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野狼disco》,説盡東北的寂寞和喧囂·_風聞
平原公子-平原公子官方账号-古人做事无巨细,寂寞豪华皆有意2019-12-07 14:59
最近有一首歌很火,叫做《野狼disco》,有人説,這是東北土嗨,是喊麥,也有人説,你懂個屁,這叫廢土音樂,這叫蒸汽朋克。
野狼disco寶石Gem - 野狼disco
不在東北住個幾年,是不懂這歌的喧囂、驕傲、自卑和寂寞的。
東北這個地方,曾經是中國的榮耀,東北不是你們想象中的那個樣子,他們再沒落,人口再流失,廠礦工業再蕭條,他們城市的生活水平,其實比中國大部分地區人口是要高的。
特別是東北人的平均教育水平,藝術修養,會讓你大吃一驚的,你隨便在老城區裏找個賣菜大媽,説不定能和你嘮方程、講歷史、唱歌劇。你隨便找個大金鍊子中年人,説不定能和你談文學,講音樂。
不信?不信你隨便找個東北城市住一段時間,找幾個東北老哥老妹嘮嘮,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野狼disco開頭那一段兒土嗨粵語,換了在中國另外任何一個地區,都沒有這種孕育這種調調的土壤。東北曾經是中國最發達、最現代化的地區之一,改革開放之後,也是港台文化傳入最快傳入,最快生根發芽,最快浸潤傳播的地方。
再加上東北八九十年代國企改制,很多人下崗,大批的青年沒事可幹,從熱血陽剛的工人階級,變成了遊手好閒的社會人,集體主義價值觀崩塌,自由散漫萌生,香港市井小資文化一傳入,剛好無縫對接。
他們甚至比真正的香港人還能玩解構,玩自嘲,繡口一吐,就是**“心裏的花,我想要帶你回家**。”
東北人語言天賦出色,吹牛逼都能押韻合轍對仗工整,頂針迴文賦比興玩得行雲流水,天生對音節韻律敏感,愛説愛笑愛唱愛熱鬧,所以,目有所見,心有所感,一嗓子吼出來,就是“左邊畫一條龍,右邊畫一條彩虹”了。
當年,東北是“共和國的長子”,因為時代和國際形勢的原因,全國最優秀的人才,都趕赴白山黑水,去建設中國的重工業,去奠定共和國的根基。他們把青春和熱血,都留在那塊土地上,你現在去東北,之所以隨便遇到一個大爺,都覺得他文化水平不低,那是因為,在當年,他本來就是國家最優秀的人才之一。當年的東北,還是中國的糧食、能源、工業產品的輸出之地,支援着整個新中國的建設。
然而,時代變了,當國際形勢改變,東南沿海崛起,市場經濟繁榮之後,東北忽然之間,就成了上個時代的傳説了。人們容易形成刻板印象,認為東北如今輸出的,就是烤串兒、喊麥、快手老哥…..和“你瞅啥”?
我對東北的感覺,真的是一言難盡。
我去過東北最發達的大城市,也去過東北一望無際的大農村,我聽過哈爾濱的阿姨唱歌劇,我也見過黑土地上的農民四五月份踏着殘雪開拖拉機春耕。但是最有趣的,是去一個寂寂無名的小地方。
2012年的時候,我還是個工程師,不是你們知乎上敲代碼拿百萬年薪的那種工程師,是一個月六千扛儀器改圖紙的那種工程師。被總公司發配到了一個荒涼的地方,去建設一個大型監獄。那個地方很不好去,高鐵到不了,普通火車也到不了。大五月的,下着鵝毛大雪,我坐着個大巴車,走了很遠很遠,最後一段,居然是黃土路。
一路百里無人煙,除了幾個油田上的機械,啥都看不見,然後我們到了一個小城鎮。那個城鎮基礎設施很發達,街道很漂亮,房子也很漂亮,政府大樓乾淨亮堂,廣場開闊恢宏,到了晚上,路燈照耀猶如白晝,可是,這個城鎮,這個廣場,大多時候一個人都沒有。
這個城鎮上,只剩下一支駐紮的軍隊了,居民都是公務員和監獄警察,他們大多都搬出去了,去了另外一個城市,大片大片的住宅樓荒廢着。偌大的街市上,只有一個小郵局、一個小賣部、一個餐館兒、一個小修理店是正常營業的。
郵局是最讓我大開眼界的,偌大一個廳堂裏,就一個人上班,包裹隨意灑落在地上。有一次,我的包裹來錯了地方,那位大姐讓我去另外一處取,我開車找到時,大吃一驚,原來是個坍塌了半邊牆的農舍,昏暗的半件屋子裏,居然擺着一台時新的電腦,一台的打印機,一個小姑娘在那裏辦業務,辦公桌是嶄新的,背後的磚牆年久失修,既沒粉刷,還長了青苔。這裏居然還有WIFI。
在這個城鎮上,我這種土木狗,甚至都不需要搭帳篷住板房,因為房子太多了。我住在一個荒廢的中學校園裏,所有的土地、房子、花園、禮堂、籃球場、操場、跑道,都暫時是我的。我住在一棟沒有人的宿舍樓裏,門窗都是蘇聯時代的那種風格,晚上沒有電,我自己一個人用柴油發電機發電。自來水系統也廢了,我在花園裏打了個井眼,抽出來的水都是黃色的,要沉澱很久才能喝。
如果校園裏有人,從遠處望去,偌大的校園裏,只有我的那扇窗子,閃着昏黃的燈光。
這個校園,據説巔峯的時候有八百多中學生,這裏的老師,都是當地的公務員、獄警、軍人家屬。後來,他們都走了,這個學校就荒廢了,留給我一個人住。
有時候恐懼起來,我默默想,也許我該有一把槍,開玩笑,我這麼大一個土地主,擁有這麼大一片莊園和城堡,怎麼也得有一條狗一把槍吧?
白天的時候,我會四處閒逛,在操場上打籃球,去花園裏看野草藤蔓,看着一尊大理石雕塑,雕塑也是蘇式風格,一個青春洋溢的少女,舉着一個原子模型,站在齊腰的荒草荊棘中。
我還一腳踹開禮堂的大門,看見地上還鋪着紅地毯,每把椅子,都是天鵝絨面兒的,一些文件隨意散落着。禮堂二樓,居然是個計算機機房,幾十台電腦隨意堆放着,落滿了灰塵,我想當年,孩子們進來的時候,一定是穿鞋套的。
可惜,我當年是個鋼鐵直男,心裏一點柔軟的地方都沒有,否則,我應當寫出了一本出色的廢土小説。
我去打前哨,主要是搞測量看圖紙做預算,其他工友還都沒來。我經常一個人看着藍天白雲發呆,偶爾去監獄裏見甲方,能夠聊天的,只有寥寥幾個獄警和軍人。
我比較能喝酒,在他們看來,能喝酒就算是好朋友。
他們一個個話都很多,感覺三百年沒和人聊天一樣,特別是喝了酒之後,有一個滿臉通紅的大叔,喝酒時經常唱粵語歌,很多都是我沒有聽過的,我唯一聽懂了的一次,是他唱梅豔芳的《夕陽之歌》。
他唱完後,感慨道:“我老了,一輩子就窩在這個地方,不出去了,羨慕你們南方人,你們去的地方多,見的世面廣。”
有個老爺爺,經常批評他,説小布爾喬亞就是矯情,結果他來了一段:“一個是閬宛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