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車站的焰火_風聞
更深的粽-2019-12-07 19:19
關於導演
我一直覺得,一個作者導演往往一生都在拍同一部影片。雖然可能圍繞着不同的故事和不同的人物,但表達的核心是相同的,無非是對於世界和人生的理解與選擇。
刁亦男無疑是牢牢把握住這個核心的。五年前的《白日焰火》如驚鴻一瞥,讓我們記住了刁亦男、廖凡和桂綸鎂的三角組合。而這次由胡歌擔綱主演的《南方車站的聚會》,似乎又從另一個層面讓我們有了解讀刁亦男精神世界的鑰匙。
儘管如此,從各種意義上來説,這似乎還是一個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故事。文藝的靈魂試圖擁有的自由度,似乎只在夢幻中出現,但凡只要在現實的世界中呼吸了哪怕只有一口空氣,也迅速因此而下墜。
從歷史來講,過去幾十年中國的變化真可以稱得上是“翻天覆地”。就從電影發生的時間,2009年的7月份來説,這時候北京奧運剛剛過去不到一年,再過一月,新浪微博上線,自媒體全面改變了我們的生活。
而影片發生的年月似乎一切還沒有那麼大的變化,那時候智能手機還沒普及開,大家還用着諾基亞或摩托羅拉那樣的直板或翻蓋手機。人與人之間溝通也是靠電話和短信,還沒有微信這類東西。
更重要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連接靠的依然是傳統的口耳相傳,口碑和交情,而不是APP。雖然這可能與黑幫的職業設定有一定關係,但需要注意的是,片中所有的黑幫成員都很有反偵察意識,而那個時代市面上還有大量不記名的手機卡,因此很多時候一條短信能夠解決的事情,在片中依然要通過很多人來傳遞,並不是必要的。
也就是説,刁亦男似乎刻意要把情境設定成“從前的日子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這樣略帶詩意的場景用來表現的卻是一個充滿黑色、罪惡、背叛和救贖的故事,清楚勾勒出了導演的審美趣味。刁亦男敏鋭捕捉到了時代變化帶來的對觀眾認知的改變,即便是十年前,生活節奏也比今天慢多了。
正因為如此,他片中的場景可以出現在中國的任何一個角落。片中大量出現的城中村、郊區、老城區等一些景象,不止侷限於武漢,實際上可以指代任何地方。而刁亦男説自己構想的情景實際是“異託邦”,或者有點類似科幻片中的賽博朋克場景。也就是説,刁亦男更想呈現的是某種“心理現實”,而非完全的“客觀現實”,正因為如此,現實中的細節往往是以碎片的形式存在於影片中的。比如其中出現的“花瓶姑娘”等,是九十年代在鄉鎮場景中非常流行的一種戲法,這也許表現了導演的某種“惡趣味”。
然而這種趣味背後,反映的是導演對於時代下不同人羣內心的關注。
關於故事
據刁亦男講,原先他是在腦海中構想了一個逃犯想見女友最後一面,並留給她懸賞金的故事,後來在新聞報道中發現真有類似的事情,於是決心把這個故事拍出來。
從故事線索來看,這似乎可以説成是“一條商業街引發的血案”。兩個偷車小團伙為了一條街的生意火併,主角周澤農誤殺警察,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於是決心讓久未謀面的妻子揭發自己,以贏得懸賞金渡過下半輩子,期間受到了陪泳女劉愛愛的幫助,與妻子和其他同夥分別取得聯繫,最終利用劉愛愛將自己送到了警察的槍口下,併成功將錢給到了妻子手中。
這個故事的情節並不複雜,情緒也並不纏綿悱惻。我想刁亦男想講的,還是一個人倫的底線慢慢消失的故事。
當年的《蝙蝠俠之暗夜騎士》中,導演諾蘭曾借片中某個銀行經理之口説出一句經典的台詞:“過去的壞人還是很講原則的。”可是大家知道,自從小丑出現以後,壞人也不講規則了,於是善與惡、好與壞之間的那種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而片中胡歌飾演的周澤農,則明顯是個有原則的壞人。從他屢次入獄就可以看出,他十有八九替小弟背過鍋,而從犯事之後小弟仍站在他這邊來看,周是個很講義氣的人。
正因為如此,他的地盤被競爭對手覬覦,在手下小弟不忿報復後,受到對手和警察的雙重追殺。
而正因為有原則,他的生存空間被不斷擠壓,並被不斷背叛。過去的老大背叛他,妻子也“背叛”他(通知警察),劉愛愛也背叛過他。片中最常出現的一句台詞就是:“我怎麼信你?”
像周澤農這樣的人,成為一名黑幫是一個悲劇。如果按照尋常情況,他去做一個老老實實的打工族是最好的。
而片中的周澤農跟其他人的夢想是一樣的,想賺大錢。於是在妻子不知道,兒子年幼的情況下幹起了非法生意。
事實上,我們從片中看到,無論是其中出現的城中村,還是開發區,都在即將推進的基建大潮中迎來一次轟轟烈烈的改造。而這又來帶了普通人難得的進階和致富機會。甚至片中引發矛盾的根源,也是因為商業街的發展前景問題。周澤農曾指出競爭對手佔據的區域即將被開發,而對手則認為那是以後的事情,他們不想等。周澤農則表達了輕微的不屑。
急切的致富慾望和缺乏長遠判斷的眼光,這是普通人的侷限性,黑幫也同樣不能免俗。同樣的,當競逐財富追求人生巔峯成為所有人的夢想時,偷個車還要遵循道德底線的周澤農被時代淘汰就是必然趨勢了。
作為一個偷車賊和亡命之徒來説,這種被時代巨輪無情碾壓的卑微和傷感本來不應該成為普通人咀嚼回味的食材。但是,被時代巨輪碾壓的並不僅僅是這樣的黑色人羣。在《白日焰火》中,因產業升級而被淘汰的東北重工業城市,整體便籠罩在一個壓抑、低沉、讓人看不清前景的氛圍中。
關於胡歌
在經歷了全民追仙劍、15年的“霸屏三部曲”、以及17年的《獵場》之後,胡歌似乎沉寂了一段時間,間或有消息稱他參與了某部影視劇,但很多都是空穴來風。
胡歌的沉寂也許是在醖釀突破。對他來説,在電視領域無往而不利的成就,也許更加激發了他對大銀幕的渴望。
同時,我們看到胡歌仍在不斷突破以往的“戲路”,試圖顛覆觀眾對他的刻板印象。一年前的《你好,之華》讓人記住了那個家暴男。而今天的《南方車站的聚會》似乎在傳遞一個經典的“盜亦有道”的故事。胡歌所演繹的逃犯,雖然並不是一個好人,但似乎也算不得完全意義上的“壞人”。雖然他從事的是不法生意,但做事有底線,有擔當,對身邊人有情義,因此這與《你好,之華》中的家暴男形象完全是不同的人物設置。
從角色類型來講,壞人和罪犯是胡歌之前較少觸及的領域。從顛覆性來講,“壞人”也分很多種,有《權遊》中小剝皮那樣令人髮指的壞人,也有《暗夜騎士》中邪出藝術性的小丑那樣的壞人。
當然,也有本片中周澤農那樣,除了幹了壞事,其他任何方面都像個好人一樣的壞人。這實際涉及到一個人物的基本行為邏輯和心理支撐問題。完全無來由的、徹頭徹尾的惡(如希斯萊傑的小丑那樣)在生活中並不多見,而即便是壞人,也喜歡給自己的惡行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而片中的周澤農,則沉默寡言,不僅不愛説話,連事情到頭上了都不愛解釋一句。這樣的人當大哥是個悲劇,當罪犯則更是從一開始就決定了滅亡之路。
由於胡歌過去很少出演壞人形象,因此我們缺乏縱向的對比。只有之前在《獵場》中的鄭秋冬,能稍微被拿來與之比較。
鄭秋冬最初也是一個人生競技場上的失敗者,初戀被撬,創業失敗,自己也被捕入獄,出獄後冒充身份進入大企業又遭敗露,被上了職場黑名單。這種人生履歷真是背的不能再背了。
而周澤農從事非法職業,也是為了給家人一個好的生活。但從萬茜飾演的妻子楊淑俊的反應來看,她早知道自己丈夫是沒法成功的,一是缺少足夠的硬技能(在偷車團伙分配地盤的時候就被競爭對手指出“技術不行”),二是心不夠狠,這樣導致他在黑道白道都沒有成功的可能。
因此,他能當大哥惟一的仰仗就是“仁義”,這也是小舅子和常朝這樣的手下能跟着他的原因。但這不足以讓他把“生意”做大。從片子的前半部,我們已經知道,貓眼貓耳所率領的偷車團伙已經有了做大做強的意識,不僅有槍,還提出了“能者多勞”的新的利益分配方案,而不滿足於按資歷和威望的傳統分配辦法。
而周澤農的手下也靠地下手段弄來了制式武器,顯然也有“做大做強”的意識,而按照周澤農的身手來看,他並非沒摸過槍,但沒有走這條路,按照劇情他的幫派哪怕不被對手吞併,也會被自己小弟取而代之。
因而,他人生最後的指望就剩下了那被懸賞的三十萬。在十年前,三十萬還是一筆不小的錢,以至於周澤農決定拿命去換。
假如一個人只剩一下一天時間,他會做的那件最重要的事是什麼?在觀看《南方車站的聚會》的過程中,我腦海不時浮現這個問題。
從某種意義上,胡歌飾演的周澤農是一個古典主義的壞人,他一直有自己的內心枷鎖,而這與鄭秋冬的人物設置有相似之處。所以即便他們幹了壞事,觀眾也很難對他們“恨得起來”。
而理性,效率,邏輯這樣的現代屬性,在周澤弄身上是稀少的。在《獵場》中,胡歌飾演的鄭秋冬最初也缺少這樣的屬性,在孫紅雷飾演的劉量體這個“師父”的點撥下,並在不斷的拼殺中才最終走出了一條成功而又不失道義的個人成長之路。
因此,周澤農和鄭秋冬在胡歌的演藝事業中,串起了一條奇特的線索,人物命運的不同合屬性的相似,使他的表演暗合一條內在的脈絡,而未來會駛向何方,則充滿着更多的可能性。
關於桂綸鎂
桂綸鎂幾乎是周迅之後最有可能接班的“文藝片女神”。當年的《白日焰火》中,她的表現已令人驚豔,而在《南方車站的聚會》中,桂綸鎂正試圖做出新的突破。
對於文藝片演員來講,“演技”固然不可缺少,但往往氣質的重要性要大過演技。往往你的氣質對了,怎麼演都對。
在《白日焰火》中,桂綸鎂演繹出了一個似乎不該存在於東北重工業城市中的、格格不入的清冷的“紅顏禍水”式的女子。丈夫為了她甘做“影子殺手”,白夜而行。落魄警察為了她不惜“以身試險”,孤注一擲。
而《南方車站的聚會》中的桂綸鎂,則試圖將自己融入在這座城市的背景中,無論是幾個月刻苦研習的武漢方言,還是對街頭女性行止做派的模仿,都努力讓人忘記她原來的身份和特徵。
對台灣演員來講,和大陸演員配合,非常容易出現口音和表演風格的“出戏”問題。在《白日焰火》中,這個問題其實是存在的,但因為人物形象本身就需要塑造與環境的格格不入,反而不成問題。
而《南方車站的聚會》中的劉愛愛這個人物,特別需要觀眾建立起對她的好奇和好感,因為這個人物是串起所有主要人物的關鍵。
相應的,因為要串起不同的人物,這個角色本身所需要的八面玲瓏、見機行事的本領也是不可缺少的。
但似乎刁亦男並不滿足於將劉愛愛塑造成這麼一個簡單的“蛇蠍妖姬”。這個角色似乎對於生活和理想還有那麼一歇歇的堅持和不妥協。這就像她在面臨黃覺飾演的另一個老大時的忽然“硬氣”,甚至被強暴時也咬緊牙關;也正如她和周澤農在湖上泛舟的那一幕時光,似乎看到了一個女人對超越世俗的靈魂共鳴的渴望,儘管只是很短的瞬間。
桂綸鎂唯一讓我感到違和的地方,竟是她與萬茜的對手戲。有意思的是,雖然萬茜在全片中與胡歌都沒有對手戲,但我卻真的相信他們之間的人物關係。其原因也許是他們在《獵場》中曾差一點成了夫妻,這種印象也帶入到了本片中。或許是萬茜的演技使然,在她説出:“他都好幾年沒回來了,説是去賺錢,哪個要見他”,真的讓人聽到了一個被冷落的妻子的幽怨。在桂綸鎂説出“你別想多了”的時候,她的反應也讓人讀到了“你當然不是,你又不懂他。”不得不説,台灣演員和大陸演員對於表演風格和方法的理解,真的是不一樣。
關於本片
《南方車站的聚會》不是那種可以大量複製的電影,具備一些商業屬性但不夠“爽快”,只能像片中的車站一樣,作為臨時停靠的場所。
但它作為一個時代斷面的記錄,是可以被記住的,不必糾結於何時何地,正像導演所説,內心的投射本身就是一種記錄時代的方式,當後人走過那面牆時,能夠聽到若干年前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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