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Q報道 | 野球江湖:你不瞭解的另一種中國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73775-2019-12-09 19:57
來源:微信公眾號“GQ報道”
作者:靳錦
野球指所有的非職業籃球賽,它出現在企業團建、商家店慶、甚至田間地頭。
如果説職業籃球是電視屏幕上的“廟堂”,那麼野球就是下沉市場中的“江湖”。野球手不隸屬於任何隊伍,他們隨時出發,給錢就打。他們的足跡遍佈全國,接觸各個領域的人。
資本、全球勞動力、羣眾基礎,餵養了這個獨屬於中國的市場。透過野球,可以窺見另一種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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❶
錢的問題
比賽結束的氣氛比哨聲更早到來。還有13秒落定,看台上的大爺擰上水杯,背了包欲走。九百人的體育館內有一半人站起身。場地中央的兩隻籃球隊目前相差八分,也實在沒有繼續看的必要。可大爺突然停住了,九百人中的一半停住了,甚至場上的一支球隊也停下了動作——他們事後無法解釋此時的猶豫,否則怎麼會眼睜睜看着對方從自己手裏搶走了球,進三分,然後再進、再進,在13秒內將比分反超,以1分的優勢贏得了比賽。
短暫的寂靜之後,尖叫聲和掌聲從場子各個角落冒出來,人們陷入一種必須擊掌相慶的狂喜之中。大爺跳起來,包裏的水杯不停砸向看台上堅硬的藍色塑料椅子。
“你來得正好,”穿越熱鬧的人羣,王璁朝我走過來。他身高1米93,運動員身板,穿一件OFF-WHITE短T恤,“這比賽絕了,最後三個三分扳回比分,NBA都很少有。”

我們身處山西省平遙縣的一座體育館內。周圍一切顯示出一種混合的特色。兩隻球隊中有中國人,也有高大的黑人、白人,有人體格如雕塑,有人的肚子頂着球衣。場館四周掛滿廣告,“光大地產”、“上品土豬”和“范小姐的店”,交110塊能出橫幅,360塊能佔個好位置。挨近場地有一塊藍色橫幅,上書“平遙監獄祝比賽圓滿成功”。
圓滿成功,王璁帶我去吃慶功宴。我之前從一則介紹野球的媒體短片裏知道他,野球指所有非職業的籃球比賽。如今這種比賽到處都是,企業團建、商家店慶、地方聯賽,只要有錢、有場地,就有野球手。比如今天這場,“平遙第八屆煤化杯”,就是企業贊助的地方賽事。2008年從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畢業後,王璁先打了幾年野球,然後成為了野球經紀人,為參賽機構招募球員打比賽。
運動員、籃協、老闆們一二十人,坐了兩桌,盤子層層疊疊,這是贏家的排面。終場13秒逆轉被反覆提及,一個人説個開頭,另一個人馬上接上,但過不了多久故事就循環一次。
“你趕上了百年一遇的比賽,”王璁説。啤酒不停地上,桌上一片綠色叢林。在座的人都是奇蹟見證者,除了一人,不停嘆氣。朱老闆雙手交叉,“我當時坐在裁判席上,跟籃協主席説話,沒顧得上看比賽,錯過了。”
他舉着手機,上面播放着終場逆轉的視頻,“我發給老爺子,他可高興了。”朱老闆是贏家隊伍的老闆,煤二代,個子不高,頭面光滑。他有一百九十多斤,脖子幾乎和肩膀一樣粗。今天的比賽雖然自己沒看到,但賺足了面子。
誰料一天後,這面子又沒了。比賽輸給一家肉店的球隊。肉店老闆長期養着幾名外國球員,有2米23的大高個白人,有蘇丹來的黑人,朱老闆不是對手。賽後的飯局便清冷了一些,教練端着白酒向他道歉,“煮熟的鴨子飛了”。朱老闆擺手,“競技體育都是有風險的,這是友誼賽。”他又説,“不過要是在S市,就得拿第一。”
説到底,朱老闆在平遙是客場參賽。他是S市人,開一家“半年納税2個億”的廠子,S市的賽事最重要。自去年起,王璁夏天便為朱老闆張羅比賽,挑選外援,碼隊伍,打二十多天的聯賽,目的是絕不讓冠軍落入本市另一位煤二代之手。
兩位老闆一直在較勁,王璁説,都是家族企業,都喜歡籃球,“咱現在不説買賣誰掙多少錢,已經不是錢的事兒了。大家這個錢都是一個數,都是一個數。”錢上沒什麼可比了,就比籃球。
一位野球手告訴我,世界上球技傍身、又願意做“僱傭軍”的球員很多,但野球市場為中國獨有。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國有出錢方,有老闆。不管是為了愛好,還是面子,當解決了“不是錢的事兒”之後,這還是錢的問題。
朱老闆邀請我去他的廠子看看。車還沒開進大門,已經能看到道路兩側有黑色的沉積物,是拉煤車漏下的煤渣。每經過一個鍋爐房一樣的建築,他能精準地説出一天產出的利潤,像在數印鈔機。“半年納税2個億,”他不斷重複這句話
朱老闆辦公室內有個隔間,裏面擺了大約六十多個比賽獎盃,證明他對籃球的喜愛。他座椅背後的陳列櫃裏,有十幾年前第一屆S市籃球聯賽的照片,那時他還是個高中生,就已經開始贊助比賽。如今賽事對他還意味着商場之上的社交方式,“老喝酒多沒意思”。玩籃球燒錢,工錢、路費、吃住,今年七月到現在,“花了150多萬”。
然而酒還是不能不喝。平遙賽事最後一天,朱老闆宴請己方和對方球隊,清瘦健壯的小夥子們排隊跟他敬酒。朱老闆喝多了話就多,開始講一些私事,比如他那不爭氣又老和他爭企業的弟弟。也開始炫耀,説自己為球賽花了多少錢。炫耀過後,他似乎得到了某種滿足,又突然陷入一種憂鬱,打開微信,給我看他的微信羣組,羣裏每天都在時時更新煤價,“貿易戰讓我的利潤損失一半”。
“看籃球的時候,我才是放空的,”交代完許多煩心事,朱老闆説,“我就直説了,我就是為了高興。”在座的人紛紛點頭。
他不斷點開手機上的各種app,股票、期貨、炒幣,“這些我都做。”最後點開手機銀行,給我看他的存款餘額,有很多位數字,橫在屏幕之上。
我知道你很有錢,我説。朱老闆放下手機,不久之後他似乎忘記自己已經做過一次,又點開手機銀行,“給你看看我的銀行存款”。直到幾個小時後,他第四次還是第五次這麼做,説自己納税超過了父親的成績。
你父母一定很驕傲吧,我説。
朱老闆突然低下了頭:他們從來沒表揚過我。

王璁坐在桌子另一側,喝得上頭。但他清楚知道桌上誰是誰,與老闆敬酒寒暄,將他手下每個人都照顧到。忠誠是經紀人的品行。他之前有次帶隊比賽,終場結束,老闆在羣裏@他,問為何自己隊裏一位外援正在對方老闆的KTV裏唱歌?他“騰”地跳起來,擱中國人一聽,這屬於“站錯隊了”。他“直搗黃龍”,帶走外援,最終與他停止合作。
不夠忠誠,意味着錢也可能結不回來,“畢竟強龍難壓地頭蛇,咱們是在人地界兒,對吧,很多事情我們是被動。”
三巡過後,他坐到我旁邊低聲問,“我是不是和你見過的其他北大人不一樣?”我説,是更江湖嗎?是的,他説,大學時就和同學們沒什麼話説。
飯畢,夜裏12點,朱老闆提出去唱KTV。王璁搖搖晃晃,快不能站立,還是要去。上車前他臉衝向我,“歡迎來到我的世界。”
❷
技術原因
第二天早上七點,王璁發來微信慰問,“昨晚沒事吧?”他喝完了就吐,全然不記得發生了什麼。酒未醒,幾個小時後,他就已經到了高鐵站,去下一場比賽的城市。
再見到王璁是兩天後,700公里外的河北唐山。他的行動軌跡被一座座城市名字連接,大多數是江浙、西南、福建兩廣一帶的小城市,下了飛機高鐵,再坐幾個小時的汽車。他的時間被手機裏的消息無限切割,不認識的老闆、中間人隨時呼叫,需要他協調出一支比賽隊伍的行程安排。像所有水滴入海,線上聯繫好的陌生人們,在某天晚上聚集在一塊28x15米大小的、完美切割的場地前,靜待開場。
晚上六點多,唐山“梗酒杯”2019夏季比賽正式打響。王璁找來兩名外援,代表某商貿公司出戰。你一眼就能在賽場上認出這隻隊伍,兩名身高超過1米9、跟腱纖長的黑人身手矯健,即使不發力時,他們的肱二頭肌也有一種戲劇性的曲線。
想來中國淘金的外籍野球手越來越多。王璁的助理劉浩有次站在球場前,和我解釋每個人來這的原因:他,24歲,打東南亞聯賽,但一個賽季都沒機會上場;他,39歲,這賽季沒續簽合同;他,31歲,澳大利亞、歐洲聯賽都打過,受過一次傷;他,40歲,年紀太大了沒有職業隊要他。
籃球領域從來不缺有天賦肯努力的人,它像一個高速運轉的離心機,將那些因為能力、運氣、年齡、際遇等種種方面抱憾的球員甩出了職業體系,這些人數量龐大,業精者不在少數,願意繼續打球。
場上這支隊伍裏,還有一位身高一米七左右、肚子圓滾滾的中國年輕人,戴個眼鏡,滿頭大汗。
年輕人很少跑動,站在三分線外,等己方隊員過人、拿球,然後把球傳給他。他立正、屈膝,縱身一跳,球進了。圍觀羣眾發出一陣不大不小的歡呼。“看來老黑也懂規矩”,站在我旁邊的大爺説,“知道把球傳給老闆。”
年輕人是這家商貿公司的老闆,三十歲,酷愛籃球。他不會過人、傳球、防守和進攻,只會投三分。有外援在手,老闆並不擔心比賽。他叉着腰站在三分線上,看對方球員慢悠悠搶斷一個球,遠遠地朝籃筐扔過去,卻砰一下砸偏,籃板發出一聲無奈的喟嘆。幾乎同時,籃板背後的路燈亮了起來。夜晚正式降臨。
“It’’s his entertainment,”黑人外援C.J評價這場球。
兩天後決賽。比賽剛進行4分鐘,C.J犯規,對方球員推了他一把,隨即又跟上想要動手。球場旁邊停住兩輛車,此時突然下來數位保安,黑乎乎一片衝進來,將兩撥隊伍分開。比賽暫停。
外援們坐在地上,圍城一圈。王璁站在圈外打聽情況,很快他聽到了一個尖鋭的喇叭聲:“因技術原因,比賽結束”。比分定格在15比12,王璁帶的隊伍輕鬆取勝。
雖然是勝利,所有人看上去卻不那麼開心,“easy money,”C.J聳聳肩,“但我不想讓觀眾失望。”大家在場地停留了一會,似乎在等一個轉機的信號。
王璁看上去很冷靜,這不是他遇到的第一次球場糾紛。之前在貴州村子裏打,裁判吹一個技術犯規,一方不服就能幹仗,球員衝突起來,他們所代表的兩個村子也衝突起來。只要穿着村兒裏的隊服,就是自己人,敢打球員,就是欺負我們村,羣起攻之,就是羣架。直到警察來了,用警車開路帶他們離開,後面還跟着一輛警車斷尾,“那真是狠”。
這次現場的情況沒那麼糟糕,可不斷有人告訴我們,趕緊散了,馬上十一,怎麼可能起衝突。再説還有外國人——“外國人”在接下來的採訪遭遇中被不斷提到,他們當然是打贏比賽的好幫手,但身份也隨時能變成不穩定的炸彈,就看引信點燃前,我們能否找到澆滅它的另一種武器。

王璁站在場邊,決定帶隊離開。他也是職業籃球離心機裏甩出的一員。他成長於北京的部隊大院,從小看部隊裏的球隊打球。高中時,他常去北京籃球的“聖地”東單球場,在這裏留下過一段傳奇經歷:17歲,他在一次扣籃時把籃板震碎,這一幕被當時正在拍攝的電視節目記錄下來,廣為流傳。
2004年,王璁經體育特招進入北大。他一邊出任北大籃球隊隊長,打CUBA(中國大學生籃球聯賽),一邊在街球界闖出名堂,前途正徐徐露出光明一面。2005年有記者問他,會借CUBA的舞台進入CBA(中國職業籃球聯賽)嗎?他説,我當然想了,現在正讀大一,還有很多的時間,靠自己慢慢來。
青春與熱望力透紙背。不過很快,王璁退出當時著名的街球隊,北大畢業後,也沒有像其他渴望進入職業隊的球員一樣,揹着包四處到球隊試訓。
“後來那幾年我很消沉,我覺得我找不到方向感,”第一次見王璁,我們坐在北京一個冷清的茶室,他不停抽煙,煙霧在茶麪聚集。他想成為職業球員,那時北京CBA球隊只有首鋼,首鋼有青年隊,很少招外人。那就去外地吧,乙級聯賽都可以。“做不到,”王璁説,“當時我媽是卵巢癌,等於給判了刑了,等於一直從判刑到給我媽送走,這兩年多就過去了。”
母親身邊只有他一人。他照顧了母親兩年,而兩年的履歷空白對職業球員來説不可想象。一些轉型的嘗試填補了籃球的空缺,比如做銷售、賣體育用品、在機關單位上班。“我老有一個消極想法,就是在想我奮鬥這十多年,我幹嘛呢?你想流了多少汗啊,對吧,有多少,付出多少,最後你沒把這當飯碗,你説你幹嘛呢?”他的音調越來越高,“我一想我找個工作,朝九晚五,跟人聊什麼?我跟人聊聊我當年在球場上有多牛逼?我覺得沒有意義。”
母親2009年去世。他不久接到哥們的電話,璁哥,別鬱悶了,咱們打球去。“我就進去了野球世界。”何謂野?中國兩大職業聯賽,CBA和NBL加起來有三十幾支球隊,除此之外的民間自組籃球賽都可以稱為“野”。相較於制度規範、人身依附緊密的廟堂之上,野球就是毫無保障、毫無歸屬的江湖之遠。
“這裏面其實(有)很江湖氣息的東西,”王璁説,你遊過泳嗎?沒學過,直接扔水裏,自己撲騰吧。
❸
圈層
9月4日,戰績一勝一負的中國男籃對陣委內瑞拉,爭取世界盃小組出線的最後機會。事後證明這場比賽甚至不如上場對陣波蘭——中國以76比79輸給波蘭,球迷還能找到找到微弱分差的責任人,而這場是59比72,一度被委內瑞拉打個9比0,曾有5分多鐘的時間沒有進球——都不知道要責怪誰。
幾個小時候後,王璁在微博上發佈了一條視頻。他穿紅色衞衣,臉也是紅的,“中國隊這場球輸了,徹徹底底地輸了,我什麼都不説了,我先乾一杯。”他拿出一瓶野格,給自己和旁邊的C.J各倒了大半個玻璃杯,“我認為,國家隊應該跟我去打野球,我們去山裏、我們去村裏、我們去外場!就幹!”
打野球常常在小城市、山裏、村裏,那些職業隊幾乎不會出現的地方。2010年開始,王璁一直在走,除了新疆、西藏,哪裏的球都打過。哪裏都有喜歡看籃球的人。村裏賽場裏三層、外三層的鄉親,鎮上體育館裏黑壓壓的人羣,如果去寧夏比賽,周圍擠滿了一排排的小白帽。
在平遙時,比賽開場前,我和籃協工作人員望着仍然空曠的體育館。平遙的籃球史他信手拈來。
八九十年代,平遙有火柴廠、電機車廠、棉紡織廠,廠子和礦都有籃球隊,經常比賽。古城小,“你除了看場籃球比賽,看看電影,看戲曲,還有什麼業餘活動?”
平遙籃球氛圍延續至今。“昨天吹咱們那個裁判,一個主裁、一個副裁。那個副裁,他家是從父親到兄弟,一家能組成一個籃球隊。”
每年春節,貴州許多村寨自籌幾萬元,請球員過來比賽。務工人員終於返鄉,他們和留守的村民一起,一人300、500,逢年過節看個熱鬧。土地上架兩支木筐,一旦下雨,籃球在泥地上跳,球員們在泥地裏滾。這叫村BA。
村寨之間離得不遠,王璁打完一場,被小汽車接走,還能趕上下一場。現金就堆在球場旁邊的桌子上,贏了當場抱走。鞭炮噼裏啪啦。
籃球的羣眾基礎太大了,王璁感慨。幾個人就能開場,圈塊地就能打。對抗性強,得分又快又多,論觀賞性,籃球無出其右。

一次在唐山比賽,王璁遇到了美國人李·本森和克里斯。李·本森曾是CBA著名得分王。許多人認為,如果他沒在19歲時開槍殺死了鄰居,在監獄裏待了八年半,他肯定能成為NBA的著名球星。出獄後,李·本森的籃球生涯在CBA得到彰顯,成為首個拿到單場60+20的球員。快40歲時,他離開CBA,開始打野球。
李·本森脾氣暴躁,不同的人都講過他的段子:到地方先拿錢,不給不上場;挑地方,挑食,挑人,覺得裁判判罰不公,當場離開球館;一言不合,他把一位隊員推到牆上,抵住他的喉嚨。王璁與他們合作了2年,開始一起打球,後來逐漸成為他們的經紀人。
“伺候他特煩”,但王璁明白李·本森的價值不在於他是一個好人,而在於他能贏球。北大畢業的優勢終於在野球屆展現出來:王璁會英文,能和兩位籃球高手溝通,這在行業內並不常見。王璁也能講關於李·本森最好的段子:第二天晚上比賽,李·本森今天和老闆説,我要去趟北京,去秀水進一批假表。老闆讓助理過來,陪他去,買表,第二天回來,他聽着音樂去球館,上場,砍下60分。
李·本森和克里斯是較早一批進入中國的野球手。兩人的命運並不相同。李·本森的單子越來越少,老闆們逐漸發現,他所帶來的好處抵消不了那些麻煩。而克里斯活兒好不挑剔,在踏實賺了兩年錢後,2017年回美國安心陪女兒。
球場上並不需要一個絕對的明星,王璁説,需要的是一個統一的思想,通過團隊配合取勝。贏五十分和贏一分,都是贏。
他後來簽約的外籍球員,性格大多温順聽話。他也只簽約外國人,號稱”圈裏的老外沒有我不認識的“。本土野球手自己聯繫業務,沒必要多付10%到15%的經紀抽成。一場球賽的佣金多在三千到五千,忙碌的野球手一年可以打100多場比賽,掙幾十萬不成問題。
今年在山西,王璁將一條英文新聞鏈接發給幾個朋友。朋友在手機上放大了看,上面是李·本森的最新消息:因過失殺人在美國再次被捕。
唐山的比賽結束後,年輕的老闆請我們吃慶功宴。有人開車過來,説要去老闆的家鄉,外援們很興奮,“看來要吃好的。”四十分鐘後,我們到達一處沒有招牌的燒烤攤前。屋內亮着燈,擺了兩張簡陋的桌子,老闆和兄弟們已經喝上了,他把上衣捲起來,露出圓滾的肚子。屋外兩張桌子,這是我和外援們毫無懸念的位置。
8月底,天氣已經有點涼了。夜裏十點,路上沒有行人,一條土狗慢慢走過。有人端上來一盆涼的皮皮蝦、一盆貝殼、十幾串烤串和幾塊饅頭。“我們跑這麼遠就為了吃這個?”有人説。
“你現在感受到我們的處境了吧?”埃隆·馬克西坐在我旁邊。他是美國人,輾轉世界各地打球,拿過澳大利亞職業聯賽的冠軍,在中國已經打了兩年野球。“就像這樣,贏了一場比賽,被叫來吃飯。所有人都在敬酒,我們一直在尷尬地等菜,不知道要吃什麼、要做什麼。”
老闆和朋友喝酒的聲音透過門簾傳來,是聽不懂的方言。埃隆吃了一口烤串,又放下。他不吃辣,少吃油炸,在中國吃飯總是不太適應。他講起一些遭遇,許多人和他打招呼,卻用手去揪他的皮膚,想看看他皮膚上的黑色是否能刮下來。有時比賽被放到微信上,他用微信自帶的翻譯功能看了評論區,“裏面充滿了種族歧視的話,Nword之類的。”他搖搖頭,露出一種痛苦的神情。
“但這裏我可以打籃球。”
埃隆對自己的決定非常理性,“我熱愛籃球,榮耀來自於工作。”而另一位外援C.J,看上去沒有埃隆那麼嚴肅。他是重度影迷,每天起牀,先看一部電影,比賽前很可能已經看了第二部,尤其喜歡驚悚片。你怎麼看的?我問。下載啊,免費的,meiju,你知道嗎?他露出一口白牙。我意識到,他説的是網站“美劇天堂”。
C.J的籃球履歷不出彩,在美國找不到很好的職業工作。結了幾次婚,留下幾個無法再相見的孩子之後,C.J來到中國打球,很快適應了毫無拘束的生活。他的手機裏裝滿了各種本土app,看劇、玩抖音,滿足他所有的消遣。
他們幾乎走遍中國各地,但記不清那些名字。老闆們有一些共性,“胖,不懂籃球”。他們遇到極其熱情的觀眾,被拉住合影、簽名,但明白觀眾並不知道他們是誰。
我隨外援們去過一些地方,平遙、唐山、義烏、岳陽、貴陽,這些城市看起來總是非常相似。藍色招牌的移動營業廳、帶“娜”字的服裝店、字號又大又整體的標語、老闆娘低頭打遊戲的小超市,如果不是聽到方言,我往往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外援們來往“這裏”和“那裏”,打不知是誰的對手,然後坐在街邊一處攤位前,逐漸和夜色融為一體。

冷靜的時候,王璁明白野球圈和職業圈距離遙遠。你在這個圈子打得好,也不會被職業隊挖掘。沒有球探去各個賽場挑人,沒有人對野球手做數據統計,沒有野球手可能跨越青年隊、選秀進入到只需要幾百人的職業金字塔頂尖。
今年8月,北京首鋼簽約前NBA球員林書豪作為外援,據報道,一年税後300萬美金。職業球員有歸屬感,但野球手是“籃球揹包客”,“你一直在路上,一個電話你就上路了。打幾天你就可能得到下一個地點。你有大量的時間花在路上。這對球員來説,消耗非常大。你的休息、恢復,包括你的訓練都是要靠你自己來解決,你必須有這個意志。”王璁説。
❹
圍城內外
貴州是野球圈裏的寶地。這裏比賽數量非常多,下沉到村子、寨子,打都打不完。11月初去貴州前,王璁發消息給我,説這是一場重要的比賽,同時他“要告訴世界一些事情,what is basketball。”
我腦補了一路他怒斥中國男籃輸球視頻裏的語調,帶着京腔的高八度。直到我在貴州修文縣的馬路邊上見到他,他緊皺着眉頭,語調低沉,“比賽推後了一天”。野球的賽程一旦更改,所有球員接下來的日程都有可能受影響,沒人為他們的損失擔責。我們站在土堆成的、需要不斷調整站姿才能平衡的馬路牙子上,前方是因修路而擠做一團的車輛,後面是農田,進退兩難。
“為什麼要推後?”“因為主辦方球隊的外援明天才到,今天和我們打的話太吃虧了。”“可不是都定好了嗎?”“主辦方不想在揭幕戰輸球,太沒面兒了。”
一天後,重新調整好的球隊站在修文體育館門口。一排穿着短裙的女學生舉着參賽隊的標牌,高大的黑人球員們手插着兜,有人帶了外放的音響,往外一字一字蹦英文説唱,與遠處廣場舞悠揚的音樂遙遙相和。到了既定時間,體育館大門緊鎖,又等了半小時,還沒開門。
劉浩跑來説,主辦方領導還沒來,要等領導先進。外援們顯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不問,也習慣了不去問他們並不理解的事情。
面子始終是野球圈子曖昧隱晦的規則,它有時意味着退讓,有時意味着狂飆突進。我見到貴陽人李志豪,他長年做西南地區的野球生意,組隊參加過貴州金額很高的賽事,第一名獎金18萬8。“打(了)第二,打不了第一,”他説,第一名的老闆請了美國發展聯盟的一個隊,包括隊醫在內有14個人,從西雅圖空降遵義。賽事是“老闆的遊戲”,不差錢,獎金根本不足以抵消成本,但第一名才有面兒。我問老闆是做什麼的,他笑,有礦,家裏有礦。“你知道山西有煤礦,貴州(也)有煤礦。”
第二天開賽,儘管主辦方集齊了外援,但場上依然實力懸殊。王璁帶來的黑人外援們輪番上演扣籃,C.J玩得最開心,他彈跳驚人,籃球黏在他手上,沾筐就進。扣籃像尖針,每次都能戳破現場人們氣泡一般越來越高漲的情緒,譁,嘩啦啦,掌聲一地。
場上有DJ根據比賽實況放歌,一扣籃,音樂昂揚,汪峯唱“想要飛得更高”。要是兩隊在籃下爭球,龐麥郎低吼,“摩擦、摩擦,在這光滑的地上摩擦”。
王璁有時擔心扣籃會刺激對手。老外“單純”,你在我腦袋上扣一個,我也在你腦袋上扣一個。中國球員有時會多想,你在他腦袋上扣,“讓他很沒有面子,因為中國人很好面子”,他就要廢了你。尤其十幾年前,江湖氣更重,“頂人膝蓋應該怎麼頂,伸腳怎麼伸,點手腕怎麼點,怎麼能讓對方王牌三分鐘之內下場”,都是學問。
外援們沒有醫療保險,傷病自己負責。但知名的本土野球手不愁保險的事情。“掛靠”,所有人都提到這個詞。大型企業或者國企,會招進一些籃球運動員,給他們上社保、每月發工資,不要求他們上班,只需每次企業間打比賽的時候到場就行。
這種比賽的數量不少,煤炭系統有“烏金盃”,紡織系統也有大型賽事。企業不差錢,養球員就是為了確保高質量球員能在關鍵時刻為自己比賽,爭第一,“爭個面兒”。
最好的那些野球手,是企業間搶手的資源。一場勝利曾被野球圈子津津樂道。2017年,體育公司華熙組織了一場籃球賽,兩支隊伍會師決賽,一支全部由CBA球員組成,一支由野球手組成,後者3分險勝。
王璁總是提到這場比賽,“當職業隊碰上了最高水平的野球隊的時候,他會翻車。”以此來説明中國野球的水平並不差。獲得勝利的野球手們,在圈子裏被稱作“山東幫”,也叫“野球國家隊”。
義烏的一次比賽上,我見到“山東幫”的王雪峯。他“掛靠”在兩家企業,同時被更多的企業邀去打比賽。賽事頻率像晴雨表,王雪峯甚至能感覺到經濟形勢對野球市場的影響,前兩年煤價下跌,煤老闆們不好過,比賽就少,“應該會少20%、30%左右。”
“山東幫”核心成員有六七人,大部分畢業於山東科技大學。此外的“廣州幫”、“北京幫”,也主要以當地大學為據點,聚集着同所大學畢業的籃球體育生。“山東幫”出道十餘年,據資深野球手講,野球市場至少存在了二十年。在那場對對職業隊的勝利中,王雪峯貢獻了一次關鍵封蓋,他很謙虛:比分一直咬得緊,“有可能當時是他們輕敵”,“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賽季馬上開始,他們也不想拼太兇,害怕手傷之類的。”
可並沒有更多的比賽去驗證二者的優劣。劉浩有次説起籃球的圈層,手從低到高打着手勢,草根籃球、街球、大學生籃球、野球,他把手舉到最高,職業。
2015年,姚明在CBA推行大學生選秀。大學生球員終於有了向職業突圍的機會。但野球場內外,我卻常聽到掙扎於職業籃球的大學生的故事。李喬2017年經選秀進入CBA,合約兩年,他只待了一年。
吃飯、訓練、睡覺,重複的三點一線。剛畢業的大學生難以接受這就是全部的生活。李喬在CBA打了10場球,自認非常幸運。“一般新秀第一個賽季都上不了場,”有選秀的球員兩三年沒機會上場,而沒有上場時間,就沒有比賽數據。
大學生球員進入職業隊,要面臨一個現實問題:每個職業隊旗下,還有青年隊,他們還嗷嗷待哺。王璁説的直接:“掌權的這些人,包括體制內球員自身來説,他們也不希望看到很多人過來搶飯碗。”教練控制球員上場,讓誰上,不讓誰上,難免“勾心鬥角”。
這些從10歲開始就在青年隊集中訓練的球員,並不會成為大學生的至交好友。“他們跟我想接觸的、或者跟我以前在大學和社會上接觸的朋友都不太一樣,讓我覺得不是很舒服,”李喬説,天天和隊友只聊生活上那點事,過個三五年,他不會覺得有什麼成長。
王璁連“搶飯碗”的機會也沒有。他畢業的時候,距離選秀開始還有六年。他往返於家和醫院之間,不再有條件系統訓練。雖然沒什麼證據,但他感覺到自己的競技水平正在下降,肌肉流失,命中率每天“下降千分之一”。有天他躺在牀上,盯着天花板過了一整天。心理醫生讓他做一些放鬆的練習,並給他開了治療抑鬱的鹽酸舍曲林。
剛接觸野球的時候,他認為這些人是“混蛋”,一羣被職業體系拋棄的失敗者。比賽也很野,有人在他投籃的時候把腳伸向他的落地點,期待終結他的籃球生涯。可如果他想繼續以籃球為業,野球是唯一的方式。“世界就是這樣”,那麼他能做的就是找到容身之處,“你得吃這碗飯”。
❺
混亂,與可能性
熊煒的辦公室在操場右側,他泡了一壺功夫茶。“有電視、有(NBA)轉播的時候就開始看了,”姚明在火箭隊的時候,他喜歡火箭,現在喜歡湖人,“詹姆斯在哪裏就喜歡哪裏。”他喜歡勒布朗·詹姆斯強悍的打球風格。
此次來貴州打比賽,王璁的老闆就是熊煒,私立景陽中學的校長。近幾年的修文籃球賽,熊煒一直為自己的球隊邀請外援。
這兩天,他沒那麼悠閒。有人舉報他們使用外援是不公平競爭。“其實這個怎麼説呢?”他倒了杯茶。所有人都知道,用外援是圈內常見的現象,就看有沒有人較這個真。做了一番溝通工作後,比賽繼續進行。
關於是誰舉報的,熊煒覺得可能是沒有吹上比賽的裁判。而劉浩判斷可能是一支請了兩位外援的球隊,拼着舍掉自己隊伍的人,也要把景陽中學這支全外援隊伍拉下馬。
也許他們都是對的。熊煒連續去開了兩天會,這意味着,他至少被舉報了兩次。
這圈子裏到處是坑。比賽沒有合同,輸球了老闆有可能扣錢;許多賽事消息靠中間人告知,有人脈才能有比賽。埃隆提到打球時常遇到本土球員的糟糕打法,本地裁判也會有偏向。他指着右胳膊上一塊清晰的淤青,“上次在山西的比賽被打的。”一個球員在比賽中直接朝他的胳膊來了這麼一下。他還拿出一個視頻,上面顯示一個球員拿腳絆他,但裁判沒吹哨。
埃隆極為珍惜自己的身體,我早上十點在健身房見他,他正伏在器械上舉鐵。“你猜猜我多大了?”他下來,擦去汗,像打扮精緻的女性拋出一個不會失望的問題。
“三十多?”他露出得意的笑,“我馬上41了。”
“我現在身體狀態比我二十歲的時候好,也比我三十歲的時候好,”他説。他不抽煙不喝酒,每天鍛鍊,採訪的時候手裏端着一杯蛋白水,“我依靠身體掙錢。”
“中國有足夠大的籃球市場,”他説,“我再打兩年。”
圍繞球賽的是種種複雜的博弈,一旦能站在球場上,“它會變得很純粹,就是勝利和運動帶來的樂趣。所以説它看似很複雜,但是它最後又歸到很公平競爭的一個事上,我覺得是它能長存下去的一個原因。”李喬説。
11月8日,王璁帶隊站到了決賽場上。觀眾席黑壓壓全是人,球館外的廣場也是。如果有不明情況的人來到廣場,一定會被這場景震驚:一塊巨大的LED直播屏發出耀眼的光和聲音,數百人同時仰頭,同時沉默。

我想到之前在景陽中學操場上,一個男學生在與黑人外援友誼賽後,怯生生地去和他比手的大小。NBA在電視上,但縣、村、寨,很少親見高水平的比賽,哪怕它僅僅提供一種視覺上、生理上的反差,也是一種直觀的刺激。
比分一直追得很近,第三節時,裁判罰下王璁隊伍裏的一名外援,第四節時罰下了第二位。他的隊伍沒有替補了。王璁穿着拖鞋觀賽,本來沒打算上場。助理劉浩及時遞來一雙球鞋。他一直備着。
比賽前一天,我們最後一次聊天。他講起高二時,母親給他介紹了一位籃球教練,因此獲得了轉學去一所擁有知名籃球隊的高中的機會,條件是再次從高二讀起。他接受了,並認為這是改變一生的決定。那所高中的籃球隊蟬聯過七次全國冠軍,他在進校一年半後,也和隊友舉起了冠軍獎盃。
現在著名的街球手吳悠是他的發小,他們曾一起組隊,後來王璁退出。他坦言這是籃球理念的不同,街球講求動作華麗,而籃球是競技體育,講求輸贏。“因為我嘗過贏的感覺,”他説,“一年半以前你什麼都不是,”而高中時那次冠軍“一下讓我得到了金字塔頂端的感覺”,那種辛苦付出得到回報,苦盡甘來的爽感。
最終比賽得分定格在87比76,王璁贏了。主辦方頒給球隊一塊刻着“第一名”的牌匾,和六萬塊獎金。這個牌匾最後交給了景陽中學。野球比賽有時會給冠軍頒發牌匾,有時是獎盃,它們和野球手拍照留念之後,都進了朱老闆那種專門儲藏戰利品的房間。野球手最多能留下一枚獎牌作為紀念。有人自豪地説,他已經擁有了“百八十塊”獎牌,放在家裏,不時看一下。
前一天的採訪在修文縣一間條件糟糕的酒店裏進行。每一次去小地方比賽,主辦方提供的大多是這樣的酒店,櫃子歪歪斜斜,地板有污漬。空調也壞了。下一個城市的比賽已經提上日程。“沒有成為職業球員是我的一個遺憾”,他説,“但我要贏”。他抱着腿坐在看上去不怎麼幹淨的牀上,身邊正在充電的手機一直閃爍,顯示有人找他。█
* 朱老闆、李喬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