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華紅｜懶漢的命運_風聞

高山村老劉老來得子，夫妻倆視如珍寶，便取名大寶，從小嬌生慣養。

大寶長到十五歲時，説書難讀，再也不去學校，老劉只好讓他輟學在家。這時老劉發現，平時讓兒子幫家裏餵豬，他嫌泔水太臭，讓他幫着種地，草長得比菜還高。有一次老劉讓大寶去後山番薯地挖番薯，半天沒見人回來，跑到地裏一看，二三個後生在挖自家地裏的番薯，不見兒子蹤影。一問才知道，大寶半路上參與了賭博，二塊地番薯連着一擔籮筐都輸給了同村夥伴。

老劉勃然大怒，氣得扛起鋤頭要打死大寶。追到村口池塘邊時，大寶見無路可逃，縱身一躍跳進了池塘裏。老劉不會游泳，就找來一根長竹竿嚇唬他，“你上不上來？不上來就打死你。”老劉邊説邊舉着長竹竿對着大寶拍打過去，竹竿落到了大寶身邊的水面上，水花濺了大寶滿頭滿面。

大寶朝着池塘中間走去，水位越來越深，淹到了下巴。老劉跺着腳拿竹竿捅他，威脅着説不上來就捅死算了,就當沒生養過這個兒子。老劉口氣非常強硬，可這時竹竿已經夠不着大寶。圍觀的人都勸大寶上來認個錯。

大寶脾氣犟，非要讓老劉先放下竹竿才肯上岸。否則，就讓水把自己淹死算了，大寶説的斬釘截鐵。他邊説邊繼續往深處走，水淹到了鼻子底下，水面不時冒出幾個小泡泡，大寶瞪着一雙眼睛看着他暴跳如雷的父親。

圍觀的人開始反過來勸説老劉，説孩子年紀小不懂事，這次就算了，不要真的淹死了就後悔莫及。大寶母親也在一邊呼天搶地，給老劉施加壓力。老劉不聽勸，撿起幾塊土坷垃像趕鴨子一樣拋向了池塘中間。大寶受到驚嚇，水開始淹過了鼻子。眼看着兒子就要淹死，剛才還暴跳如雷的老劉突然把竹竿一丟，雙腳跪在了塘沿，央求兒子快點上岸，語氣由強硬變成了好話相勸。圍觀的人發出一陣鬨笑。

見父親服軟，大寶突然從水中鑽出半個身子，走上了岸。老母親趕緊脱下衣服給大寶擦乾頭髮，一路護送回家。身後的老劉感覺虛驚了一場、長長舒了口氣。

從那以後，懶漢成了大寶的綽號。高山村再沒有了大寶，但提起懶漢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一晃，懶漢二十出頭，乃整日在家遊手好閒好吃懶做。他家田裏的雜草長得比秧苗還高，也沒見懶漢去拔根草，偶爾打個零工也是三天打魚二天曬網。老劉夫妻年紀越來越大，田地重活再也幹不了，家裏的日子漸顯拮据。原本期望靠兒子養老，卻被自己養出個大懶漢。老劉自感愧對祖宗，心裏越想越難過。不久，老劉積鬱成疾，拋下妻子走了。

父親過世並沒有警醒懶漢什麼，他依然每天悠然自得，家裏窮的沒米沒鹽，懶漢就跑去親戚家借。時間長了，親戚見到懶漢就像見到瘟神，唯恐避之不及。更有老舅拿着扁擔將其掃地出門，罵他是討飯骨，大懶蟲，沒有這樣的外甥，讓他以後不要再來找他。

懶漢處處碰壁，一籌莫展，心裏對那些親戚生了恨意。明知道是懶造成了貧窮，卻就是勤快不起來。

母親看着與懶漢同齡人個個娶妻生子，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心裏非常着急。到處託媒婆為兒子説媒，希望給懶漢找個老婆讓他勤快起來。媒婆對懶漢的事早有耳聞，還沒等他母親開口，媒婆就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甚至有媒婆老遠看見懶漢母親就繞着彎走。用媒婆的話説，做媒也是要修心行善的，怎麼能把良家女子往火坑上推呢，嫁過去不是打死就是餓死。

看來，懶漢想在本地開花結果已經是不可能。不用説媒婆繞着彎走，就是本村村民也像防賊一樣防着他。生怕自己兒女與懶漢走得近也成了懶漢。所以懶漢串門是不受待見的，大家都對他充滿了冷譏熱諷。

懶漢很生氣，心情不好，脾氣就越來越差。在家中常對老母親發火，家中常有爭吵摔碗聲飄出，老母親常被氣得老淚縱橫。村裏有本家站出來指責懶漢，懶漢正怒氣中燒，沒地方發泄，衝出與本家扭打在一起，引來村民指責聲一片。

大家的指責更加重了懶漢心中的淚氣，懶漢打定主意，要給他們點厲害看看。

於是，村裏經常有人家裏雞、鴨、鵝被偷。大家都懷疑是懶漢所為，可苦於沒有證據，也無可奈何。懶漢嚐到了不勞而獲的甜頭，逐漸把手伸向了附近其他村莊。懶漢家裏成了家畜臨時收容所。每到趕集的日子，懶漢就用蛇皮袋裝上提到集市變現。有些村民並不懼怕懶漢，直接去集市上攔截，有時竟也能人贓俱獲，吵吵鬧鬧在所難免。

懶漢覺得偷也不是長久之計，於是聯合了一些狐朋狗友，平時幫老闆搶工地擺平事謀取回報。大寶有股拼命不怕死的犟勁，每次打架鬥毆衝鋒在前，不是把別人打傷就是自己被打的頭破血流，懶漢的“狠”聲名鵲起，讓人畏懼。

那段時間，高山村經常有警車駛入，懶漢從一進宮變成了二進宮，再又有了三進宮。不怕死的懶漢折服了那幫兄弟，大家都推懶漢為大哥。於是，懶漢二字再無人敢提，大寶成了惡勢力的代名詞，傳遍了方圓十里。

當了大哥的大寶，煙抽得越來越好，由小月兔換成了紅塔山；大寶抽煙的姿勢也越來越拽，突出的眼圈總是帶着高冷的眼神；大寶的衣着也越來越光鮮，穿的越來越像城裏人。

沒幾年，大寶家那間老房子被推土機推倒，建起了一座豪華大氣的新洋樓。樓房正對着村口的馬路，成了高山村一座知名的路標。大寶的名氣越來越響，這期間也有些村幹部前來與大寶稱兄道弟，經常一起花天酒地。大寶成了村裏能人，有村民路上與大寶相遇，老遠就笑眯眯打起招呼，親切地叫着大寶。大寶有了面子，感覺在村子裏有了存在感。

有存在感的大寶感覺很有面子，思想有了微妙的變化，開始懂得維護地方利益，不再與人爭爭吵吵，對老母親也格外孝敬起來。有時也幫村裏人擺平一些雞毛蒜皮的事，由此也贏得一部分人讚許。但更多的人是當面誇大寶，背後卻嗤之以鼻。有老人説**菜裏的蟲菜裏死，**時間到了，遲早死路一條。當然這些話大寶聽不到。

大寶家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些媒婆又紛至沓來，把大寶老孃逗得樂樂呼呼。媒婆説早就看出大寶有福人天相，只是一直太忙沒時間上門拜訪，這次來主要還是有位好姑娘想介紹給大寶，成就一段好姻緣。

聽聽，這媒婆都是些什麼人，話到了她們嘴裏死的能説成活的，活的也能把它説死。當年大寶娘去求她們做媒，她們説什麼媒人也有菩薩心腸，會害了姑娘的性命，遲早餓死。現在大寶“風光了”就難道無後顧之憂了嗎？依我看這媒婆的話只能聽聽，千萬別當真。

其實，大寶身邊不缺女人，那些花枝招展在他家過夜的女人多的是，但大寶從來沒想過要娶她們做老婆。大寶心中有個女人，那就是隔壁王莊長得漂亮端莊、又有大學文化的王霞。

但王霞心性非常樸實，更討厭像大寶這樣整天打打殺殺的人。在王霞眼裏大寶雖然看似風光無限，卻是不務正業的地痞流氓。大寶也追求過王霞幾次，都被她拒絕。但能説會道的大寶始終不放棄，不斷軟磨硬泡，最終讓王霞動了芳心。但王霞説了，除非大寶浪子回頭。

王霞到底是有文化，給大寶把政策和當前形勢分析的頭頭是道。最後總結出：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別看現在風光，出來混遲早要還，如果真的想和她過日子，就趕快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否則一切免談，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大寶回到家足不出户，躺在牀上想了三天三夜，把這些年所有的經歷在腦中全部過了一遍，自己雖然不算十惡不赦，但也算是壞事做盡，偷雞摸狗，打架鬥毆，哪件沒有自己的份？！現在這些人整天圍着自己叫大哥，估計真到了那天，他這個大哥充其量也就是個替人背鍋的主。

想到這裏，大寶又想起了老爹，當年自己不懂事活活把爹給氣死，成了一直壓在心底的一塊心病，現在老孃已是高齡，如果再把老孃給氣死了，那在這個世界上就真的沒有親人了，自己之所以走上這條歪路，當年完全是不懂事和村民慪氣所致。

再想想王霞，自己確實非常愛她，不能讓她以後跟自己受苦，過提心吊膽的日子。經過一番思想鬥爭，大寶決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但江湖的事豈能説斷就斷？這幫狐朋狗友豈能善罷甘休？可大寶已經打定了主意。

2000年，大寶33歲，迎娶了26歲的王霞。婚後第二天，有村民看到大寶一大早扛着鋤頭去往田間剷草鋤地，那畝良田的肥沃泥土在多年後終於重見天日。王霞陪在邊上，對着那塊田指指點點，大寶在王霞的言傳身教下把田分割成幾塊，分別種上各種瓜果素菜。大寶開荒種田的消息在村裏傳了開來，大家都當做是看笑話，私底下議論紛紛，説是新打的茅坑三日新。

大寶的突然變化，讓老母親看在眼裏喜在身上，那當年把他掃地出門的老舅也特地趕過來看個究竟。老舅臨走時，對大寶和王霞豎起了大拇指。半年時間過去了，那田裏長勢喜人的蔬菜瓜果也為大寶贏得了很多讚許。村民們都説大寶找了個好老婆，才有了今天。

雖然大寶浪子回頭，可原來的那幫兄弟在外面犯了事，都打着大寶的名頭，這期間不斷有警察到大寶家瞭解情況，還有那些斷不清的兄弟常來串門，讓王霞頭痛不已，雖然大寶沒跟着出去滋事，但這畢竟不是好事。

第二年，有建築公司開始招募援建阿富汗的工人，王霞覺得機會來了，為了讓大寶徹底與過去決裂，勸大寶去報了名，簽了三年用工合同。王霞相信，三年後大寶回來，所有過去的一切都將徹底清零，那才是大寶新的人生開始。

大寶知道王霞的用心良苦，自己之前作孽太多確實需要絕地重生，含淚告別妻子和老母親後，隨着工程隊去了阿富汗。在異國他鄉，大寶不斷磨練自己，在工作上他勤懇努力、甘於負重、虛心請教，空閒時捧書閲讀，逐漸由一名普通工人成長為援建公司主要技術骨幹。

大寶沒有食言，真的給自己來了一次脱胎換骨，換來了一個華麗轉身。王霞在老家手捧大寶的書信激動不已。

三年的時間一晃而過，還有一個月大寶就可以回國了。可就在回國前一天夜裏，恐怖分子持槍突然襲擊援建工地，大寶為了保護公司財產和工友生命安全，再次發揮了他那股不怕死的犟勁，勇敢地與恐怖分子進行激烈得搏鬥。在身中數彈的情況下，渾身是血的大寶像頭兇猛的獅子，咆哮着徒手與窮兇極惡的恐怖分子進行了搏鬥。

那一夜，援阿工地極其慘烈，共有11位工友在襲擊中喪生。在當地警察趕到之前，大寶為其他三位倖存的工友爭奪到了生存時間。奄奄一息，身負重傷的大寶隨後被送去了醫院搶救。

不久，王霞帶着二歲的小寶去了阿富汗。後來，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大寶。有人説，英雄大寶被援建公司破格聘請為正式員工，輾轉在世界各地參與建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