生命的威脅。每一次壓制,都讓常青感覺自己快人格分裂了。與其產生耐藥後被動換藥,不如自己主動一些尋找更好的藥物來替換現有的藥物。
常青感染後以後越來越熟悉的NGO組織工作人員提供給他一些信息。印度目前得到了聯合國藥物專利池授權仿製,因此一種叫做DTG和TAF的國際治療艾滋病的最新藥物,在印度境內是可以購買到的。
印度的低價仿製藥,源於該國獨特的“強制許可”政策。一般而言,一種新藥可享受十至二十年的專利保護期。在這期間,藥品定價頗高。但印度的“強制許可”規定,當民眾買不起高價專利藥時,無論專利保護期是否結束,都允許直接仿製該藥品。印度似乎成為了全球最新廉價仿製藥中心。
去印度買藥,成了常青接下來的目標。更大膽的是,他想利用工作在公司和印度之間架設一道往返的公司業務道路,可以讓自己獲得便利的購藥途徑。
4
如同當初仗着膽子更換服藥時間,常青開始擴展自己項目團隊負責的國際業務,從日韓向印度轉移。
常青花了五六個月調研市場,又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寫了兩份方案。一份是往印度發展的,另一份是往東南亞發展的。給項目總監看過之後,他苦等了一個月都沒有消息。常青頗有些懊惱。不是出不起中國到印度的往返機票,他是希望能夠保障自己的藥物購買,比如穩定的護照、穩定的供藥藥店。常青需要的是一份穩定,特別是這些外在的穩定帶來的內心的穩定。感染艾滋病毒,已經讓他感覺生活的波折與不穩,與藥物副作用相比,常青更忍受不了內心的煎熬。
在病友中,有極少一部分人會通過代購購買DTG和TAF。但常青也從病友口中聽到,不少人買到了假的藥物,根本沒有任何效果,反而導致CD4數量快速下降,幾乎瀕臨發病。
常青沒想過自己做藥物代購,他只希望不買到假藥。他甚至想,如果國內正規藥店可以以比較經濟的價格買到藥物,他寧肯多花一些錢,也願意在國內的藥店購買。但種種原因侷限的現實不允許他這麼做。DTG和TAF一個月的藥費將近三千元,一年就要小四萬。
常青去問總監。“有想法當然很好,開拓新業務,公司也可以支持。但你要先把日韓這一塊的業績提高十個點。”總監似乎看出了什麼。一番討價還價之後,最後業績增長定在了六個點。
常青算了算自己手裏的藥,還可以吃一年。而基本上已經飽和的日韓業務,在一年內提高六個點,實在是難度太大。他拼了兩個月,發現這基本上不可能的。回過頭來又去找總監,總監笑了笑,“你説實話,為什麼想開新業務?”
常青話到嘴邊,心裏一驚,猛地想起病友因為被發現是感染者,在公司裏受到同事排擠的事情。雖然只是害怕被感染,但做出來的行為卻是冷冰冰的、傷人的:在食堂吃飯沒有人願意跟他挨着、辦公室裏面多了一箱消毒水、甚至連他的工位都沒有人前去靠近。病友呆了不到半年,辭職了。
常青嚥了咽口水,順便把到嘴邊的話嚥了下去,“我看您在總監的位置也好幾年了,我負責項目團隊也將近兩年了,我是很希望能助您一臂之力,也希望自己的職位能夠有所提升。”總監聽完他這段言不由衷的話,反而點了點頭,“你去和印度客户聯繫,如果他們有足夠的誠意,你可以去探探路。”
常青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挑選了一位在印度孟買地區的公司。對方有誠意合作,提出負擔常青和同事的往返機票以及住宿的支出,併發來邀請函。總監大筆一揮,同意了常青的五天印度之行。
5
常青出發前特意調研了藥物在印度銷售的情況。實際上這樣的信息大多數來自於感染者病友之間的口口相傳,真正能在網上找到的有效信息幾乎為零。
常青只能先安排好自己的工作,選擇的是從印度的孟買進出境,畢竟對方公司就位於孟買地區的一座小城。馬上就要訂機票了,他忽然考慮到,一旦在孟買不能買到這種藥物,勢必需要到另外一個地方去買,這樣很可能會無法按時回國。常青靈機一動,把回國的地點改為了新德里。
一抵達印度公司,常青心就涼了半截。雖然位於印度經濟最發達的孟買地區,但是這家公司並不在孟買市區內。
從孟買的機場出來,印度公司的車拉着常青三個人,開了整整三個多小時,抵達了這個與國內四線城市的水平相當的小城。一路上,從柏油馬路變成揚塵的土路,常青的心情越來越沉重。他開始埋怨自己,為什麼出發前沒有弄清楚孟買和孟買地區之間的差別。
雖然這家公司在這個小城裏是相當不錯的經濟支柱,幾乎每家都有人在這家公司的工廠裏上班,但遠遠達不到常青所在公司的質控標準。而且這裏的信息交流並不發達,只有這個公司內部才鏈接了互聯網,在小城的酒店裏上網都不是很方便。
更讓常青有些無奈的是,他這一次為了避免人多嘴雜,只安排了一位內向的同事一同來印度。這個同事不僅話少,而且幾乎和公司的任何一個同事都不是好友。但在臨出發前,總監忽然要求常青增加一名同事。這個新增加的人是總監的親信。看來總監還是對常青的“工作熱情”充滿疑惑。
從抵達印度的第二天起,在下午五點結束工作後,常青開始在小城內“閒逛”。最初,總監親信還跟着他,從第三天起,親信嫌小城太髒,寧願在酒店裏休息。恢復了“自由”的常青開始迅速尋找能夠買到他需要的藥物的藥店。雖然在國內農村小賣店一般的印度藥店裏能買到很多國際上一線的抗癌藥,但是卻買不到常青需要的藥物。那些藥店主甚至沒有聽過這種藥物,“治療什麼病?”
常青看着藥店主深棕色的皮膚,還沒等開口,忽然有人從身後拍自己的肩膀,常青回頭一看,竟然是那個親信。
“你在這裏做什麼呢?”親信開口問道。常青下意識地説,“只是閒逛。還以為是一家便利店,就進來了。”親信打量了常青幾眼,“印度這個可怕地方,水也不敢隨便喝,東西也不敢吃。看他們皮膚也覺得髒。”常青一開始還慌張,聽完親信的這番話,心裏忽然煩躁又帶些憤怒,甚至厭惡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膽怯。
兩個人往酒店走,一頭牛晃晃悠悠走過他們面前,所有的車都停了下來,甚至包括手推車,彷彿市長在過馬路。
常青在孟買地區呆到第四天,還有一天就要回國了。印度公司非常熱情,堅持要送常青三個人去新德里。常青不想讓印度公司察覺自己來買藥的事情,堅持地拒絕。
爭執被總監的親信打斷了,他想提前回國,也許是感覺在剩下不到一天的時間裏,常青沒有辦法做出什麼舉動,加上親信想趕快逃離“可怕的印度”,於是重新購買機票,從孟買飛走了。
6
抵達新德里的常青和同事直接趕到機場,距離飛機起飛還有四個小時。此時的常青已經不想再躲躲閃閃了。四個小時裏,他要最後一搏,彌補之前在孟買地區行動被監視、沒有找到規模較大的藥店,甚至連治療自己疾病藥物都沒有看到的遺憾。
“我家有親戚要購買治療癌症的藥,所以我要去藥店,不能跟你在一起逛了。”常青直截了當地對同事説。同事只是點點頭,和他約好了見面的時間,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從機場小跑出來,常青花三百元人民幣,租了一輛出租車,幾乎叫起來,“快,帶我去新德里市區內最大的藥店。”司機一路上用的印度口音的英語問長問短,還十分健談地介紹新德里的景點。常青見他開過了幾個藥店,連車都不停,心裏一慌。
人在國外,遇到突發情況,難免會多想,尤其是這樣時間緊迫,常青愈發不踏實。幸好他在孟買已經習慣了印度藥店的模樣,除了在門口有一個綠底白色的十字招牌,幾乎沒有門臉,櫃枱臨着街道,乍一看以為裏面不過四五平米,但實際上空間非常大,完全是倉庫式藥店,從地面一直到天花板,各種各樣的藥物堆疊的密密麻麻,應有盡有,幾乎全部都是英文的,也全是世界上最先進的藥物。
常青在司機試圖開過下一個藥店時,斷然叫停。他跳下車,看到藥店裏有幾個歐美模樣的人在諮詢。常青對藥店主説出了自己想要的藥和藥量,和孟買不同的是,藥店主立刻回答,店裏只有兩瓶,給他一些時間,兩天之內一定會準備好常青想要的二十四瓶。
常青在喜出望外中夾雜着一些失落。高興的是居然真的找到了這種藥物、看到了藥物的包裝,之前他已經絕望了。可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夠了,來不及預定。而藥店主報出的價格,只有國內病友之間私下流傳的藥代報價的三分之一,甚至是一年之後當國內一些藥店完全進口了這個藥物時報價的二十分之一到五十分之一。
常青迅速回到出租車,趕往下一家藥店。他是幸運的。在下一家,他如願買到了四十八瓶,也就是兩年的藥量。這意味着在今後的兩年裏,他不僅可以完全消除之前的頭暈噩夢以及需要固定午餐時間等藥物弊端,還可以把藥物的肝腎代謝等副作用降低到最小。
常青看着自己腳下一大塑料袋的藥,頗有點破釜沉舟、觸目驚心的感覺。一旦同事看到了,自己豈不是要直接出櫃?為了以防萬一,他又買了些止痛、消炎的常用藥,覆蓋在這些艾滋病藥物的上面。
臨走前,他要了一張藥店的名片。
7
看到常青拎着一大塑料袋的的藥走出來,印度司機頗為“好心”的提醒,在過海關的時候很可能會被扣下。還沒等常青發問,司機又説,“你給我五千盧布。我來幫你。”常青拒絕了。
常青並沒有受到出境安檢的任何阻攔,也許和印度當局的政策有關,畢竟很多人來印度都是為了採購各種仿製藥物。
當飛機降落在北京國際機場時,常青才開始真正擔心,一旦無法入境,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還沒等飛機停穩,他就摸出手機進行查詢,確認自己購買的藥物總價並沒有達到走私時,才些許放下心來。
看着同飛機的旅客一個一個地通過,已經是凌晨三點,安檢人員似乎並沒有放鬆警惕。常青心想,“大不了這些藥,都不要了。”隨着隊伍慢悠悠前進,他在腦子裏勾劃了自己被抓起來的一幕,“大不了拘留幾天。”可心猛跳了起來。
什麼也沒有發生,常青順利地通過了安檢。
回到公司以後,常青這一次印度擴展計劃被總監否定。要來的印度藥店聯繫方式也沒有為他帶來什麼轉機。
在之後的幾個月時間裏,他一直嘗試與印度藥店取得聯繫。常青發現,這家誤打誤撞的藥店,應該是印度新德里本地比較大的連鎖藥店。但讓常青始終沒有辦法通過物流或者快遞的方式將藥物購買至國內。
唯一的渠道是人肉代購。可以從印度或者曼谷將藥物通過國際物流發往香港,再從香港人肉帶入國內。可這樣的渠道,也是不得已為之。
兩年的時間很快過去,常青不得不從要藥代手中購買。他也持續關注,國內雖然開始進口DTG和TAF藥物,價格在一瓶一千九百五十元左右,一年將近四萬元。“有幾個工薪階層的感染者能夠承受了這樣高的價格呢?”常青感慨。可是面對國內免費藥物的副作用,他似乎只剩下了選擇藥代這一條路,而且他已經開始服用,不能回頭。
“如果這個藥能夠納入國家的醫保,或者國家能夠儘快地取得這種藥物的生產權,以及其他可以降低價格的方法,也許會有更多的感染者選擇。”對常青來説,其實選擇藥物代購也是無奈之舉。畢竟他要購買的是救命藥,他甚至不確定自己吞下去的那一顆藥是真的還是假的。只有自費增加病毒載量檢測,讓自己放心。
常青的選擇似乎並不多。
常青算了一筆賬,如果去印度自行購買藥物,算上吃住行,比自己在藥物代購手中買藥,要昂貴的多。這也是常青再也沒有去過印度購藥的原因。
據悉,目前國內也上市並銷售在泰國購買的利匹韋林,價格在每瓶一千二百元。而同樣是楊森製藥的利匹韋林,如今在泰國醫院的售價仍未超過百元一瓶。
隨着醫療改革的深入,2017年,在北京、天津、上海、杭州、深圳等少數城市,利匹韋林納入了國家醫保。醫保報銷後,利匹韋林降至最低百元,與泰國的價格相差無幾。
但對大多數感染者來説,兩年以後的今天,在全國範圍內的大部分地區,利匹韋林尚未納入醫保。感染者依舊負擔不起。
不能忽視的是,國家一直在努力。雖然目前的雞尾酒療法用藥,不能滿足感染者的需求。但最初時,“小4”數量沒有低於200的感染者是不能享受免費藥物的。如今所有的感染者都可以享受國家的“四免一關懷”政策。
2019年年初,藥物代購告訴常青,印度目前生產了國際上更為先進的抗艾滋病毒的藥物,叫做可西他夫。每一片可西他夫中,包含了艾滋病毒感染者一天所需要的DTG和TAF,以及另一種FTC的有效成分。也就是一片可西他夫包含了目前雞尾酒療法中的三種藥物組合。三合一模式的可西他夫,讓感染者服藥的次數更少,也更方便、更隱蔽。
常青對於這次換藥,有些遲疑。他想懷抱希望地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而再次換藥,彷彿乘坐上了一列不能回頭的列車,追着國際上最先進的藥物,不斷地奔跑下去。
*文中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