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矛盾的「工業黨」,有能力想象中國的未來嗎?_風聞
甘核平-2019-12-09 09:03
來源:微信公眾號“706青年空間”
在當下的自媒體行業,有幾個領域可謂是天然的流量池,其中的一個就是國際政治軍事領域,比如觀察者網、深度news、烏鴉上尉、佔豪等等,它們是很多人獲取國際新聞的來源。
其實這些媒體崛起的時間就在近五年左右,是伴隨着新媒體的誕生運應而生的。
和傳統的官方媒體央視、新華社、人民網相比,他們不僅通俗易懂、生動活潑,而且觀點鮮明,因此在受眾層面也要遠遠超過那些傳統的官方媒體。
崛起的“工業黨”媒體
這些媒體有什麼共性呢?
總得來説,它們具有近乎一致的調性:反資本主義、反穆斯林、反西方政治正確,善於展現出國外政局的水深火熱,以此來體現出西方民主政體的失敗。
不過在國際領域,它們實際上是存在着一些矛盾之處的,和本土當下的政治傾向一樣,無法簡單的用左翼或者右翼來概括。
雖然反美依舊是他們的主旋律,但是有些媒體偶爾也會展現某些左派視角。
比如觀察者網會去探討勞資矛盾、呈現激進社會運動、甚至評論五月風暴,但一般僅限於國外社會分析。
而在對內傳播上,工業黨媒體的思路要清晰的多,那就是高舉“工業黨”的大旗。
試看任意幾篇文章的標題:
《北斗開始全球服務!中國衞星30年前吹的牛逼,現在都實現了》
《從工業化到現代化,為什麼當今世界的新動能非中國莫屬?》
工業黨也毫不吝嗇於向公眾亮出自己的主張,往往在其官方介紹中就有明確説明。
比如隸屬於酷玩實驗室的“烏鴉上尉”在其招聘介紹中就説明:
“資深工業黨告訴你為何中國人的腰板可以挺得這麼直。節目結合軍事時政要聞,為你分析中國在工業、科技和軍事領域的每一項進展都是如何紮實地推動偉大中國夢的實現。”
而觀察者網開設了常設版塊《高鐵世紀》來介紹中國的高鐵發展。

可以説,從傳播效果來看,這些媒體是成功的,它們非常善於生產所謂的“爆款文”。
按理説,工業和科技領域是比較偏重技術層面的,需要寫作者和閲讀者都有相關專業背景,而這些媒體卻並沒有將重點放在那些艱深的專業知識科普上,而是從生活化的場景切入,逐漸渲染某種情緒,以此打動讀者。
大概的路數無非是,過去中國是多麼的落後,正因為有了這些技術,現在的中國變得十分強大,且讓世界各國羨慕不已。
或是某些曾經霸佔市場的外國品牌已經被市場淘汰了,中國的某品牌現在才是世界老大。
比如烏鴉上尉的《銷量不好怪中國?我們終於活成了蘋果三星恐懼的樣子……》一文,首先就點出了蘋果和三星在市場上的頹勢。
然後盤點他們的各種缺點像是價格貴、創新少、用户體驗差,然而再指出國產手機的奮起前進,雖然起點低,但善於學習、於是在各自高新技術上把外國品牌拋在身後,從而讓他們失去了中國市場。
當然,所有關於手機技術的比較都是皮毛,要表達的觀點無疑更為宏大,那就是種種跡象表明中國崛起了,最後再煽情一把:
“對於我們每一個人來説
找準相關的行業
揮灑汗水、努力拼搏
就能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
而對於每一箇中國企業來説
目標已經非常明確
既然選擇了遠方
就只顧風雨兼程”
很顯然,這十分符合當下新媒體的傳播方式,有故事、有情緒、有反差,那人們看後自然熱血沸騰。
也正是這種成功的傳播思路,使得“工業黨”成為互聯網上的流行詞語。
何為“工業黨”?
“工業黨”已經不算是個新詞了,它最早出現於2011年,王小東在博客文章《中國的工業化將決定中國與世界的命運——兼論“工業黨”對決“情懷黨》中。
2018年,盧南峯和吳靜在《東方學刊》的創刊號上發表了《歷史轉折中的宏大敍事:“工業黨”網絡思潮的政治分析》,“工業黨”首次出現在正式的學術刊物上。
在這篇學術文章中,兩位學者將工業黨解讀為“將工科和工程實踐領域的知識方法、生產力和技術至上理念、國家主義和民族主義立場相結合的網絡話語力量”。
其邏輯起點則是**“技術體系決定人類社會的基本形態,工業化是現代社會的根本特徵,工業技術進步與製造業的產品生產是社會進步的根本來源”**。
在政治上,它偏好集中高效的政治體制,因為這可以帶來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勢;
在文化上,強調科學精神與工程思維,鄙視古典浪漫主義、人文主義和個人主義;
在國際領域,則是典型的民族主義,主張以科學和工業化的“國族價值”對抗西方自由民主的“普世價值”。
通過這些理論描述,人們心中或許能夠對工業黨有個大概的畫像,且通常很容易把它同“理工直男”這類標籤化羣體聯繫起來:
他們篤信技術,認為“科技就是第一生產力”,強調效率和理性,信奉社會達爾文主義,反對中醫、擁護高考體制、反感文藝青年的矯揉造作,日常懟“田園女權”,喜歡《戰狼》《流浪地球》和《三體》,具有強烈的愛國情緒,甚至會被認為是“小粉紅”。
而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副研究員餘亮在《“工業黨”意識,一種被忽視的人文精神》一文中就用《三體》來闡明瞭“工業黨”的價值觀:
“科幻小説《三體》難得創造了可以表達‘工業黨’情懷的文學隱喻。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人類有了一種幻覺,以為生存成了唾手可得的東西。’
(只有在這個幻覺的基礎上,人們才能把主要想象力都用在對日常幸福的斤斤計較上,而忘記了生存基礎並非一勞永逸永遠存在, 人類會永遠面對挑戰。 )
‘工業黨’的情懷就在於:面對永恆的生存危機挑戰,敢於不斷鬥爭下去的偉大氣魄。”
“工業黨”的自相矛盾:
“星辰大海”是假,“黑暗森林”是真
或許從某種程度上看,《三體》的確是一本具有工業黨氣質的小説,它傳遞的核心思想“生存最重要”以及黑暗森林法則式的弱肉強食就是工業黨的底層價值觀。
然而這恰恰體現出“工業黨”的自相矛盾之處。既然他們是信奉實用主義的“黑暗森林”,又怎麼會去追求“星辰大海”?
從表面上看,和傳統的儒家傳統主義相比,工業黨的確是更為現代的,它強調高科技的作用,且十分享受技術帶給人們的便利;同時它看重工具理性分析,不迷戀於所謂的傳統。
然而它卻十分排斥個體價值,對建立一個平等互助、自由開放的社會沒有興趣。
因而在這方面,工業黨是相當傳統和保守的,他們和儒家倫理一樣,都十分強調集體對於個體的規訓。
雖然在意識形態上他們都自稱是馬克思主義,但實際上他們都是馬基雅維利和利維坦的信奉者,就是不相信人類會有愛和同情存在,所能依靠的只是叢林法則。
此外,在面對資本的態度上,工業黨的矛盾更是體現的淋漓盡致。
一方面,他們猛烈的批評資本,甚至不吝嗇批判996、加班、裁員等現象,指責私有企業是“萬惡的資本家”。
而另一方面,到了讚美中國科技發展的時候,又指出正是由於中國員工吃苦耐勞、加班加點,才使得中國企業在領域中崛起。
這不禁令人深感精神分裂,你到底是覺得“加班光榮”還是“加班萬惡”?
所以,儘管工業黨毫不掩飾他們對於宇宙和太空的好奇,但實際上他們對於構建“星辰大海”並沒有多大興趣,或者説他們對於人類政治體系的想象力是匱乏的。
他們所有的理念都是極度實用主義的,所以即便真的到了外星,他們所構建的不過是另一個“黑暗森林”而已。
原來大家都是“工業黨”
在當下的互聯網上,“工業黨”貌似是被視為一個羣體而存在的,人們甚至會默認這一羣體以理工直男為主。
但實際上,這或許就是當下社會的主流話語體系,你可以從不同的羣體身上都發現“工業黨”的影子。
比如咪蒙所代表的所謂“田園女權”。
表面上看,她們和“工業黨”是天然敵對的,但兩者恰恰是極其相似的。
咪蒙所傳遞的女人要強大要賺錢、弱者不值得同情等觀念可以説與工業黨共享着一些核心觀念,都表現出了極強的個人奮鬥精神和社會達爾文主義,只不過主體轉變為女性而已。
它不是一種女權主義,而恰恰呈現出代表男權的主流意識形態對女性的規訓。
再好比近期在網上引發一片罵聲的瑞典環保少女事件,許多網友都對其表現出了反感和不屑。
人們認為個體尤其是未成年人是沒有資格來發表自己的看法的,國家的大方向是經濟發展,那麼所有人就該朝着這個大方向走,至於環境污染等社會問題都是政府的事,個人只要服從安排就好,不能以此亂了大局。
當然,“工業黨”意識形態的形成,與本土近代歷史的變遷是脱不開干係的。對於工業化的迷戀恰恰來源於主流歷史敍述。
我們會很熟悉這個故事:自鴉片戰爭開始,中國屢屢遭受列強侵略和殖民,主要是由於清王朝沒有走上工業化的道路,從而使得中國落後就要捱打。
在這種屈辱史的灌輸下,人們便產生了一種簡單的反應,那就是想要成為強國,具有完備的工業體系是最重要的。
換句話説,堅船利炮,國之重器。
因而,今天的工業黨寧願去紀念所謂“實業興國”的李鴻章,而不會倚重搞革命犧牲的李大釗。
除此以外,再加上建國後受蘇聯影響極大的政經體制,比如偏重長期經濟收益的重工業投資,在高等教育上偏向理工科,以及改開以來技術至上論和黑貓白貓論的深入人心,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工業黨思潮在國家綜合實力崛起時期的興起了。
從這個角度來看,在當下社會如果一個人是工業黨,那麼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人人都深受所處時代和社會環境的深刻影響。
但是,能夠跳脱“工業黨”的思維框架,去接觸和吸納其他更多元的價值觀,多一些系統性的反思和審視,或許是一件更可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