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爾:談談方法 (上)【深度】_風聞
难得君-难得君官方账号-微信公众号:难得说(ndwh628)2019-12-07 20:19
作者| 笛卡爾
翻譯| 王太慶
來源| 難得讀書
圖:德國數字藝術家 justin peter 作品
《談談方法》全稱《談談正確運用自己的理性在各門學問裏尋求真理的方法》,這是笛卡爾第一次正式發表的著作,採用通俗易懂的自傳方式寫成,被公認為“近代哲學的宣言書”。
談談正確運用自己的理性在各門學問裏尋求真理的方法
説 明
這篇談話要是一口氣讀完嫌太長,可以把它分成六個部分。第一部分,大家可以看到,是一些對於各門學問的看法。第二部分,是作者所尋求的那種方法的幾條主要的規則。第三部分,是他從這種方法裏引導出來的幾項行為守則。第四部分,是他用來證明神存在、證明人的靈魂存在的那些理由,也就是他的形而上學的基礎。第五部分,是他研究過的一系列物理學問題,特別是對於心臟運動以及其他醫學方面難題的解釋,還有我們的靈魂與禽獸的靈魂的區別。最後一部分,是作者認為一定要做哪些事情才能在自然研究方面比過去前進一步,以及是哪些理由促使他寫書。
第一部分
良知,是人間分配得最均勻的東西。因為人人都認為自己具有非常充分的良知,就連那些在其他一切方面全都極難滿足的人,也從來不會覺得自己的良知不夠,要想再多得一點。這一方面,大概不是人人都弄錯了,倒正好證明,那種正確判斷、辨別真假的能力,也就是我們稱為良知或理性的那種東西,本來就是人人均等的;我們的意見之所以分歧,並不是由於有些人的理性多些,有些人的理性少些,而只是由於我們運用思想的途徑不同,所考察的對象不是一回事。因為單有聰明才智是不夠的,主要在於正確地運用才智。傑出的人才固然能夠做出最大的好事,也同樣可以做出最大的壞事;行動十分緩慢的人只要始終循着正道前進,就可以比離開正道飛奔的人走在前面很多。
拿我來説,就從來沒有以為自己的才智完美,有什麼勝於常人的地方。甚至於我還常常希望自己能有跟某些人一樣敏鋭的思想,一樣清楚分明的想象,一樣廣博或者一樣鮮明的記憶。除了這些以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品質可以使才智完美,因為拿理性或良知來説,既然它是唯一使我們成為人、使我們異於禽獸的東西,我很願意相信它在每個人身上都是不折不扣的,很願意在這一方面贊成哲學家們的意見,就是:同屬的各個個體只是所具有的偶性可以或多或少,它們的形式或本性並不能多點少點。
不過我可以大膽地説,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從年輕的時候起,就摸索到幾條門路,從而作出一些考察,得到一些準則,由此形成了一種方法。憑着這種方法,我覺得有辦法使我的知識逐步增長,一步一步提高到我的平庸才智和短暫生命所能容許達到的最高水平。因為我已經用這種方法取得了那麼多的成果,儘管我對自己的評判一貫從嚴,總是力求貶抑,不敢自負,儘管我用哲學家的眼光看世人從事的各種活動和事業,覺得幾乎沒有一樣不是虛浮無益的,我還是抑制不住對自己認為在尋求真理方面已經取得的那種進展感到極大的滿意,覺得前途無量,如果在正派人從事的行業中有一種是確實有益而且重要的,我敢相信那就是我所挑選的那一種。
然而很可能這是我弄錯了,也許只撈到點黃銅、玻璃,我卻把它當成了金子、鑽石。我知道,在牽涉到自己本人的事情上,我們是非常容易弄錯的;朋友的評判對我有利的時候,也是非常值得我們懷疑的。不過,我很願意在這篇談話裏向大家説清楚我走過哪些道路,把我的經歷如實地一一描繪出來,使大家都能作出評判,好從羣眾的議論裏聽取大家對我的意見。這可以説是我在慣常採用的那些自我教育辦法之外添上的一種新辦法。
因此,我並不打算在這裏教給大家一種方法,以為人人都必須遵循它才能正確運用自己的理性;我只打算告訴大家我自己是怎樣運用我的理性的。從事向別人頒佈訓條的人一定認為自己比別人高明,如果稍有差錯就該受到責備。可是這本書裏提供的只是一種傳記性的東西,也可以説只是一種故事性的東西,其中除了某些可以仿效的例子以外,也許還可以找到許多別的例子大家有理由不必遵循,所以我希望它會對某些人有益而對任何人無害,也希望我的坦率能得到大家的讚許。
我自幼受書本教育。由於聽信人家的話,認為讀書可以得到明白可靠的知識,懂得一切有益人生的道理,所以我如飢似渴地學習。可是等到學完全部課程,按例畢業,取得學者資格的時候,我的看法就完全改變了。因為我發現自己陷於疑惑和謬誤的重重包圍,覺得努力求學並沒有得到別的好處,只不過越來越發現自己無知。可是我進的是歐洲最著名的學校,如果天下有飽學之士的話,我想那裏就該有。我把這所學校裏別人所學的功課全部學完,甚至不以學校講授的學問為滿足,凡是大家認為十分希奇、十分古怪的學問,只要撈得到講它的書,我統統讀了。此外,我也知道別人對我的評判,我沒有見到任何人認為我不如我的同學,雖然他們當中己經有幾位被選定為老師的接班人了。最後,我覺得我們這個時代人才輩出,俊傑如雲,不亞於以往任何時代,這就使我可以自由地對所有的人作出我自己的判斷,認為世界上根本沒有一種學説真正可靠,像從前人們讓我希望的那樣。
儘管如此,我還是重視學校裏所受的各種訓練。我很明白:學校裏教的語言文字,是通曉古書的必要條件;寓言裏的機智,可以發聾振聵;史傳上的豐功偉業,可以激勵人心;精研史冊,可以有助於英明善斷;遍讀好書,有如走訪著書的前代高賢,同他們促膝談心,而且是一種精湛的交談,古人向我們談出的只是他們最精粹的思想。我也明白:雄辯優美豪放無與倫比;詩詞婉轉纏綿動人心絃;數學有十分奧妙的發明,用處很大,既能滿足好奇心,又能幫助各種技藝,減輕人們的勞動;宣揚風化的文章包含許多教訓、許多裁言,勸人淑世為善;神學指引昇天大道;哲學教人煞有介事地無所不談,博得淺人敬佩;法學、醫學等類學問給治學者帶來盛名厚利。而且我還明白:博學旁通,連最迷信、最虛妄的東西也不放過,是有好處的,可以知道老底,不上它們的當。
可是我認為自己用在語言文字上的功夫已經夠多,誦讀古書、讀歷史、讀寓言花的時間也已經不少。因為同古人交談有如旅行異域,知道一點殊方異俗是有好處的,可以幫助我們比較恰當地評價本鄉的風俗,不至於像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一樣,總是以為違反本鄉習慣的事情統統是可笑的、不合理的。可是旅行過久就會對鄉土生疏,對古代的事情過分好奇每每會對現代的事情茫然無知。何況寓言使人想入非非,把許多不可能的事情想成可能。就連最忠實的史書,如果不歪曲、不誇張史實以求動聽,至少總要略去細微末節,因而不能盡如原貌;如果以此為榜樣亦步亦趨,每每會同傳奇裏的俠客一樣陷於浮誇,想出來的計劃每每會無法實現。
我很看重雄辯,並且熱愛詩詞。可是我認為雄辯和詩詞都是才華的產物,而不是研究的成果。一個人只要推理能力極強,極會把自己的思想安排得明白易懂,總是最有辦法使別人信服自己的論點的,哪怕他嘴裏説的只是粗俗的布列塔尼土話,也從來沒有學過修辭學。一個人只要有絕妙的構思,又善於用最佳的辭藻把它表達出來,是無法不成為最偉大的詩人的,哪怕他根本不知道什麼詩法。
我特別喜愛數學,因為它的推理確切明瞭;可是我還看不出它的真正用途,想到它一向只是用於機械技術,心裏很驚訝,覺得它的基礎這樣牢固,這樣結實,人們竟沒有在它的上面造起崇樓傑閣來。相反地,古代異教學者們寫的那些講風化的文章好比宏偉的宮殿,富麗堂皇,卻只是建築在泥沙上面。他們把美德捧得極高,説得比世上任何東西都可貴;可是他們並不教人認識清楚美德是什麼,被他們加上這個美名的往往只是一種殘忍,一種傲慢,一種灰心,一種弒上。
我尊敬我們的神學,並且同別人一樣要求昇天。可是人家十分肯定地説:最無知的人也同最博學的人一樣可以進天堂,指引人們昇天的天啓真理不是我們的智力所能理解的。我聽了這些話,就不敢用我的軟弱推理去窺測那些真理了。我想一定要有天賜的特殊幫助,而且是個超人,才能從事研究那些真理,得到成就。
關於哲學我只能説一句話:我看到它經過千百年來最傑出的能人鑽研,卻沒有一點不在爭論中,因而沒有一點不是可疑的,所以我不敢希望自己在哲學上的遭遇比別人好;我考慮到對同一個問題可以有許多不同的看法,都有博學的人支持,而正確的看法卻只能有一種,所以我把僅僅貌似真實的看法一律看成大概是虛假的。
至於其他的學問,既然它們的本原是從哲學裏借來的,我可以肯定,在這樣不牢固的基礎上決不可能建築起什麼結實的東西來。這類學問所能提供的名利,是不足以促使我去學習它們的,因為謝天謝地,我並不感到境遇窘迫,要拿學問去牟利,以求改善生活;我雖不像犬儒派那樣自稱藐視榮譽,對於那種只能依靠虛假的招牌取得的名聲我是很不在意的。最後説到那些騙人的學説,我認為已經摸清了它們的老底,再也不會上當受騙,不管它是鍊金術士的包票,還是占星術士的預言,是巫師的鬼把戲,還是那些強不知以為知的傢伙的裝腔做勢、空心牛皮。
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一到年齡容許我離開師長的管教,我就完全拋開了書本的研究。我下定決心,除了那種可以在自己心裏或者在世界這本大書裏找到的學問以外,不再研究別的學問。於是趁年紀還輕的時候就去遊歷,訪問各國的宮廷和軍隊,與氣質不同、身份不同的人交往,蒐集各種經驗,在碰到的各種局面裏考驗自己,隨時隨地用心思考面前的事物,以便從中取得教益。因為在我看來,普通人的推理所包含的真理要比讀書人的推理所包含的多得多:普通人是對切身的事情進行推理,如果判斷錯了,它的結果馬上就會來懲罰他;讀書人是關在書房裏對思辨的道理進行推理,思辨是不產生任何實效的,僅僅在他身上造成一種後果,就是思辨離常識越遠,他由此產生的虛榮心大概就越大,因為一定要花費比較多的心思,想出比較多的門道,才能設法把那些道理弄得好像是真理。我總是如飢似渴地要求學會分清真假,以便在行動中心明眼亮,一輩子滿懷信心地前進。
的確,我在專門考察別國風俗的階段,根本沒有看到什麼使我確信的東西,我發現風俗習慣是五花八門的,簡直同我過去所看到的那些哲學家的意見一樣。所以我由此得到的最大的好處就是大開眼界,看到有許多風俗儘管我們覺得十分離奇可笑,仍然有另外一些大民族一致贊成採納,因此我懂得不能一味聽從那些成規慣例堅信不移,這樣,我就擺脱了許多錯誤的看法,免得我們天然的靈明受到矇蔽,不能聽從理性。可是,我花了幾年工夫像這樣研究世界這本大書、努力取得若干經驗之後,終於下定決心同時也研究我自己,集中精力來選擇我應當遵循的道路。這樣做,我覺得取得的成就比不出家門、不離書本大多了。
第二部分
我那時在日耳曼,是那場尚未結束的戰爭把我招引到了那裏。我參觀皇帝加冕後回到部隊的時候,冬天已經到了,只好留在駐地。那裏既找不到人聊天解悶,幸好也沒有什麼牽掛,沒有什麼情緒使我分心,我成天獨自關在一間暖房裏,有充分的閒暇跟自己的思想打交道。在那些思想當中,第一個是我注意到:拼湊而成、出於眾手的作品,往往沒有一手製成的那麼完美。我們可以看到,由一位建築師一手建成的房屋,總是要比七手八腳利用原來作為別用的舊牆設法修補而成的房屋來得整齊漂亮。那些原來只是村落、經過長期發展逐漸變成都會的古城,通常總是很不勻稱,不如一位工程師按照自己的設想在一片平地上設計出來的整齊城鎮;雖然從單個建築物看,古城裏常常可以找出一些同新城裏的一樣精美,或者更加精美,可是從整個佈局看,古城裏的房屋橫七豎八、大大小小,把街道擠得彎彎曲曲、寬窄不齊,與其説這個局面是由運用理性的人的意志造成的,還不如説是聽天由命。如果考慮到這一點,那就很容易明白,單靠加工別人的作品是很難做出十分完美的東西的。我也同樣想到,有些民族原來處於半野蠻狀態,只是逐步進人文明,感到犯罪和爭吵造成麻煩,迫不得已才制定了法律,它們的治理程度就比不上那些一結成社會就遵奉某個賢明立法者的法度的民族。由神一手製定清規的真宗教,就確實精嚴無比,勝過其他一切宗教。拿人的事情來説,我認為,斯巴達之所以曾經十分強盛,並不是因為它的每一條法律都好,其中就有許多條非常古怪,甚至違反善良的風俗;其所以如此,原因在於它的全部法律是由一個人制定的,是為着同一個目的的。我又想到,書本上的學問,至少那些只説出點貌似真實的道理、卻提不出任何證據的學問,既然是多數人的分歧意見逐漸拼湊堆砌而成的,那就不能像一個有良知的人對當前事物自然而然地作出的簡單推理那樣接近真理。我還想到,既然我們每個人在成年以前都當過兒童,都不能不長期受慾望和教師的支配,教師們的意見又常常是互相牴觸的,而且誰的教導都未必總是正確,那麼,我們的判斷要想一塵不染,十分可靠,就像一生下來就完全運用理性、只受理性指導一樣,那是簡直不可能的。
我們雖然沒有見過誰把全城的房屋統統拆光,只是打算換過樣式重建,把街道弄漂亮;可是常常看到許多人把自己的房子拆掉,打算重蓋,也有時候是因為房子要塌,或者房基不固,不得不拆。以此為例,我相信:個人打算用徹底改變、推翻重建的辦法改造國家,確實是妄想;改造各門學問的主體,或者改造學校裏講授各門學問的成規,也是同樣辦不到的;可是説到我自己一向相信的那些意見,我卻沒有別的好辦法,只有把它們一掃而空,然後才能換上好的,或者把原有的用理性校正後再收回來。我深信,用這種辦法做人,得到的成就一定可觀,大大超過死守舊有的基礎、一味依賴年輕時並未查明是否真實就貿然聽信的那些原則。因為我雖然看到這樣做有種種困難,那些困難卻不是無法克服的,並不像涉及公眾的事情那樣,哪怕雞毛蒜皮,改革起來都困難無比。那些大體制推倒了就極難扶起,甚至動搖了就極難擺穩,而且垮下來是十分可怕的。至於它們的毛病,那是有的,單憑它們的分歧就足以肯定它們有毛病,可是習慣確實已經使毛病大大減輕,甚至在不知不覺中使大量毛病得以免除,或者得到改正,我們憑思慮是做不到那麼好的。而且,沿用舊體制幾乎總是比改換成新體制還要好受一些;舊體制好比盤旋山間的老路,走來走去就漸漸平坦好走了,還是照着它走好,不必翻大山過深溝抄直走。
因此,有些人飛揚浮躁,門第不高,家貲不厚,混進了官場,卻老想改革政治,我是決不能贊成他們的。我要是想到這本書裏有一點點東西可以令人懷疑我有那麼愚蠢,我就會十分懊悔讓它出版了。我的打算只不過是力求改造我自己的思想,在完全屬於我自己的基地上從事建築。儘管我對自己的工作相當滿意,在這裏向大家提出一個樣品,這並不表明我有意勸別人學我。那些得天獨厚的人也許會有比我高明的打算,可是對於很多人來説,我很擔心我這個打算已經太大膽了。單拿下決心把自己過去聽信的意見統統拋棄這一點説,就不是人人都應當效法的榜樣。世界上的人大致説來只分為兩類,都不宜學這個榜樣。一類人自以為高明,其實並不那麼高明,既不能防止自己下倉促的判斷,又沒有足夠的耐性對每一件事全都有條有理地思想,因此,一旦可以自由地懷疑自己過去接受的原則,脱離大家所走的道路,就永遠不能找到他所要走的捷徑,一輩子迷惑到底。另一類人則相當講理,也就是説相當謙虛,因而認定自己分辨真假的能力不如某些別人,可以向那些人學習,既然如此,那就應該滿足於聽從那些人的意見,不必自己去找更好的了。
至於我自己,如果我一直只有一位老師,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古以來學者們的意見就是分歧的,那我就毫無疑問屬於後一類。可是,我在學生時期就已經知道,我們能夠想象得出來的任何一種意見,不管多麼離奇古怪,多麼難以置信,全都有某個哲學家説過。我在遊歷期間就已經認識到,與我們的意見針鋒相對的人並不因此就全都是蠻子和野人,正好相反,有許多人運用理性的程度與我們相等,或者更高。我還考慮到,同一個人,具有着同樣的心靈,自幼生長在法蘭西人或日耳曼人當中,就變得大不相同;連衣服的樣式也是這樣,一種款式十年前時興過,也許十年後還會時興,我們現在看起來就覺得古里古怪,非常可笑。由此可見,我們所聽信的大都是成規慣例,並不是什麼確切的知識;有多數人贊成並不能證明就是什麼深奧的真理,因為那種真理多半是一個人發現的,不是眾人發現的。所以我挑不出那麼一個人我認為他的意見比別人更可取,我感到莫奈何,只好自己來指導自己。
不過,我好像一個在黑暗中獨自摸索前進的人似的,下決心慢慢地走,每一樣東西都仔細摸它一摸,這樣雖然進步不大,至少保得住不摔倒。我甚至於寧願先付出充分的時間為自己所要從事的工作擬出草案,為認識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事物尋找可靠的方法,而不一開始就大刀闊斧把過去未經理性指引潛入我心的一切意見完全拋棄。
我早年在哲學方面學過一點邏輯,在數學方面學過一點幾何學分析和代數。這三門學問似乎應當對我的計劃有所幫助。可是仔細一看,我發現在邏輯方面,三段論式和大部分其他法則只能用來向別人説明已知的東西,就連魯洛的《學藝》之類也只能不加判斷地談論大家不知道的東西,並不能求知未知的東西。這門學問雖然確實包含着很多非常正確、非常出色的法則,其中卻也混雜着不少有害或者多餘的東西,要把這兩類東西區別開來,困難的程度不亞於從一塊未經雕琢的大理石裏取出一尊狄雅娜像或雅典娜像。至於古代人的分析和近代人的代數,都是隻研究非常抽象、看來毫無用處的題材的,此外,前者始終侷限於考察圖形,因而只有把想象力累得疲於奔命才能運用理解力;後者一味拿規則和數字來擺佈人,弄得我們只覺得紛亂晦澀、頭昏腦脹,得不到什麼培養心靈的學問。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想到要去尋找另外一種方法,包含這三門學問的長處,而沒有它們的短處。我知道,法令多如牛毛,每每執行不力;一個國家立法不多而雷厲風行,倒是道不拾遺。所以我相信,用不着制定大量規條構成一部邏輯,單是下列四條,只要我有堅定持久的信心,無論何時何地決不違犯,也就夠了。
第一條是:凡是我沒有明確地認識到的東西,我決不把它當成真的接受。也就是説,要小心避免輕率的判斷和先人之見,除了清楚分明地呈現在我心裏、使我根本無法懷疑的東西以外,不要多放一點別的東西到我的判斷裏。
第二條是:把我所審查的每一個難題按照可能和必要的程度分成若干部分,以便一一妥為解決。
第三條是:按次序進行我的思考,從最簡單、最容易認識的對象開始,一點一點逐步上升,直到認識最複雜的對象;就連那些本來沒有先後關係的東西,也給它們設定一個次序。
最後一條是:在任何情況之下,都要儘量全面地考察,儘量普遍地複查,做到確信毫無遺漏。
我看到,幾何學家通常總是運用一長串十分簡易的推理完成最艱難的證明。這些推理使我想象到,人所能認識到的東西也都是像這樣一個連着一個的,只要我們不把假的當成真的接受,並且一貫遵守由此推彼的必然次序,就決不會有什麼東西遙遠到根本無法達到,隱蔽到根本發現不了。要從哪些東西開始,我覺得並不很難決定,因為我已經知道,要從最簡單、最容易認識的東西開始。我考慮到古今一切尋求科學真理的學者當中只有數學家能夠找到一些證明,也就是一些確切明瞭的推理,於是毫不遲疑地決定就從他們所研討的這些東西開始,雖然我並不希望由此得到什麼別的好處,只希望我的心靈得到薰陶,養成熱愛真理、厭惡虛妄的習慣。但是我並不打算全面研究一切號稱數學的特殊學問。我看出這些學問雖然對象不同,卻有一致之處,就是全都僅僅研究對象之間的各種關係或比例。所以我還是隻從一般的角度研究這些關係為好,不要把它們假定到某種對象上面,除非那種對象能使我們更容易認識它們,更不要把它們限制到某種對象上面,這樣,才能把它們同樣恰當地應用於其他一切對象。我又注意到,為了認識這些關係,我有時候需要對它們一一分別研究,有時候只要把它們記住,或者放在一起理解。所以我想:為了便於分別研究它們,就該把它們假定為線的關係,因為我發現這是最簡單的,最能清楚地呈現在我們的想象和感官面前;另一方面,為了把它們記住或者放在一起研究,就該用一些儘可能短的數字來説明它們;用這個辦法,我就可以從幾何學分析和代數里取來全部優點,而把它們的全部缺點互相糾正了。
實際上,我可以大膽地説,由於嚴格遵守我所選擇的那不多幾條規則,我輕而易舉地弄清了這兩門學問所包括的一切問題,因此在從事研究的兩三個月裏,我從最簡單、最一般的問題開始,所發現的每一個真理都是一條規則,可以用來進一步發現其他真理。這樣,我不但解決了許多過去認為十分困難的問題,而且對尚未解決的問題也覺得頗有把握,能夠斷定可以用什麼辦法解決,以及可能解決到什麼程度。這一點,也許大家不會覺得我太誇口,因為大家會考慮到,一樣東西的真理只有一個,誰發現了這個真理,誰就在這一點上知道了我們能夠知道的一切。比方説,一個學了算術的小孩按照算術規則做完一道加法題之後,就可以確信自己在這道題的和數上發現了人心所能發現的一切。因為説到底,這種方法教人遵照研究對象的本來次序確切地列舉它的全部情況,就包含着算術規則之所以可靠的全部條件。
不過這種方法最令我滿意的地方還在於我確實感到,我按照這種方法在各方面運用我的理性,雖不敢説做到盡善盡美,至少可以説把我的能力發揮到了最大限度。此外我還感到,由於運用這種方法,我的心靈逐漸養成了過細的習慣,把對象瞭解得更清楚、更分明瞭。我沒有把這種方法固定到某種對象上,很希望運用它順利地解決其他各門學問的難題,跟過去解決代數上的難題一樣。不過我並沒有因此放大膽一開頭就去研究所有的一切學問,因為那樣做本身就違反這種方法所規定的次序。我考慮到一切學問的本原都應當從哲學裏取得,而我在哲學裏還沒有發現任何確實可靠的本原,所以我想首先應當努力在哲學上把這種本原建立起來;可是這件工作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又最怕輕率的判斷和先入之見,我當時才二十三歲,不夠成熟,一定要多等幾年,事先多花些時間準備,一面把過去接受的錯誤意見統統從心裏連根拔掉,一面蒐集若干經驗作為以後推論的材料,並且不斷練習我所規劃的那種方法,以便逐漸熟練鞏固。
第三部分
我們知道,在重建住宅之前,光把舊房拆掉,備上新料,請好建築師,或者親自設計,並且仔細繪出圖紙,畢竟還是不夠的,還應該另外準備一所房子,好在施工期間舒舒服服地住着。所以,當我受到理性的驅使、在判斷上持猶疑態度的時候,為了不至於在行動上猶疑不決,為了今後還能十分幸運地活着,我給自己定下了一套臨時行為規範,一共只有三四條準則,我願意把它的內容告訴大家。
第一條是:服從我國的法律和習俗,篤守我靠神保佑從小就領受的宗教,在其他一切事情上以周圍最明智的人為榜樣,遵奉他們在實踐上一致接受的那些最合乎中道、最不走極端的意見,來約束自己。因為我雖然為了重新審查自己的全部意見,從那時起把它們一律當成一文不值,卻深信最好還是遵從最明智的人的看法。儘管波斯和中國也許跟我們這裏一樣有很明智的人,我覺得還是效法自己周圍的人好處最大。而且,要想知道他們真正的看法,一定要看他們的實際行動,不能光聽他們説的話,這不僅是由於世風日下,有不少人不肯全説真心話,也是由於有不少人並不知道自己的真心是什麼;因為相信一件事並不等於知道自己相信這件事,這是兩種思想活動,常常分道揚鑣。在那些有同樣多的人接受的看法當中,我總是選擇最合乎中道的。這樣做,一方面是因為這種看法永遠最便於實行,既然偏激通常總是壞的,大概這也就是最好的看法;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可以在犯錯誤的時候不致離開正道過遠:萬一我選擇了一極端,應當走的卻是另一極端,那就糟了。而且我特別認為屬於偏激的是各種限制我們某項自由的諾言。這並不是我不贊成法律允許人們賭咒發誓、訂立必須信守不渝的契約,以防止不堅定的人反覆無常,保證達到某種正當目的,如保證公平交易之類。正好相反。這只是因為我看到,世界上的一切,特別是我這個人,並不是永遠保持原狀的。拿我來説,就希望把自己的判斷弄得越來越完善,並不希望把它弄糟,如果由於曾經贊成過某件事,後來事情變了樣我還只好説它對,我認為那就是犯了違背良知的大錯,我要變卦,不認為它對。
我的第二條準則是:在行動上儘可能堅定果斷,一旦選定某種看法,哪怕它十分可疑,也毫不動搖地堅決遵循,就像它十分可靠一樣。這樣做是效法森林裏迷路的旅客,他們決不能胡亂地東走走西撞撞,也不能停在一個地方不動,必須始終朝着一個方向儘可能筆直地前進,儘管這個方向在開始的時候只是偶然選定的,也不要由於細小的理由改變方向,因為這樣做即便不能恰好走到目的地,至少最後可以走到一個地方,總比困在樹林裏面強。為人處世也是這樣,我們的行動常常必須當機立斷,刻不容緩。有一條非常可靠的真理,就是在無法分辨哪種看法最正確的時候必須遵從或然性最大的看法,即便看不出哪種看法或然性大些也必須選定一種,然後在實踐中不再把它看成可疑的,而把它當作最正確、最可靠的看法,因為我們選定這種看法的理由本來就是如此。我明白了這個道理,從那時起就不犯後悔的毛病,不像意志薄弱的人那樣反覆無常,一遇風吹草動就改變主意,今天當作好事去辦的明天就認為很壞。
我的第三條準則是:永遠只求克服自己,不求克服命運,只求改變自己的願望,不求改變世間的秩序。總之,要始終相信:除了我們自己的思想以外,沒有一樣事情可以完全由我們作主。所以,我們對自身以外的事情盡了全力之後,凡是沒有辦到的,對於我們來説,就是絕對辦不到的事情。我覺得明白了這一點就可以消除痴心妄想,凡是得不到的東西就不要盼望將來把它弄到手;這樣也就安分守己、心滿意足了。因為我的意志所能要求的,本來只是我的理智認為大致可以辦到的事情,如果我們把身外之物一律看成由不得我們自己作主的東西,那麼,在平白無故地被削除封邑的時候,就決不會因為喪失那份應當分封給我這位貴族的采地而懊惱,就像不會因為沒有當上中國皇帝或墨西哥國王而懊惱一樣;推而廣之,生了病也就不會妄想健康,坐了牢也就不會妄想自由,就像不會妄想生成金剛不壞之身、長出高飛遠翥的翅膀一樣。不過我也承認,一定要經過長期訓練,反覆思考,才能熟練地從這個角度去看萬事萬物。我相信,那些古代哲學家所以能夠擺脱命運的干擾,漠視痛苦和貧困,安樂賽過神仙,其秘密主要就在於此。因為他們不斷地考察自然給他們劃定的界限,終於大徹大悟,確信除了自己的思想之外,沒有一樣東西可以由他們作主,確信只要認清這一點就可以心無掛礙,不為外物所動;他們對自己的思想作出了絕對的支配,因此也就有理由認為自己又富又強,逍遙安樂,勝過所有的別人,別人不懂這種哲學,不管得到自然和命運多大優待,還是不能支配一切、事事如願以償的。
最後,為了結束這個行為規範,我曾經想到檢視一下人們這一輩子從事的各行各業,以便挑選出最好的一行。對於別人的行業我不打算説什麼話,我認為我最好還是繼續自己所從事的那一行,也就是把我的一生用來培養我的理性,按照我所規定的那種方法盡全力增進我對真理的認識。自從使用這種方法以來,我嚐到了極大的快樂,覺得人生在世所能得到的快樂沒有比這更美妙、更純潔的了。我憑着這種方法每天發現若干真理,覺得都相當重要,都是別人所不知道的,因此滿心歡喜,別的事情全都不放在心上。此外,我建立上述三條準則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繼續教育我自己。因為神既然已經賜給我們每人一份分辨真假的天然靈明,我覺得自己決不應該有片刻工夫滿足於別人的看法,只有打定主意在條件成熟的時候用自己的判斷去審查別人的看法;我決不能馬馬虎虎地跟在別人的看法後面轉,只希望自己不放過任何機會盡可能地找出更好的看法。最後,我決不能限制自己的要求,也不能安於現狀,只能走那樣一條路,我認為照着這條路走下去,凡是我能夠得到的知識都一定可以到手,凡是我能夠得到的真正的好東西也就一定可以到手。因為我們的意志是不是追求一樣東西,只是根據我們的理智把它看成好的還是壞的;有了正確的判斷,就可以有正確的行動,判斷得儘可能正確,行動也就儘可能正確,就是説,可以取得一切美德以及其他一切我們能夠取得的好東西;知道自己一定可以這樣,當然不能不高興。
我用這三條準則給自己保了險,把它們並列於信仰上的真理,我心中永遠佔首位的真理。這樣做了之後,我認為可以放手把我的其他看法統統拋棄了。我把自己關在那間暖房裏得到了這樣一些思想,可是為了順利完成我的清掃工作,我覺得與其在那裏閉門長住下去還不如走出來跟人們交往,所以我不等冬天過完又開始遊歷了。以後整整九年,我只是在世界上轉來轉去,遇到熱鬧戲就看一看,只當觀眾,不當演員。對每一個問題我都仔細思考一番,特別注意其中可以引起懷疑、可以使我們弄錯的地方,這樣,就把我過去馬馬虎虎接受的錯誤一個一個連根拔掉了。我這並不是模仿懷疑論者,學他們為懷疑而懷疑,擺出永遠猶疑不決的架勢。因為事實正好相反,我的整個打算只是使自己得到確信的根據,把沙子和浮土挖掉,為的是找出磐石和硬土。這樣做我覺得相當成功,因為我對命題進行審查、揭露其錯誤或不確之處的時候,用的並不是軟弱無力的猜測,而是明白確切的推理;我發現任何一個命題,不管如何可疑,總可以從其中推出一點相當可靠的結論來,哪怕那個命題本身是一點都不可靠的。人們拆除舊房的時候,總是把拆下的舊料保存起來,利用它蓋新房。我也是這樣辦的。我斷定自己的某種看法根據不足,把它取消不要的時候,總是從各方面觀察,取得若干經驗,這些經驗後來都有助於建立更可靠的看法。此外我還繼續練習我所制定的那種方法,因為我不僅從一般的方面着手,按照那些規則仔細地運用我的全部思想,而且還隨時留下一點時間,從特殊的方面着手,解決了某些數學上的難題,甚至解決了某些其他科學上的難題;我發現那些問題所依據的本原不夠牢靠,使它們脱離了那些本原,就把它們弄得幾乎跟數學問題差不多了。大家可以在這本書裏見到許多實例,説明我是怎樣做的。如此看來,我的生活方式表面上跟某些人沒有什麼兩樣:不做什麼事情,只是愉快地、正派地過着日子,用心把歡樂和邪惡分開;為了不至於閒得無聊,從事着各種正當的娛樂。可是儘管如此,我仍然在執行我的計劃,增進我對真理的認識,成績也許比埋頭讀書、只跟讀書人往來還要大些。
然而,時間已經過了九年,我還沒有對學者們爭論不休的難題作出任何評判,還沒有開始尋求任何比流行學説可靠的哲學原理。過去有許多高明的人曾經打算這樣做,我覺得他們並沒有成功。這種失敗的先例使我想到這件工作困難很多,要不是聽到人們傳説紛紛,説我已經完成了這件工作,我大概還不敢這樣早就去做它。我説不出那種傳説的根據是什麼,如果與我的言論有幾分聯繫的話,那一定是由於我比一般有點學問的人老實些,有啥説啥,不知道的就説不知道;也可能是由於我舉出種種理由説明我為什麼對很多別人認為可靠的看法發生懷疑,而並不是由於我吹噓某種學説。可是我還有點志氣,不願意有名無實,所以我認為自己無論如何一定要爭口氣,不負大家對我的器重。整整八年,我決心避開一切可能遇到熟人的場合,在一個地方隱居下來。那裏在連年烽火之後已經建立了良好的秩序,駐軍的作用看來僅僅在於保障人們享受和平成果,居民人口眾多,積極肯幹,對自己的事情非常關心,對別人的事情並不注意。我住在那些人當中可享受到各種便利,不亞於通都大邑,而又可以獨自一人,就像住在荒無人煙的大沙漠裏一樣。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