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清澈的眼睛——寫完入黨培養人意見後想説的話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9-12-09 22:43
幾天前,2016級思政專業的林、張、李三位同學要我當她們的入黨培養聯繫人。
從本科到研究生,不是當團支部書記,就是當黨支部組織委員,因此,參與發展新黨員工作,我也不知道這是第多少次了。
但今年有些特別:我的黨齡,到今年就整整有20年了——大概相當於此刻站在我面前的這些女孩子的年齡。
看着那幾雙清澈如水的眼睛,寫下培養人意見的時候,我想起了許多年以前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讀到的,保爾請求託卡列夫當自己的入黨介紹人時,這位老布爾什維克簽下自己姓名之後,望着那位經歷了戰火考驗的眼神堅定的年輕人,對他説:
“孩子,相信你是不會教我這個老頭子失望的。”
郭小川在《青紗帳-甘蔗林》中這樣寫道:
“老戰士還不曾衰老,新戰士已經成長:
我們的人哪,總是那樣膽大、心細、性子剛;
老一代還健步如飛,新一代又緊緊跟上:
我們的人哪,總是那樣胸寬、氣壯、眼睛亮。”
這幾位都是各方面表現很出色,得到老師和同學們一致好評的同學,培養和推薦她們加入組織,我感到欣慰、自豪、光榮。
相信她們能夠理解這些話的含義,能夠理解按照程序寫給組織的那些推薦語的後面,也有一位到今年黨齡整整20年的共產黨員的情感和期望:
20年來,因為自己覺悟、能力的限制,我為黨做的工作非常少。我自然要繼續努力,同時,也希望由我推薦加入組織的這些新同志用實際行動為黨做出更大的成績——這在某種意義上也能算是我作出的貢獻吧。
還有什麼想説的呢?
我有一個純屬個人的提議:
我希望這幾位同學有空的時候去看我推薦過的一部拍攝於1982年的電影《赤橙黃綠青藍紫》,或者讀讀它改編自的小説原著。
因為,它講了一位和大家差不多的年輕黨員怎樣實踐中經受考驗,歷練成長的故事。

這部影片的女主角,是方舒扮演的一位年輕的女共產黨員解淨。
她在文革期間入了黨,還被提拔到鍊鋼廠的廠辦當了幹部,擔任了宣傳科副科長。文革結束之後,她這種那期間提拔起來的搞政工的幹部被當做“極左”路線的代表,受到了工人們的冷遇。
這一切讓她的人生信念受到了極大的挑戰和考驗,於是她要求離開廠辦,到基層的運輸隊去工作,在實踐中重新證明自己,把握自己的人生航向。
但俗話説“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運輸隊的人走南闖北,什麼場面沒見過,哪兒是一個小姑娘壓得住的。在運輸隊期間,以司機劉思佳、何順等為首的一幫玩世不恭的青年工人,屢次製造事端,給這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出難題:

劉思佳、何順和她開車執行運輸任務,何順以教她開車為名對她動手動腳,解淨拼命反抗。劉、何就把她甩在荒郊野外,幸虧暗戀劉思佳的女司機葉芳(左上穿白衣抽煙的姑娘)聽説此事,開車把她接了回來;
鍊鋼廠夜班生產需要運輸隊出車運泡花鹼,解淨不會開車,只能夜裏騎着自行車到何順家(他是值班司機)求他加個班出趟車。何順卻流裏流氣地對她説:“要我出車可以,但我有個條件,得要個姑娘陪我睡。”
這明顯又是故意要佔解淨便宜,解淨被氣得跑回廠裏哭,又被急着要泡花鹼的值班廠長打電話痛罵運輸隊白吃飯不幹活兒。
解淨急得沒有辦法,只能硬着頭皮再到何順家,豁出姑娘家的一張臉不要,對何順説:
“好!你那條件我可以答應!不過,我要上廠裏的廣播站,把你這條件好好宣傳宣傳!我吃虧要吃在明處!我還要把你爸你媽,還有你的兄弟姐妹都叫醒來,讓他們也聽聽你這條件!”
何順這才被她鎮住,勉強出了車去運泡花鹼。
然而運輸隊最難對付的刺兒頭,還是那個自恃技術好,有思想,把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裏的王牌司機劉思佳…….

當年解淨的入黨介紹人,是鍊鋼廠的黨委書記,老幹部祝同康。那時的小解,給他的印象是這樣的:
“就是在這沙發上,他和解淨談過多少次心。做為一個老年人,—個多年做黨的工作的幹部,和這樣的女孩子談心,真是一種快樂,一種享受,一種對自己心靈的淨化。她思想純潔到不能再純潔了,就象一個透明的物體,從裏到外—切活動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能夠把自己—切最隱秘思想活動都和盤托出來,在當今複雜的社會環境下要做到這一點多麼可貴。她可以每天向黨組織交一份思想彙報,而且那不是為了諂媚討好,不是單純向組織表示靠攏的形式,她的每一份思想彙報都是真誠的思想檢查。在她的心裏,黨委書記就是黨,就是給了她政治生命的父親。她對政治生命比對自己的肉體更看重。那天她宣誓入黨回來,哭了,哭得非常真誠,有感激,有慚愧。黨在她的心裏是那樣崇高,那樣偉大,她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容易地成為黨的隊伍中的一員。她這樣兩手空空地走進來,好象對不起黨,褻瀆了黨的尊嚴。他摸着她的頭,眼睛發潮,他對黨也有過這種感情。她單純得令人感動,令人起敬,任何人和她在—起,都會從她身上照出自己心裏的骯髒,看見自己身上的市儈習氣,不自覺地想變得好一點。祝同康不止一次的感嘆過,如果人人都象她這樣,世界就有救了。”
然而此時的祝同康又十分擔心:
“過分的單純會使她吃虧,甚至是吃大虧.他願意她永遠保持—個純潔的靈魂,但從愛護她的角度出發,他又希望她快點複雜起來,快點認識這個世界和人生,因為太單純的靈魂只對別人有好處,對自已卻有害無益。他的身份又妨礙他能如實地把世界真正的面目告訴她。再説他也不願意傷害她心靈裏對黨懷有的這種美好的感情。她也曾向他提過一個問題:什麼是成熟,什麼是圓滑?人成熟了,是不是就變得又圓又滑了?他的解答連自己都不滿意。他終於長時間地在她面前扮演了黨的化身的形象,像個真正的父親一樣處處保護着她,把她由秘書提拔成了宣傳科副科長,始終沒有讓她離開自己的身邊。在他眼裏,解淨是個德才兼備,最標準,最理想的好姑娘。“四人幫”倒台以後,他是老幹部,地位和威望越來越高。解淨是“文革牌”的新幹部,而且是搖筆桿搞宣傳的,由接班人的地位一下子降到處處吃白眼。她臉上那種純真可愛的笑容消失了,永遠消失了,她突然長大了十歲,一下子成熟了。她主動要求下車間去當工人。祝同康一再安慰她,説她不是“雙突(突擊入黨,突擊提幹)”幹部,和’四人幫”也沒有聯繫,決不會撤掉她的職務。她以前單純得厲害,現在又固執得可伯。祝同康怕她神經上出毛病,最後答應了。但考慮到她對車間的生產不太熟悉,到基層去也吃不消,就把她派到汽車運輸隊,反正就是管五十多輛汽車,裝貨卸貨唄。祝同康原想叫她當副書記.她死活不當政工幹部。小小年紀,本來是吃政治飯的,一下子反而對搞政治傷透心了,汽車隊的隊長田國福又不大得力,祝同康就同意派解淨去當了副隊長。現在看這一招是對呢,還是錯?祝同康有些後悔了,—個女孩子怎麼改造得了汽車隊,把她派到那樣一個嘎喳子、琉璃球聚集的地方,豈不是把她毀了嗎?”
應該説,祝書記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其實,我們這些老師看着那些清澈的眼睛畢業離校,從此之後去獨立地面對紛紜的世事,複雜的人心,糾結的利益,以及種種壓力和誘惑的時候,心裏也有同樣的擔憂。
特別是我們思政專業的同學,所學所想,所言所行,乃至於所面臨的誤解、排擠和其它微妙複雜的處境,和這位搞政治工作出身的解淨同志,真是很相像的。
這裏我想多説兩句:
解淨同志所面臨的困境,是文革之後一代人共同的困境,直到今天,我們也不能説就完全走出了這個困境:
文革的結束,以及對文革的徹底否定,客觀上導致了我們的上幾代人所信守並不惜流血犧牲去踐行和捍衞的那些理想、原則、主義,都遭到了最全面、最激烈的質疑和批判,在很多人心目中甚至遭到了顛覆和毀滅。
解淨這樣從事意識形態工作的年輕幹部,更是不得不直接面對和承受這個殘酷的撕裂,面對自己今天説的話必須和昨天完全相反,以致於自己無論説什麼都不再有人相信,自己的一切熱情,一切成績都變得荒謬可笑的現實。
那麼,我們的解淨同志那水晶一樣的心,最後到底是被這殘酷而混亂的現實污染得亂七八糟了,還是被這堅硬而沉重的現實撞擊得四分五裂了?她到底能不能走出困境,又是如何走出的呢?
解淨雖然是一個品質極為單純的姑娘,但從小説對她的上述描寫來看,她決不是一個沒有主見的人。
她雖然無論在大形勢(政治不再掛帥,政工幹部不再吃香了)還是小環境(受盡身邊工人的嘲弄欺侮)中,都內外交困,痛苦不堪,但始終相信自己的那些基本信念是沒有錯的,錯的是自己以前只是把上級所説的一切東西當作教條,不假思索地接受下來,並生硬地灌輸給別人。
她認識到:即使是沒有錯的基本信念,因為和很多其它的不那麼健康的東西長期摻雜在一起,也是需要反思,需要重新辨析,重新建立的。
而她直覺到:這個反思和重建,需要離開有人“教導”她、庇護她的那個熟悉的環境,到一個自己不得不重新開始獨立思考,獨立檢驗自己過往的一切想法和為人處世的方式的地方去,讓自己接受“再教育”。
實際上,在這裏我們驚訝地發現:
我們的解淨同志這個思路,竟然和毛主席當年號召知青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不謀而合。
她從廠辦主動申請來到基層運輸隊,毋寧説就是在完成一次小規模的“上山下鄉”或者説“自我下放”。
《赤橙黃綠青藍紫》的作者蔣子龍,以及《工廠姑娘》的作者陳國凱、《秋天裏的春天》的原作者張弦等八十年代的“改革作家”、“傷痕作家”,都是以反思和批判文革而聞名的,然而他們在某種意義上,又恰恰是文革的“遺囑執行人”。
八十年代,蔣子龍的很多工業題材的作品在歌頌改革者的同時,也寫出了“物質刺激代替政治掛帥”帶來的新的——或許是更嚴重的——問題。
在《招風耳!招風耳!》中,他藉着主人公某廠鍛造工段黨支部書記華勝貴的心聲,這樣描寫了當時工人的心理狀態:
説這些有什麼用?人嘛,都是賤骨肉,前些年一分錢的獎不給,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大家都提心吊膽,規規矩矩地幹活。這兩年一折跟頭,開頭是不要空頭的政治思想工作,大把大把發獎金,發着發着沒錢了,又想往回縮。這一縮不要緊,思想工作丟了,錢也白賠了。就象抽白麪的上了癮,不長好毛病,少抽一口鼻涕哈拉子全下來了。不給錢不幹,給錢也不幹了!
陳國凱的《工廠姑娘》則寫出了在文革後以“加強管理”為名重新形成的等級森嚴的上下級關係中,化工廠領導作威作福,任意玷污女工,不關心污水處理車間工人身體健康,甚至故意不改善污水車間的環境,以便將勞動條件極差,極容易得病的污水處理車間作為不願順從他的女工的“流放地”的觸目驚心的事實;
張弦的《未亡人》(1985年改編為電影《秋天裏的春天》)寫到文革期間被迫害致死的市委書記的年輕遺孀周良蕙,在和子女一起被打成“反革命家屬”的歲月裏,得到了一位和自己年齡差不多大的郵遞員的關心和幫助,兩人產生了深摯的愛情。

然而,文革結束後,周良蕙恢復了以前的“尊貴”的市委書記夫人身份,並被委以要職,周圍的領導、同事、朋友都認為她和那位郵遞員“身份懸殊”,不能再在一起了。就連周良蕙的女兒蘭蘭,當年得急性肺炎,被郵遞員緊急送往醫院才救回一命,也堅決反對母親和這位她當年一口一個“叔叔”叫得最親,如今重新當上了“小姐”就直呼其名的郵遞員結婚。
周良蕙茫然了。
茫然的不止她一個人:
文革據説沒有平等地對待那些出身不好的人,然而正是在那時,周良蕙和郵遞員之間的身份差距被抹平了,他們可以在患難中真心相愛;
而文革結束之後,在某種重新恢復的三六九等的劃分中,大多數百姓得到的到底是更平等還是更不平等的對待呢?
至於崇洋媚外、拜金主義、腐化墮落、驕奢淫逸,則幾乎是這些作家共同的批判所向了。
事實上,他們所揭露和批判的這些,也正是文革的本意所要反對的東西——這些作品本身就證明在文革結束之後,這些東西沉渣泛起,不能不引起每個有社會責任心的人的警覺、義憤,也不能不讓人問一句:
為什麼?
所以,八十年代的文藝作品並不像我們想的那麼簡單:
有許多作者決不願意真的墮入歷史虛無主義,不願意墮入西方意識形態彀中,而是在頑強地探索着怎樣既能否定文革的錯誤,又能保持初心和信念,重新建立社會主義理想的正當性。
蔣子龍筆下的這位解淨同志,其實在精神譜系上,就是我在《巴山夜雨》裏寫到的那位文革後期的“革命小將”劉文英同志的性格在八十年代的繼續發展。
時至今日,我們應該好好發掘這樣一條曾經被我們忽略的線索——這與批判文革的錯誤,與推動改革開放並不矛盾,而且正符合總書記“改革開放前後兩個時期互不否定”的指示精神。
這個問題讓我們以後繼續探討吧——同學們會發現,這看似和你們距離很遠,但其實會是你們必將面對的一個問題,因為我們的足跡,永遠對應着前輩某一個階段足跡的延長線。
還是説回到那位苦惱不已的解淨同志。
如果讓我給些建議的話,我會對這位三天兩頭碰壁的解淨同志説,一名共產黨員要真正做到成長、成熟,要做到這麼幾點:
1.理想信念要堅定,越是困難的時候,越是孤立的時候,越是受誤解、排擠以至於打擊的時候,就越要堅定;
2.在工作上要有過硬的本領,説得好永遠不如干得好令人信服;
3.要尊重領導,但不要忘記,尊重領導最終是為了服務羣眾(如果你是老師,你的“羣眾”就是學生);
4.要有尊嚴,但不要故意擺架子;要有個性,但不要處處都只顧自己表現。磊落真誠,不要害怕在羣眾面前暴露自己的缺點——有缺點,咱們就改;有不會,咱們就學;
5.學會做人的工作:要尊重和理解人,要善於在對方不知不覺中瞭解他的生活、經歷,洞察他的思想和性格,明瞭用什麼樣的鑰匙開什麼樣的鎖——一切理論不管多麼宏大、深刻,它的説服力、感染力、引導力,最終都是靠人對人的工作實現的。
其它呢,我就不多説了——因為我講了,是推薦同學們觀影或者讀書,請大家自行搜索這部影片,去看這位比大家大不了幾歲的解淨同志是怎麼做的,並寫下你的思考和領悟吧。
組織上入黨,有一個日期;思想上入黨,實踐中達標,那就是一輩子的事了。
入了黨,就意味着我們在和黨一起,回答着人民出給我們的一張永遠不能停筆的考卷。
而那張卷子前面,會有你更加成熟的身影,和依然清澈的眼睛。
解淨在影片裏走出了困境,但其實現實中的解淨同志們,恐怕還遠遠沒有走出來——一個巨大的、偉大的國家,在信仰幾近破滅之餘,要將它重建,是多麼艱難。
但她走了下去,而且正在走着;
而她的身後,或者身邊,已經出現了我們,又出現了你們。
讓我們和解淨同志一起前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