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永浩，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沉淪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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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永浩/圖源：百度百科

1

1971年深秋，天氣已經很冷。

東北的天，黑得很快。那時的人們，沒有電視、沒有電腦、沒有手機，在農村甚至連電都沒有，一到晚上，只能早早上炕休息。

好在，還有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不需要電，也可以做。

於是，年輕的或已經不再年輕的夫妻們，睡不着的時候，在温暖的土炕上，愉快地創造着宇宙大和諧。

38歲的羅昌珍，也不例外。

但問題是，那時沒有杜蕾斯，也沒有岡本。

羅昌珍一不小心失了手，老婆又懷上了。

在此前，他們已經有一兒一女。此時正值文革時期，夫妻倆拖兒帶女，被下放到吉林省延吉自治州下面的和龍縣和龍公社，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日子正過得清苦。

“歐巴，這孩子，還是不要了吧？”

“不要就不要，那就打掉吧思密達。”

（注：老羅家是朝鮮族，在家説的是朝鮮話。本對話是何加鹽根據羅永浩自傳杜撰，請勿當真。但事兒是真事。）

可是，瞅了一下鄉下衞生院的衞生條件，倆人終究還是打了退堂鼓。

“還是生下來吧思密達。”

得益於村裏醫療條件的落後，肚裏的娃娃撿了一條命。1972年7月，他呱呱墜地，生得腦袋大脖子粗，得名“羅永浩”。

從出生時的狀況來説，羅永浩可以稱得上“出身寒微”。但從他隱約記事開始，父親就開始發達。

羅昌珍先是結束了下放，到鎮上工作，後來又榮升和龍縣委書記，官位最高時，做到延吉自治州州委副書記，與張德江為同事（他們同一年被選為延吉州副書記），最後以延吉州政協副主席職位退休。

這個官説大不大，但是給羅永浩帶來不少便利。

最大的便利就是看書方便。羅永浩從小喜歡閲讀，幼兒園就看了不少“大人書”。家裏書看完了之後，羅昌珍又帶他到縣機關圖書室去借書，得到圖書室漂亮阿姨的熱情接待。

在看完了縣機關圖書室的書以後，羅永浩又通過父親的關係，徜徉於縣圖書館，獨享愜意的閲讀時光。多年以後他寫道：

“盛夏時節，一個人在巨大陰涼的書庫裏自由自在地徜徉翻看，是我童年時期最幸福的幾個回憶之一。”

喜歡看書，又有條件看書，羅永浩的知識量遠超同學，思想深度和語言能力也遠超同學。

這讓他得到同學們（尤其是女同學）的敬佩，但也帶來了很多煩惱——因為作為一個小孩子，羅永浩“思想太複雜”。

有幾個例子可作説明：

在幼兒園時，一次班級搞活動，老師要求每個同學帶兩朵花，羅永浩帶的花豔壓羣芳，驕傲得在幼兒園裏橫着膀子走。

但老師讓同學們把花都堆放在一起，活動正式開始時，每人隨便拿兩朵就行，不必拿原來的。羅永浩聽話地隨便拿了兩朵，結果到了操場一看，他帶的兩朵最漂亮的花，被老師的女兒拿在手裏。

羅永浩就跑過去挖苦道：“真巧啊”、“咦，你説怎麼就那麼巧？”、“這事兒要我説啊，簡直要活活巧死了”……

老師惱羞成怒，把羅永浩訓斥了一頓，並且叫來家長，給了羅永浩一個“思想特別複雜”的評語。

小學時，老師教同學們寫信的格式，説稱呼要空兩格寫，不要頂格寫。羅永浩為了顯擺，趕緊舉手説老師錯了，應該要頂格寫。老師和羅永浩辯論了幾句後，不耐煩地説：“老師三十多年都是這樣寫信的，還沒見誰説過我寫得不對呢。”

羅永浩不屑地在下面嘀咕：“三十多年都寫錯，只能説明狗改不了吃屎。”結果被同桌舉報，第二天，這位老師上高中的兒子尋到學校，把羅永浩揍了一頓。

初中時，老師要求寫《我漫步在金色的校園》，其他同學寫“鮮豔的五星紅旗飄揚在校園上空”，而羅永浩寫“沒有風，五星紅旗耷拉在校園上空。”

老師説羅永浩“譁眾取寵”。羅永浩反駁：我只給你一個人看，一個人不是“眾”，所以不是“譁眾取寵”，而你念給全班五十多人聽，這才是“譁眾取寵”。

這位一貫斯文的女老師，氣得衝過來要揍他，但還是忍住了，只是讓他放學不許走，狠狠批評了兩個小時。

羅永浩沒法，只好改正。這回寫的是：

“説來也怪，儘管校園裏沒有風，但是五星紅旗仍然飄揚在校園上空。”

老師徹底繃不住了，拿着笤帚和棍子，劈頭蓋臉打了他一頓，並且把州委的羅副書記和夫人都叫到學校，教育了一個多小時。

——這些經歷，説明羅永浩從小就能説會道，但是卻經常因言得禍。這也預示着他未來的命運。

長大以後，羅永浩靠耍嘴皮子混得風生水起，但是也因為這張大嘴巴，惹禍無數。一生榮辱成敗，可説皆由於此。

12歲時，羅昌珍榮升延吉州副州長，一家人搬到延吉市區居住。羅永浩也轉到了市裏的小學，後來上了延吉六中。

在市裏的學校，羅永浩照樣不受老師們喜歡，學習一塌糊塗。雖然不是沒有好老師給過信任和鼓勵，但是他“爛泥扶不上牆”，最後也沒考上好的高中，只能憑着老爹的關係，走後門進了延吉二中。

在二中，羅永浩遇上了一位叫“劉靈”的語文老師。和小學初中的老師不同，這位老師不僅不反感羅永浩抖機靈的文字，反而當作範文在班上讀。

有一次，羅永浩上學遲到，劉老師剛宣讀完他的作文，他正好喘着粗氣跑到教室門口，同學們鬨堂大笑，劉老師也笑盈盈地看着他。

多年以後，羅永浩回憶：“這場景……美好得像是顧長衞拍攝的一個電影畫面。”

羅永浩不僅愛上了劉老師，也愛上了寫作，在一些地方性的刊物上，發表了一些小説、詩歌、散文——這些發表在二流刊物的三流作品，給了羅永浩和父母一個大大的幻覺，讓他們覺得羅永浩以後説不定能成為作家。

高二那年，羅永浩對上學徹底失去了興趣，向父母提出要退學。父母大概也是知道他不是讀書的料，加上羅永浩説以後可以當作家養活自己，於是沒有太多反對，就同意了。

1989年，羅永浩正式退學，成為一個“社會閒雜人員”。

那一年，羅永浩17歲。

2

若干年後，另一個年輕人也幹了和羅永浩一樣的事。他叫韓寒。

不同的是，韓寒退學時，早已名滿天下，寫文章和出書的錢，能養活自己而有餘。

但羅永浩退學，沒有一分錢進賬。

他先是宅在家裏，痛痛快快地看了三年書。等到倏忽年過20，才想起要經濟獨立。

儘管羅永浩的父親羅昌珍屬於延吉最有權勢的幾個人之一，但羅永浩從未利用父親的權力為自己找個工作、攬個工程。在關係文化大行其道的東北地區，這一行為稱得上特立獨行，用東北話來形容，也可謂之為“彪”。

作為一個高中沒讀完的小孩，又不肯利用家裏的關係，可想而知嗎，能找到什麼好工作？

羅永浩先是去建築工地篩沙子，然後擺過一段時間的地攤，又開過一家二手書店，都沒長久。後來不知從哪個地攤讀物上看到韓國人性能力不行，就搞了個旅遊簽證，跑到韓國去賣了一段時間壯陽藥。他做過的最大生意是倒賣走私汽車，後來由於地方政府整頓，也搞不下去了。

很多年以後，羅永浩在演講中説起這段經歷，聽眾總是被逗得哈哈大笑。

但是，我們還原一下當時的場景：一個20來歲的小夥，讀了很多書，滿心想着追求經濟獨立，結果只能做小工、賣大力丸、搞違法勾當，還全都失敗了，這是一種怎樣的酸楚！

不得已之下，羅永浩離開家鄉，遠赴天津投奔姐姐。在那裏，他依然找不到正經工作。做得最成功的，就是給傳銷人員講課——這倒是很符合他的天分。

那段時間，迷茫的羅永浩，每天撲到書店裏，看《快速致富法》一類的成功學書籍。

有一天，他認識的一個天津外國語學院的學生建議説：你怎麼不去新東方當英語老師呢？

羅永浩就跟看白痴一樣看着這位小朋友，説：“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生第一討厭英語，第二討厭老師，你讓我去做英語老師？滾！”

小朋友嘟囔一句，“據説有百萬年薪”。

羅永浩的眼睛唰的一下就亮了。“在這個節骨眼上，誰要是給我百萬年薪，無論做什麼事情，我都會認真考慮一下的。”

他仔細研究了一番新東方，覺得非常適合自己：第一是工資確實高，很適合一個走投無路的窮人；第二是當時的新東方到處宣揚理想主義，而羅永浩認為自己是個理想主義者。

唯一不合適的，就是他自己——他只是一個高中都沒讀完的、一事無成的社會閒雜人員而已，憑什麼去新東方教那些清華北大高材生學英語？

這時，羅永浩性格中另一個特別重要的特點，就顯露出來：只要認準想做一件事，就會忽略一切困難，直接開幹。

羅永浩把這當成改變命運的機會，他前所未有地拼命學習。先是把自己關在家裏，一天十幾個小時背單詞，整整背了兩個月。然後報了新東方的GRE住宿班，在北京鷲峯山封閉培訓了一個月。

鷲峯山的三十天，是羅永浩人生中學習最艱苦的時光。每天晚上在被窩裏打着電筒背單詞到十二點甚至一點。為了和室友攀比，有時甚至熬夜學到凌晨四點多。

學完之後，羅永浩一邊為自己感動，一邊又覺得恐慌和焦慮。他怕自己一回到家，這種艱苦奮鬥的精神就沒有了。

於是，他在北京郊區租了一間農民房，繼續昏天暗地地學習。

那房子三面透風，除了牆壁，什麼傢俱都沒有。羅永浩找了一些磚，在唯一不漏風的那堵牆砌了一個牀託，房東又大發善心從垃圾堆裏拖回來一個發臭的席夢思牀墊，羅永浩就這樣住了下來。

為了怕自己意志消沉，羅永浩還特地在特價書店批發了一百多斤成功學的書，堆在牀邊的地上。每過三四天學不下去了，就從成功學裏面吸取力量，今天為“不怕苦，吃苦半輩子；怕吃苦，吃苦一輩子”而嚎啕大哭，明天為“失敗只有一種，那就是半途而廢”而感動不已，就這樣撐了下來。

幾個月後，羅永浩覺得自己可以了，就寫了一封求職信，寄給了新東方創始人俞敏洪。

該信號稱一萬多字（實際上我數過了，只有六千多字——這個細節也充分體現了羅永浩愛吹牛），簡述了羅永浩的過往、評點了新東方的老師、説了自己的優勢，用非常幽默的筆觸，勾勒出一個理想主義青年的形象。

這可能是40年來最經典、流傳最廣的求職信。俞敏洪作為販賣理想主義的鼻祖，一見之下就被打動了，於是就約了羅永浩去面談。恰好面談又是羅永浩最擅長的，於是毫無意外，羅永浩得到了試講的機會。

可惜的是，羅永浩雖然講過傳銷課，但是一站到新東方的講台上，卻毫無理由地緊張了，試講沒通過。學生的評語是：此人沒有幽默感。

俞敏洪失望了，他對羅永浩説：憑我多年的經驗，我覺得你永遠也講不好課，我勸你改行做別的事情。

羅永浩請求俞敏洪再給最後一次機會，並承諾，如果再講不好，就不會再來煩他。俞敏洪答應了。

下一次試講，新東方的安排出了差錯，把羅永浩和另一個試講的老師排在了一起。羅永浩只好等對方講完自己再上場。

結果，前一個老師講得非常差，而羅永浩在台下坐了很久，也不緊張了，上講台以後，發揮得非常好，學生兩相對比之下，對羅永浩非常滿意，課後評分基本上都接近滿分。

羅永浩拿着評分表跑去俞敏洪的辦公室報喜。俞敏洪説：我很佩服你的精神。

這是一句很好的評價，但是羅永浩聽了卻特別不舒服。因為很顯然，在俞敏洪看來，羅永浩的成功，是因為頑強——這實際上還是説其他方面並不咋地。

不管怎麼樣，羅永浩通過了試講，光榮地成為了一名新東方教師。

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養家餬口的工作。

這一年，羅永浩29歲。

3

新東方的課堂，一切以學生的評分為目標。而學生評分，只要能開心或者被感動，就不會差。至於能不能學到東西，誰在乎呢。

例如，一個叫王令的老師，講課一般，但是會在快結課之前，講一個自己與殘疾姑娘熱戀的悽美故事，讓學生們沉浸在熱淚盈眶之中，這時打下的分數，就不會差。

羅永浩對這種套路不屑一顧，他有自己的套路，就是講段子和賣情懷。

得益於從小練出來的嘴皮子，羅永浩的講課，幽默風趣，大受學生歡迎。

而他更厲害的是，時時刻刻都不忘塑造一個有情懷的理想主義者形象。他在課堂上痛斥一些社會醜惡現象，宣揚民主和自由的理念，大罵日本鬼子——這些對於那個時代的大學生來説，有天然的吸引力。

就這樣，羅永浩迅速成為新東方最有名的老師之一，有好事者把他的課錄了音，挑出部分言論，整理為一個“老羅語錄”，放到了網上。

這份“老羅語錄”，下載量長期高舉各大下載網址前十之列，其中“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這一句，被廣為流傳，羅永浩也因此成為了網絡超級紅人。

新東方除了讓羅永浩獲得了自信、獲得了名氣以外，還讓羅永浩實現了財務上的自立。雖然年薪沒有達到傳説中的百萬，但是也有五六十萬——要知道，那時候北京的房子也才三四千塊錢一平米。

更讓羅永浩開心的是，課程都安排在週末和寒暑假。他有充足的業餘時間幹自己喜歡的事情，例如看書、看電影、聽音樂、結交有趣的朋友等等。

但是，他與新東方的理念衝突，也越來越激烈。

在羅永浩看來，新東方是一個披着情懷外衣、但是卻孜孜以求商業利益的虛偽機構，而且新東方的很多人，他也不喜歡，例如俞敏洪。他認為俞敏洪是他見過的最沒有原則的人。

在進新東方的第三年，羅永浩就想走了。但是看在錢的份上，他還是繼續忍耐，一直待了5年零3個月，才最終離開。

——那個時候，他已經在網上具有了足夠的知名度，到哪都餓不死了。

4

2005年，羅永浩被百度評為當年“十大網絡紅人”第六名。

彼時，博客已經興起，羅永浩也興致勃勃地在新浪開了博。由於自帶流量，他很快就衝到了新浪博客的前十。

但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又掉到百名開外。

羅永浩認為是新浪在搞鬼，一怒之下，自己開了個博客網站，叫“牛博網”。

這是2006年7月，他從新東方辭職一個月。

牛博網是邀請註冊制，羅永浩給博主定了一個標準，主要條件是：要會自己寫字，不能像李宇春；要言之有物，不能像徐靜蕾；不能剽竊，萬一不小心剽竊了，要懂得道歉，不能像郭敬明。

憑着多年積累的人脈，羅永浩邀請了一批價值觀比較相近，在網上名氣比較大的人入駐。這些人包括：柴靜、連嶽、韓寒、王小山、慕容雪村、梁文道等。

——從這個名單，你大概也能猜到羅永浩和牛博網的價值取向。

這些人日後都將被目為“公共知識分子”，簡稱“公知”——這個詞曾經是一個褒義詞，但後來成為罵人的話。

但在那個年代，他們還是網絡上的燈塔，對年輕的網友擁有無比的吸引力。

牛博網的博主，以高度的熱情介入社會公共事件，而這，必然會引起有關部門的重點關注。但羅永浩與合夥人黃斌頂住了一波又一波的壓力，能不刪的帖子，儘量不刪。有時候，對於某些敏感事件，牛博網甚至成為全網唯一的發聲渠道和討論平台。

曾經在某一段時間，牛博網總是被封，但過一段時間又能重開。在開了又封，封了又開的情況下，牛博網獲得了兩個稱號：“開關廠”和“北宋首都”（開、封）。

2008年，汶川地震，舉國震驚，羅永浩通過牛博網募捐了幾百萬，跑到四川去賑災。這一行動為他贏得了廣泛讚譽，也給牛博網攢下了良好的名聲。

據羅永浩稱，那一年他獲得了“感動中國的十大人物”稱號。

“感動中國”這個名頭，確實非常厲害。但我們去查那一年的感動中國十大人物，裏面並沒有羅永浩。查來查去才發現，原來是網上搞過一個“尋找十大感動中國賑災志願者”的投票活動，羅永浩名列其中。

這個投票活動，和我們熟知的感動中國十大人物，相差甚遠。而羅永浩多次在演講中故意這樣説，誤導大家以為是高大上的那個，足顯其雞賊之處。

但即便如此，羅永浩能得到網絡投票的這個榮譽，也已經很厲害，他在汶川地震賑災過程中的表現，值得我們尊敬。

那一年的《南方週末》搞了一個年度致敬，羅永浩榜上有名。致敬理由是：

“羅永浩創辦的牛博網正在成為一個意見領袖的聚集地，一個獨立、客觀且閃耀着智慧之光的意見平台。對公共事務的持續關注與公民意識的堅持表達，使牛博網迅速區別於其他博客網站，受到越來越多精英知識分子的支持……牛博網從未在重大公共事件中缺席。”

除了這些以外，羅永浩的理想主義情懷也在牛博網的各個層面呈現：牛博網只做嚴肅內容，不搞低俗營銷。所以，其網頁很乾淨清爽，沒有那些聳人聽聞的標題黨、半裸照片和曖昧的性暗示。有人曾經建議炒作羅永浩和芙蓉姐姐的戀情，來為牛博網營銷，被羅永浩嚴辭拒絕。

有一次，一位挺有名的博主在牛博網發了一篇和女高中生談性的文章，羅永浩覺得格調低俗，讓對方刪掉，對方不刪，他就氣得給對方銷號並且斷絕了關係。

在羅永浩的用心經營和維護之下，牛博網的日均訪問量一度超過200萬。作為一個嚴肅的博客網站，這個成績，已經非常驚人。

但是，當一個以自由主義價值傾向為主要理念的內容網站，其影響力大到一定程度時，必然會面臨言論自由邊界的問題。當牛博網一次又一次觸雷，而仍然不思悔改時，等待它的命運，就只有一條。

2009年，牛博網被封。雖然羅永浩又在境外架設了服務器，但是原來積攢的人氣，已經基本散去。而後來，隨着新浪微博的崛起，原來就已經門可羅雀的牛博國際站，也漸漸無人問津了。

5

由於做牛博網沒怎麼賺錢，所以在開網站的同時，羅永浩也一直在為生計犯愁。雖然新東方給的工資挺高，但是也架不住兩年不賺錢光揮霍。而這時，他已經結婚，還有老婆要養。

好友馮唐建議説，你可以去做英語培訓。

馮唐是麥肯錫諮詢顧問出身，給人做戰略規劃非常專業，和羅永浩也是好朋友，他的話，羅永浩聽進去了。

這一次，羅永浩不是僅僅去當一個老師，而是要自己做一家新的培訓機構。他有經驗、有名氣、有人脈。唯一的缺點，是沒有啓動資金。

馮唐建議羅永浩去找投資機構。羅永浩去了。結果，所有投資人都婉言謝絕。因為羅永浩向他們稱：不能抱着牟利的心態辦教育，不保證能賺錢，我不能聽你的建議來辦學校。

可想而知，這樣的傻子，誰願意投。

就在羅永浩走投無路之際，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幫了忙。

這個哥們闖非洲發了財，有次回國路過北京，和羅永浩吃飯，聽説了他辦學校缺錢的事，二話沒説，就給投了300萬人民幣。

羅永浩問：咱們那麼多年沒見，就吃頓飯，你就給我這麼多錢，你怎麼這麼放心？

對方説：小時候我們同學間互相換毛片看，只有你從來不騙我。

就這樣，羅永浩把英語培訓機構開了起來，名為“老羅和他的朋友們教育科技有限公司”。

在2008年，英語培訓已經是一個很成熟的行業，不管是營銷，還是管理，都有成熟的套路可循。

但理想主義者羅永浩，不想走尋常路。

他的海報一定要做得與眾不同，別人説“火熱報名中”，他得説“打架報名中”；他的試聽課也要與眾不同，別人是免費聽兩節，他是“1塊錢聽8次課”；他的運營也要與眾不同，別人的住宿班要另交住宿費，他是“寒假班住宿確實是免費的”……

尤其是，當時很多培訓機構的宣傳普遍誇大，如“神奇”、“秘籍”、“三天搞定”、“不用背單詞”等等，羅永浩辛辣地諷刺這些機構，將他們歸納為“神奇派”、“N天搞定派”、“不不不派”，貶得一無是處，而自己的廣告卻反其道而行之曰：

我們是中國唯一一家七天內不能幫你搞定英語的培訓學校；我們是中國唯一一家沒有秘籍、沒有魔法、沒有魔咒，一點也不神奇的英語培訓學校；我們是需要你來很痛苦地背單詞的英語學校。

羅永浩的這些營銷手段，後來都成為行業經典。他設計的海報，被很多培訓機構抄襲，成為了業內通行的設計。

當他推出“1塊錢聽8次課”的優惠時，宣傳的海報被分發到曲藝論壇裏，網友奔走相告：“這個週末幹啥呢？花1塊錢去聽羅永浩説8次相聲！”——從老羅語錄被傳出來起，羅永浩就被人稱為“説相聲的”。

但是，儘管營銷很牛逼，羅永浩的管理卻一塌糊塗。因為他卻總有些奇奇怪怪的關注點。例如，選擇培訓的校舍時，一定要派人實地考察廁所，如果蹲坑沒有門的，就要專門去安上門。有些學校不願意安（儘管是羅永浩花錢），他就寧願另選地方。

有一回，一個學生髮信息投訴，説廁所雖然有門，卻沒有插銷，搞得他想自慰都找不到地方。羅永浩當即派人，給該學校的廁所門全部安上了插銷。

在公司內部管理上，據羅永浩聲稱，他要求所有員工都要用正版windows和office，所有五險一金都交齊，所有的加班費都主動支付，哪怕是嚴重虧損，年底也要給員工發雙薪。

鑑於羅永浩説話特別愛吹牛，對於上述這些，我們姑且半信半疑。如果真的都能做到，我們可以認為，羅永浩是個值得尊敬的老闆。這些其實是任何一家正常的公司本來就應該做到的，但是在很多公司做不到的情況下，羅永浩能夠做到的那些，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在後來的演講中，羅永浩把這些作為自己是理想主義者的佐證。我認為，一個企業家因這些而被認為理想主義者，只能説，同行襯托得好。

然而， 也正是由於羅永浩理想主義的管理和率性而為的經營，儘管商業培訓是個暴利行業、儘管羅永浩有很高的名氣和天才的營銷手段，但是老羅英語培訓學校，一直半死不活，直到第三年，才開始微微盈利。

但這時，羅永浩又不想幹了。

他從第一天辦起學校起，就發現其實不是自己想要的。只是剛拿了朋友300萬，就這麼扔下，又覺得不夠仗義，只好硬着頭皮做下去。一直做到開始盈利，朋友能夠回本了，他覺得還完了債，就任性地不幹了。

從2009年開始，羅永浩的主要精力，放在了做演講和出書。

他先是以“我的奮鬥”為題，在全國高校搞巡迴演講。後來，又在海淀劇院和保利劇院等地方，搞了以“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創業故事”為題的年度演講。

羅永浩的演講，有激情、有幽默、有情懷，大受學生們歡迎，給羅永浩攢下非常好的知名度和美譽度。當然，認為他是在賣弄情懷、忽悠傻子的人也不少。

2010年，羅永浩的自傳《我的奮鬥》出版。在向父母許下了“以後會當個作家”的退學諾言之後的21年，他終於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

這一年，羅永浩38歲。

6

2009年，微博誕生，羅永浩挾博客時代的名氣，迅速成為微博大V。

微博興起的最初幾年，是“公知”的黃金時代。羅永浩所擁護的價值觀，正是那個時代微博上的“政治正確”，他也盡情地享受着被百萬粉絲崇拜的感覺。

但也不是沒有爭議。

新東方時代的羅永浩，喜歡在課堂上講諷刺日本人的段子，説“我們不幸跟這樣豺狼般的民族做了鄰居”、“有同學投訴我反日，我要説明一下，我不是反日，我是仇日。”

好一個愛國主義憤青！

但是微博時代，羅永浩卻屢屢表示對日本的崇拜和對中國的鄙視。他的微博言論包括：“沒有日本的話，亞洲是不值一提的”、“支那人不好好學習，光跳腳罵娘是沒用的”、“站在日本的土地上，看起來一切都是完美的……太君威武，我死也瞑目了。”

坦率講，那個時代的微博，以崇拜外國、貶損中國為榮的逆向種族主義是一種潮流，羅永浩置身其中，並不足為怪。但是明目張膽地用“支那”這樣嚴重侮辱包括他自己在內的中國人的詞，並且稱日本人為“太君”，其無恥程度，還是刷新了人們的認知。

正是因為這些言論，羅永浩被扣上了“精日”（精神日本人）的帽子，一輩子都摘不下來了。這在他日後創辦其他企業的過程中，給企業帶來了嚴重的損害。哪怕他再如何宣稱“我不是精日，我不是漢奸，我是中國人”，這個黑點，也永遠抹不掉。

除了發微博以外，羅永浩的另一大樂趣是聽音樂。他的品味非常另類，喜歡的是左小祖咒、周雲蓬這樣的小眾音樂。不僅聽唱片，還要聽現場，和這些歌手，也都是好朋友。

如果説，聽左小祖咒和周雲蓬的音樂，至少還能吹吹牛逼，那麼，他對曾軼可的超常喜愛，則完全令人無法理解。

2009年，曾軼可參加快樂女聲，引起諸多爭議。很多人接受不了她的跑調和綿羊音，但羅永浩卻驚為天籟。當高曉松為曾軼可製作了一張專輯時，羅永浩還勃然大怒，發微博罵道：“高曉松這個笨蛋只會暴殄天物……不知道為什麼非要把民謠才女做成流行樂俗妞，我太陽。”

為了表示對曾軼可的喜愛，他把微博名由“老憤青羅永浩”改為“羅永浩可愛多”（“可愛多”是曾軼可粉絲的標籤）——一個快四十歲的中年肥胖男，微博名叫可愛多，畫面非常違和。

由於接受不了曾軼可的“天物”被“暴殄”，羅永浩發動自己朋友圈裏最厲害的音樂人和製作團隊，租了最貴的錄音棚，不惜血本為曾軼可專門打造專輯。曾軼可卻並不領情，錄歌時唱得差不説，還對着羅永浩好不容易請來的一眾在音樂圈有頭有臉的前輩擺譜，並直斥“這是我去過的最差的錄音棚。”

為了曾軼可，羅永浩把這些朋友都得罪光了。但他沒有半句怨言，仍然怡然自得地用着“羅永浩可愛多”的名字，直到後來做了另一家公司，在公關部門的強烈要求下，才改為“羅永浩”。

7

羅永浩做的另一家公司，可謂是他生命中的一大劫難——當然，也可以説是一大豐碑，如果要求低一點的話。

他這一次要做的，是手機。

2011年10月6日，羅永浩在路上攔住好友馮唐，告訴他這個想法。馮唐被嚇傻了。

當馮唐回過神來，開始笑時，羅永浩不滿地説：“你嚴肅點，我要做手機，做人類未來百年、千年，甚至萬年裏最重要的工具。”

作為一個有10年經驗的麥肯錫諮詢顧問，馮唐毫不留情地指出，羅永浩做手機，必然失敗。不如做耳機、空氣淨化器等行業。

馮唐長篇大論地説了很久，他的分析非常科學、非常有遠見，無可挑剔。

羅永浩的回答很簡單，他説：“你説的這些領域都不錯，你的戰略眼光很好，但是，我只想做手機。”

我們來看一下當時的市場狀況：

蘋果開創了智能手機時代。在中國，它牢牢地佔據着高端智能機的市場。

蘋果之下，是三星和HTC這樣的知名品牌。在往下，是華為、聯想、酷派、魅族、OPPO、vivo等新興國產品牌。而且，此時，雷軍已經發布了小米手機，掀起了市場狂潮。

其他廠家都是實力雄厚的老牌廠商，羅永浩唯一可以對標的，是新入行的雷軍。但是，雷軍武漢大學畢業，計算機高手出道，在科技圈混了二十多年，把金山做上了市，天使投資也已經有驕人業績，在業內有無比深厚的人脈關係和號召力。

而羅永浩，只是一個高中肄業、做英語培訓出身的相聲演員，他從未做成過一家公司，自己也沒有錢，也沒有科技圈的人脈關係，唯一有的，只有“我想做手機”這個信念。

但是再一次，羅永浩眼裏沒有看到一切困難，只有“幹就是了”這個衝動。

這一次的融資，比做培訓機構更難。做培訓，好歹是羅永浩的本行，而且花費不多。做手機，羅永浩是完全的外行，而且耗資巨大。

羅永浩談了很多投資人，沒有人願意投他。因為沒有人相信，一個説相聲的能做出手機。

最後，還是朋友幫了忙。

陌陌的老闆唐巖，給了羅永浩900萬——他不是看好羅永浩能做成，而只是因為，“羅永浩是我朋友。”“就和你閨蜜要開服裝店，你借她20萬一樣。”

900萬做手機是萬萬不夠的，但是如果只做軟件系統ROM，還是可以維持一段時間。於是，羅永浩就把錘子科技成立起來了。

啓動資金有了，但是人呢？

錘子科技最初的一批人，主要由羅永浩的粉絲或朋友轉化而來。

如最早的員工朱蕭木，此前曾聽過羅永浩的GRE課，一見傾心。他本來在美國當建築師，卻腦子抽了，要跑到老羅培訓學校去當老師，後來羅永浩創立了錘子科技，他就到了錘子，員工編號0001——這個編號前面有3個“0”，是因為羅永浩認為錘子會成為一家幾千人的公司，所以編號至少需要四位數。

朱蕭木説，我就是想追隨羅老師，他如果賣尿不濕，我也跟着他賣尿不濕。

負責行政的石曉宇，更是從2008年創立培訓學校時，就跟着羅永浩；負責影像的林曦，曾經跟着羅永浩去圍堵方舟子，拍攝羅永浩怒砸西門子冰箱。

但是隻有這些人也不行，羅永浩更需要技術團隊，他不得不四處挖人。

他先是挖來了百度的肖鵬，肖鵬找來了好朋友方遲，羅永浩又挖到一個天才設計師羅子雄，搭起了最初的技術班子。

肖鵬是某UI設計網站上人氣最高的中國設計師，羅永浩正是那個網站的忠實用户，就通過網絡給肖鵬發了私信約見。

不巧，肖鵬並不知道羅永浩的鼎鼎大名。所以，羅永浩要多費很多功夫。他天天到百度樓下去蹲點，拉着肖鵬吃飯，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最終把對方打動了。

羅子雄是一個很年輕的小孩，16歲時從高中輟學，曾創辦著名的設計師網站V6DP，當時在武漢開了家網紅店，賺得風生水起。

羅永浩在微博上找到他，邀請他加入錘子，羅子雄一口拒絕。三個月後，羅永浩邀請他參加自己的演講會。

演講台，那可是羅永浩的主場，只要在講台上，他就具有無窮的煽動力。年輕單純的羅子雄一下子就屈服了。第二天就回武漢關了店，加入了錘子。

邀請牛人蔘加演講，然後用自己的煽動力來挖人，成了羅永浩的不二法門。

錘子早期最重要的高管錢晨，也是這樣入彀的。

錢晨擁有異常驕人的履歷。伯父是國務院副總理錢其琛，父親也是省部級領導。他中科院博士畢業後，在摩托羅拉工作多年，是業內數一數二的工程師。

雷軍做小米時，曾經花了很大力氣想挖錢晨，三個月見了17次面，最終沒有成功。

羅永浩比雷軍更有耐心，他用了六個月。2012年底，羅永浩舉辦了一場公開演講，錢晨坐在黃金位置上聽，他最終被打動了。

如果説以前沒人認為羅永浩能做出手機，那麼錢晨加入後，事情就截然不同了。公司人員士氣高漲，投資人也刮目相看。

錢晨進來之後，羅永浩終於有底氣可以做硬件了，在此前，外界認為他們只能做貼牌機。

2014年5月，錘子科技的第一款手機Smartisan T1，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羅永浩在國家會議中心舉行了盛大的發佈會，5000多人蔘加。

現場氣氛非常熱烈，掌聲和笑聲不斷。羅永浩充分發揮了擅長演講的特長，把工匠精神、情懷等東西，一股腦灌輸到極具幽默感和煽動性的話語中。

發佈會獲得了空前的成功。此前市場對羅永浩和錘子的質疑，一掃而空。“我不是為了輸贏，我就是認真”的宣言感動了無數人。發佈會後48小時，訂貨量就超過5萬台。

羅永浩終於成功了。

可惜欣喜的時間實在是太短暫。手機行業的殘酷現實，狠狠地扇了羅永浩一巴掌——營銷的成功，不能掩蓋生產的失敗。由於供應鏈的問題，T1手機推遲了好幾個月才發貨。

在手機行業，幾個月的時間，都可以發佈下一代新機了，幾個月前的老款，誰還看得上。T1訂單的退單率，超過了90%。最終，T1手機，只賣了25萬台。而那一年，全中國手機總銷量是4億多台，被羅永浩無比鄙視的小米手機，出貨量是6112萬台。

從開始做手機，到T1開賣，羅永浩誇下了無數的海口。如號稱要滅掉蘋果，把小米等其他品牌都貶得一無是處，聲稱錘子科技將是一家千億美元市值的公司等等。

他在微博上裝過的一次逼是這樣的：

“把車停到公司樓下，

我摸了摸，給同事買的幾盒炒麪依然滾燙。去時的大雪完全停了，我打開天窗，車頂殘留的雪落了我一頭，能看到很多星星，涼涼的空氣好得不像話，喇叭裏的音樂也從重金屬變成了鋼琴曲…突然我就傷感起來了：你只是勤奮工作，努力做好自己，結果很多你的同行就要倒閉了…生命真殘酷啊。”

生命確實真殘酷，但這殘酷，並沒有降臨到同行，而是直接落到羅永浩身上。

此前，羅永浩曾經誇口説，“（錘子手機）價位如果低於2500元，我是你孫子”，後來為了促銷，他把價格降到1980元。

於是，羅永浩得了一個外號：“公孫永浩”。“公孫”，就是公眾的孫子。又由於羅永浩太愛吹牛，和他的本家羅玉鳳有得一拼，又被人稱為“羅玉龍”，好讓他們龍鳳齊驅。

這兩個外號組合起來，羅永浩得到一個終極外號：公孫玉龍。

T1手機的失敗，只是開始，此後的T2、M系列、堅果系列，都是開始轟轟烈烈，後來一地雞毛。

供應鏈始終是一個大問題，但並非全部問題。羅永浩粗暴的管理風格、死摳非關鍵細節的作風、口無遮攔造成的惡劣輿論環境、不斷遭遇的資金危機，都使得錘子科技舉步維艱，隔三岔五就傳來要倒閉的消息。

為了挽救公司，羅永浩又推出了TNT工作站、空氣淨化器等多元化產品。

不幸的是，TNT淪為一個笑柄。在盛大的發佈會上，產品的演示失誤不斷，完全是一個災難，羅永浩遭遇了人生最尷尬的時光，在幾千人的注視下，他神色茫然而焦躁，汗水從腦門上嘩嘩地往下流，嘴裏毫無意義地喊着“理解萬歲”、“理解萬歲”。

而寄予厚望的空氣淨化器，則遇上了北京空氣質量最好的一年，無人問津。

在層出不窮的問題之下，早期因為理想而聚集到一起的團隊，互相之間怨恨暗生，齟齬不斷，最後竟然分崩離析。

曾經花了大力氣才請來的大神錢晨，經常被羅永浩破口大罵。2016年，錢晨加入的第三年，在一次激烈的爭吵之後，錢晨一個人在辦公室枯坐到晚上10點，然後黯然離去，再未回來，連辦公室的私人物品，都是行政人員打包送回去的。

在未辭職之前，錢晨曾對他的助理説過一句話：“中國的企業家，甭管他標榜自己有多自由啊，骨子裏都有皇帝思想。老羅也有。”

跟了羅永浩十年的石曉宇，因為一些票瑣事，又一次被羅永浩罵得狗血噴頭，從來不還嘴的他，那一次實在憋不住頂了回去，羅永浩大怒吼道：“明天給他辦離職，我他媽明天不想看到他。”從此兩人再未相見。那年春節，石曉宇按慣例，還是給羅永浩發了春節祝福，羅永浩回了一句“新年快樂”，打了一個8000元的紅包。

0001號員工朱蕭木，也脱離羅永浩，成立了一家電子煙公司。而羅永浩則和另一位高管彭錦洲，做了另一個電子煙品牌，並鄭重聲明説和朱蕭木的公司無關。

2018年底，錘子徹底陷入困難，再也無力翻身。2019年1月，今日頭條出資3億，收購了錘子科技。羅永浩本人，不在收購之列。

8

羅永浩從錘子科技脱身以後，又做了子彈短信。這款聊天軟件，被吹捧為微信的強力競爭對手，上線後很快成為下載量第一的APP。

可惜，在最喧囂的幾天過去後，這款軟件很快就又歸於沉寂。

羅永浩又把它改為“聊天寶”，號稱聊天可以賺錢，企圖用類似傳銷的方式來推廣，但也僅是曇花一現。那一大坨黃金的惡俗設計，把一向自詡為品味很高的羅永浩，臉都給丟光了。

而爭議最大的，還是做電子煙。

羅永浩先是為朱蕭木的“福祿電子煙”做了一些推廣，但是兩人決裂後，又宣佈與福祿毫無關聯。他和錘子科技總裁出來的彭錦洲一起，做了“小野電子煙”。

上一家公司還言必稱理想，下一步就踏入害人的香煙行業（電子煙也高度致癌的尼古丁），這轉身力度之大，恐怕都能把羅永浩的水桶腰扭斷。

但羅永浩厚着臉皮，做得風生水起，眼看就要成功。

2019年11月，國家突然一紙禁令，明確規定電子煙不得在網上銷售，把整個行業打入谷底。羅永浩的電子煙之夢，再次灰飛煙滅。

但羅永浩的厄運還沒有走到盡頭。

同一天，網上開始大面積傳播一則消息，江蘇丹陽市人民法院頒佈限制消費令，羅永浩由於欠債不還，被依法限制消費，也就俗話説的，列入“老賴”名單。

羅永浩淪為“老賴”，不得不讓人慨嘆人生無常。但細想起來，又似乎在預料之中。

11月3日，羅永浩發佈了《一個“老賴”CEO的自白》一文，為自己辯護，承諾一定會把債務還完。哪怕是“賣藝”還債，也在所不惜。

在該文中，羅永浩還稱，只要戰士不下場，一切皆有可能。

目前，羅永浩的最新戰鬥，是加入了一家名為Sharklet的公司，擔任全球合夥人和“首席忽悠官”——這個“首席忽悠官”，不是我的杜撰，而是羅永浩在發佈會上正式宣佈的名詞。

這個名為“老人與海”的發佈會，照樣營銷得非常出色，形成了全網熱議。

只是不知道，其結局會不會像羅永浩的無數次創業一樣，最終又歸於沉寂。

9

毫無疑問，羅永浩是一個複雜的人。

每一個他身邊的朋友，都會説他單純、熱心、温柔、講義氣。但是這些，他的員工、用户，和外界，卻很難感受到。

必定會有一些員工會認為他是暴君、會有一些用户會認為他是個大忽悠、會有很多外界的人認為他是個出爾反爾，藉着情懷牟利的偽君子。

這些感受，可能都是真實的，它們共同組成了羅永浩這個人。

羅永浩身上那種“想做事，就別怕困難，大膽去幹”的魄力，很值得敬佩。

他出色的演講能力，也非常令人欣賞。

但是，他屢次創業，卻一事無成，人到中年，屢屢被打臉，淪為輿論中常常被取笑的笑柄，又令人心生憐憫。

他口無遮攔，沒有底線地攻擊友商、攻擊質疑者、甚至毫無理由地用“支那”這樣的詞語來説中國，又令人無比厭惡。

他把自己稱為一個理想主義者。

我相信他內心是真誠的。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他也會按照理想主義去行事。

例如地震募捐、頂着巨大壓力做網站、以高於業內平均道德水平的態度做培訓公司等等。

有一個事情，也許會被人稱為虛偽，但我認為羅永浩是真誠的：

當知道由於自己無能，導致一些供應商收不到貨款而境況悲慘時，羅永浩特別良心不安。他之所以要冒着被外人恥笑、被朋友誤解的風險，去做電子煙、聊天寶這樣自己以前一定會嗤之以鼻的產品，是因為要賺快錢。而他賺快錢，不是為了自己發財，是為了儘可能早點把債務還清。

我為什麼會認為他真誠？是因為他本人沒有在微博上去吹噓這件事，只是和自己的好朋友黃章晉私下説到這點——當時黃章晉以為他要自殺，過去查看。

如果我不是為了寫這篇文章而查到這些資料，我也不會知道這點。他沒有必要向自己的老友撒這個謊。

——但是，上面只是説，羅永浩內心是真的想做一個理想主義者。而在現實中，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點，讓他走向了理想主義的反面。

這個缺點就是過度自負。他的一切問題都根源於此。

因為過度自負，他特別喜歡吹牛，把自己身上可能70分的美好品質，誇大到120分；把自己做到70分的美好事情，宣揚為120分。到牛皮被戳穿的時候，他的形象，也就會走向另一個極端的反面。很多人對羅永浩極端厭惡，也正是由於這一點。

因為過度自負，他力小而任大，真的去做那些遠遠超出他能力範圍的事情，而他又特別會忽悠，導致很多人相信他真能做到，並且加入進來和他一起做。等到失敗時，損失也特別慘重。

他做錘子，是真心認為自己能成。他把那些人忽悠進來，是真的認為自己能帶着他們把錘子做成，讓他們實現財務自由，實現夢想。

可惜的是，錘子這個夢想太大，與此前的牛博網、老羅英語都不同。原來的事情做不成功，影響的只是羅永浩自己。而錘子的夢想，羅永浩已經把投資人拉進來、把員工攏起來、把供應商聚合起來、把用户忽悠進來時，他的失敗，必然會影響到所有人。

投資人可能血本無歸；員工可能失去了最寶貴的幾年光陰，最後落得個夢想破滅的田地，他們的家屬，也在付出了無數期望與支持之後，最終收穫了失望；供應商收不到貨款，可能被迫倒閉；而用户曾經相信了羅永浩，相信了理想主義，相信自己買的是比蘋果更好的手機，可是最終只是被周圍人嘲笑為傻逼。

平心而論，羅永浩能把錘子手機做到那個份上，已經超出了絕大多數人的預期。他部分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同時也犧牲了很多，學到了很多。

但問題在於，他把投資人、粉絲、用户的信賴、社會的好感過度消耗了。等到未來他真正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機會時，還有多少人願意無條件地相信他、支持他？

他的投資人、員工、供應商、消費者，大多是因為對羅永浩信賴，而投資他、投奔他、和他合作、購買他的產品。而當這份信賴被消耗完以後，他還有什麼？

從這個角度講，羅永浩欠的債，永遠還不清。

10

羅永浩已經47歲。

他曾經深刻地影響過這個世界。

但是，當他想更深刻地影響世界時，世界給了他一個重重的耳光。

在情懷上，他是一個真誠的理想主義者。

但殘酷的現實，讓他的理想沉淪。

如果給羅永浩的前面47年下一個定論，我會説：

羅永浩，一個沉淪的理想主義者。

但是，正如羅永浩所言，他是一個戰士，只要還在戰場上，一切皆有可能。

羅永浩的未來，還會有什麼新的精彩呢？

我們拭目以待。

主要參考文獻：

《我的奮鬥》，羅永浩，雲南人民出版社

《生命不息，折騰不止》，羅永浩，果麥文化/天津人民出版社

《探索肉身極限的羅永浩，被我寫在了<搜神記>裏》，馮唐

《説説我知道的羅永浩》，黃章晉

《我的朋友老羅》，葉三

《GQ報道|文藝青年羅永浩與工程師錢晨》，張偉，GQ實驗室

《羅永浩 錘下那個理想主義者》，謝夢遙，人物雜誌

《錘子的江湖》，羅桑榆，銀杏財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