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鈎沉丨“阿拉伯的勞倫斯”：現代中東的堂吉訶德_風聞

首發於：超級預測

*導語：《阿拉伯的勞倫斯：戰爭、謊言、帝國愚行與現代中東的形成》*(Lawrence in Arabia: War, Deceit, Imperial Folly 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Middle East)是T.E.勞倫斯的最新傳記作品。一戰期間馳騁中東戰場“阿拉伯的勞倫斯”，這名英國軍官在西方世界以及中東國家極為出名。書中描寫了勞倫斯的英勇事蹟，以及他與阿拉伯費薩爾王子的友誼等，突出剖析勞倫斯的豐富的內心世界，以及他內心對於英帝國中東政策的反抗與掙扎。作者斯科特·安德森(Scott Anderson)是一位資深戰地記者，曾在黎巴嫩、以色列、埃及、北愛爾蘭、車臣、蘇丹、波斯尼亞、薩爾瓦多和許多其他戰亂國家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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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素材系此書譯者陸大鵬媒體採訪稿件

雲猜刪節修改後推出

就《阿拉伯的勞倫斯》來看，現代中東是如何形成的？

其中的關鍵點在哪裏？

19世紀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前，中東一帶都是奧斯曼帝國統治。帝國裏有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希臘人、阿爾巴尼亞人等等。19世紀，這些民族的民族意識覺醒，想建立自己獨立的國家，阿拉伯人是其中之一。阿拉伯內部成分也複雜，有不同的勢力。

其中一股強大勢力是：謝里夫家族。他們居住在伊斯蘭教聖地麥加、麥地納，也就是今天的沙特阿拉伯地區境內，但當時實際的統治者是穆罕默德的後裔。謝里夫家族希望藉助英國的力量，從英國獲取金錢和現代化武器，建立自己的大阿拉伯國家。

一戰時，奧斯曼帝國與德國是同盟，英國也希望聯合阿拉伯人內外夾攻，對付奧斯曼帝國。勞倫斯當時是英國情報人員，一名懂阿拉伯語的下級軍官，於是被英國派去與阿拉伯談合作。他同情阿拉伯人，希望能幫助他們擺脱奧斯曼統治，建立獨立的阿拉伯國家。

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劇照

英國答應在戰後幫助阿拉伯建國，但耍了政治手腕。英國同時與猶太人也有協議，許諾説幫助他們在今天巴勒斯坦、以色列地區建立猶太國家——巴以衝突的根源大致就是這樣來的。英國人向雙方都做了承諾，卻沒辦法兑現。這一不負責任的行為後來產生了惡果。此外，英國還同法國有協議，將於戰後與法國一同接管巴勒斯坦地區。

這三個承諾是相互矛盾、衝突的。這也是世界外交史的一個大案例。英國對阿拉伯人的承諾註定不會兑現——勞倫斯漸漸發現了這一點，卻也不能向阿拉伯朋友揭露真相，他幫助阿拉伯人打游擊戰，希望幫助阿拉伯人軍事上取得大成就，即便將來與英國撕破臉時，也會有強大的砝碼來談判。

阿拉伯人的游擊戰打得很成功。他們進攻奧斯曼帝國的鐵路，劫軍車，搶先佔領一些重要戰略據點。勞倫斯希望阿拉伯人能在通過武力奪取的地方建立自己的國家，但最終，英國撕毀了與阿拉伯人的協議，阿拉伯國家沒能得到統一，而是分裂成了很多國家。

阿拉伯世界的另外一大勢力是沙特家族，他們也得到了英國扶持。沙特家族尚武，強悍，在軍事上打敗了侯賽因家族，佔領了聖地麥加、麥地那，把侯賽因家族趕了出去，建立了今天沙特阿拉伯這個國家。

伊拉克在一戰後由侯賽因的後裔，即哈希姆家族統治，50年代發生革命後由阿拉伯復興社會黨執政，再後來就是我們熟知的薩達姆統治時期。今天唯有在約旦還是侯賽因家族後代在掌權。伊拉克，約旦，沙特阿拉伯這三個國家大致是如此形成的。

到了二戰時期，由於阿拉伯人對建立自己的大一統國家念念不忘，做了一件極其愚蠢的事情：與希特勒德國結盟，他們希望藉助德國的力量，趕走猶太人，建立自己的獨立國家。也正因為阿拉伯人支持希特勒，使得猶太人對阿拉伯人更為痛恨，兩個民族之間仇怨越來越深。

英國政治家很大程度上受到猶太活動家的鼓勵和支持，英國的政策向猶太人傾斜，於一戰期間及之後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支持猶太人建國。例如著名的《貝爾福宣言》(Balfour Declaration) 向全世界公佈了英國的這個意圖。

猶太人最後成功地建立了國家，就是今天的以色列。以色列在阿拉伯國家包圍之下處於強勢地位，大部分的戰爭都是以色列戰勝了阿拉伯國家。以色列是現在中東很發達的國家，在國際上地位不低。

另外一股勢力是埃及。在19世紀中後期，埃及被英國殖民勢力控制，埃及政府在一戰、二戰期間實際上都是英國的傀儡。但二戰後，埃及人發動革命推翻了傀儡政府，建立了埃及共和國。此後一直是阿拉伯世界很強勢的力量。現代中東大致就是這樣形成的。 

總之，現代中東就是在20世紀奧斯曼帝國解體的廢墟之上，在英法帝國主義的干預操縱之下，在很多人為了獨立夢想拋頭顱灑熱血的過程中形成的。中間有許多精彩的故事，也有許多為人不恥的陰謀。中東很多難解的困境，很大程度是由英法一系列不負責任的行為造成的。

“現代中東”形成的過程中

美、德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一戰時，美國沒有大範圍介入中東事務。一戰結束後的中東亂局裏，許多阿拉伯人對美國抱有好感，甚至有人希望美國來中東主持局面，這與今天阿拉伯人對待美國的態度完全兩樣。美國在一戰時對於中東不太重視。威廉·耶魯(William Yale)是當時唯一一個在中東實地蒐集情報的美國人。

作者安德森也曾在書中批評美國對於中東的無知，把情報工作搞得一塌糊塗。今天美國在中東犯下的錯誤，可以追溯到一戰時期。美國情報工作的愚蠢、無知、狂妄自大是一脈相承的。

那時的德國支持奧斯曼帝國，希望藉助穆斯林的力量，煽動所謂的泛伊斯蘭革命，把英法趕出去，自己取而代之。阿拉伯人企圖與德國聯合起來反對英法帝國主義，與德國一向存有友好關係。德國在中東的影響遠沒有英法大。德國縱然在很多事務中想插一腳，不過沒有取得多大成果。

此外，一戰時期，法國在中東的影響力遠不及英國，但仍然想分一杯羹，因此和英國之間也存在許多摩擦和衝突——勞倫斯本人也非常討厭法國。英國為了維持與法國的盟友關係，不得不一再向法國妥協。一戰後法國控制了敍利亞地區。

作者戳穿了勞倫斯的英雄形象，他有時表現得像個騙子。

你如何看待勞倫斯這個人？

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裏的勞倫斯是相當光輝、偉岸的。書裏的勞倫斯卻並非如此：作者並不忌諱他的陰暗面。例如，勞倫斯在中東有許多上級、同僚，但他發現情報時不會及時上報，而是自行分析後做出決定。上級命令他如何，他經常抗命不遵，過了幾天藉口發生了通訊故障，不知道此事。

勞倫斯本人

再如，最初英國派勞倫斯到阿拉伯當聯絡人，他結識了侯賽因家族的費薩爾王子，使出種種手段“騙取”信任，當真正的聯絡人——軍銜比他高、資歷比他深的上級來到時，他便耍手段將他排擠了出去。勞倫斯並不滿足於僅僅扮演聯絡人的角色，而是積極干預，以至於影響了阿拉伯人的政策，乃至軍事戰局。如此有膽量，也是罕見的。

安德森分析，勞倫斯心中想扮演開國元勳的角色——族長侯賽因有幾個兒子，勞倫斯選中了費薩爾，希望能幫助其成為君主。在這本書裏，作者不忌諱寫勞倫斯的狂傲、自負、怯懦、恐懼，這樣那樣人性的弱點——這讓他更真實，也更飽滿。

今天關於勞倫斯的許多資料都來自於他寫的《沙漠革命記》(Revolt in the Desert)和《智慧七柱》(Seven Pillars of Wisdom)，均有中文譯本。勞倫斯在書裏為自己的爭議行為進行辯護解釋，也吹噓了自己功勞。以致於書中的許多細節遭受批評。但《智慧七柱》大體上還是可信的。

勞倫斯有自己的反省與思考，不過他幫助阿拉伯人獨立的行為卻很難説是完全無私和利他的。但他是個非常浪漫主義的人，嚮往中世紀騎士的豐功偉績和高尚情操——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就像堂吉訶德，有可愛處，也有幼稚處。但另一方面，他也是個非常精明務實的人。

勞倫斯是個很複雜的人，絕對完美英雄；他有自己的私慾，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他運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他有善心（不管這善心是否幼稚），但他自己在戰時不曾意識到，他實際上仍然是在為帝國主義效勞。

不過他在戰後可能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後來的勞倫斯離羣索居，不願意在拋頭露面，也不願意接受國王授勳。用黑格爾的話描述“阿拉伯的勞倫斯”挺合適——“在歷史的重大運動中，理性主義的原則與自私自利往往匯聚於一處，以至於身在其中的人常常不能將二者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