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這脾氣,沒法改,怎麼着!”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12-10 20:23
巴黎的華人超市,肉櫃是單獨列的。大叔有客人時操刀搬肉,沒客人時就隨手剁些肉糜、雞翅、雞腿,另裝塑料袋,待人賣。
我在櫃枱前低頭看肉。帶皮五花肉、肋排、腿肉……
我正猶豫,賣肉的大叔放下保温盅過來了,上海口音:
“準備怎麼做?”
“燉湯,配蓮藕。”
“那麼買肋排,便宜,燉湯香。”
説着,他拿身後保温盅給我看,“我老婆給我燉的黃豆小排湯,你看你看!”
我:“那就肋排來一公斤吧……”
“好!我跟你説,這個拿來燉湯呀,好得不得了!我老婆燉湯也燉得好!”
我附和:“是的呀,真是好!”
他一邊斬肉,一邊説:
“是的呀!我也覺得我老婆真好!”
入冬了,中國人嘛,都想買些豬肉回家。肉櫃前面就排起了隊。常來的幾位都是熟臉,大家還聊聊:真冷,回去燉什麼好呢……
正排隊呢,有位壯碩的阿姨忽然一路衝到隊伍前排去了,朝櫃裏頭嚷嚷:“我要排骨!”
排隊的就有人不樂意了,用中文招呼,“喂那位,排一下隊?”
阿姨大嗓門:“哎呀我買得多,急着呢!——哎你給我稱啊!排骨!”
這種時候,誰嗓門大誰有理。排隊的人也沒法説話了,雖然都是一臉“誰沒急事啊”的不平臉。
賣肉大叔看看她,用法語問了句:“什麼?”
阿姨愣了。大叔又用法語説了句:“我不會講中文。”然後朝排隊的諸位看看。排隊的諸位都不説話了。
阿姨就手比劃,指着排骨,又豎起手指頭,“一斤!一斤!!”
大叔聳聳肩,表示聽不懂。朝隊伍後排輕輕伸了伸手,讓阿姨後面排隊去;繼續用法語問下一位:要什麼肉,什麼位置?
我們排隊的都很有默契地不吭聲,繼續買肉。
阿姨看看,好像也明白了。老老實實排隊了。
到終於排到她了,大叔用字正腔圓的上海腔普通話問她:
“你説你要幾斤排骨?”
基克拉澤斯羣島的建築多是希臘式白房子,而且經常各種建築連一塊。
比如,某島海邊防波堤,正對着一個超市,側面連着個魚市,樓上就是港務辦事處——都連在一起。
説是魚市,因為島小居民少,所以魚市也小小的——大漁船會送魚去大地方。
因為魚市小,也就一個看店的小夥子——後來我才知道他是老闆。
我第一次去時,買了半斤鮭魚肉,連一個巨大的鮭魚頭。
看店小夥子稱了鮭魚肉,要了摺合三十元人民幣;鮭魚頭沒稱,揮揮手,“送你了!魚頭不要錢!”
真隨性。
魚肉回去煎了,吃一頓。魚頭熬了一鍋湯,吃兩頓。
我惦記上了魚市,尋思着下次再去撈便宜。當時走到門口,下午兩點剛過,看店小夥子正穿外套,關門,預備收攤。
看見我,就擺擺手笑笑。我説要買魚。他搖頭説,中午的魚不新鮮了,晚上六點再開!
就此揚長而去了。
真隨性。
第二天去,還是低價買了點魚蝦,連冰箱裏的雞翅之類一鍋煮;手頭找得到的豌豆和各種椒炒一下;買不到專用的米,用意大利燴飯的米,加點湯,加點藏紅花,連炒好的一起燜半熟了,魚蝦雞再下去燜。
一頓吃不完,第二頓回鍋熱熱,沒那麼脆了,但味道就好些。
人在夏天就愛吃各類細分寸縷的涼菜,鮮明。
冬天就會想吃各色味道大雜燴,暖和。
説到暖和,我故鄉那兒的男浴室,以前是這樣的:
先是厚重的大棉花門簾,擋寒氣;舉起門簾進去,倏就暖和了。
進門,小胖子服務生先扔塊熱毛巾過來,“揩揩面。”
毛巾滾燙,初來的人經常被砸臉,小胖子滿臉惶惑,把熱毛巾肩上一搭,過來扶住了:
“對勿起對勿起!”
認好了牀鋪,各人分發衣櫃鑰匙,脱淨了,進大水池子,像下餃子似的,一堆人泡着。
茶房端一玻璃杯綠茶上來。脱完衣服,進門,找一角池邊,放下洗浴用品,用腳試水温,擱兩隻腳進去,若水燙,不免牙齒縫裏絲絲的透氣;再過一會兒,半個身子沒下去,再沒至頸,水的燙勁包裹全身,先是暖,繼而熱,末了全身發燙,像蝦子一樣發紅,等全身開始刺刺的癢起來呼吸困難了,髮梢開始流汗。這時豁啦啦一聲出水,喘兩口氣,在池沿坐會兒。
如果是老人家,就會被人問“還行嗎,要不出去?”
老人家擺擺手:“我再燙燙,再燙燙”。
水涼了,就有人嚷:“冷死了!”
水燙了,就有人嚷:“殺豬哪?”
掌櫃的應一聲,親自過來調一調水温。
如是者三,再出池子來,去噴頭下洗頭,沖淋浴,有人就叫個擦背的。
出了浴池,就是接茶房遞的熱毛巾擦身,躺牀鋪上,喝口綠茶,打個呵欠,全身舒泰飄飄欲仙,聊着聊着,就犯困,睡着了。
世紀之交前後某年吧,冬天,來了位身上帶刺青的大哥,每次來都帶三個小弟,佔據橫排四個鋪位。
小弟伺候大哥脱羽絨服,進去洗澡時,也處處幫襯着;大哥出來了,不説話躺着,小弟招呼師傅來敲背梳頭,有時還出門,給大哥買湯餛飩,“餛飩來了”。
從頭到尾,大哥不多説話,一臉被人伺候得心安理得模樣。大家開始有些怕他,不敢多話。
這位大哥冷傲了兩三次後,形象毀了:有一天洗完了,裹着毛巾跟一個小弟下棋。澡堂裏有棋癮大的,走過去看,支招,於是就順勢坐下,跟大哥對下。
大哥很酷地説:“我們這是賭輸贏的!”
“賭個什麼?”
“輸了的人刮鼻子!”
大哥下起棋來,風雲變色。比如:
“我這個象,你敢吃?你敢吃!?”
對面嚇得愣住了,觀察一圈,發現確實沒後招,吃了,大哥也就悻悻的:
“好,吃了就吃了吧……”
輸了,就老老實實讓大家刮鼻子。
刮完自己摸摸鼻頭笑笑,“再來再來!”
這位大哥棋癮大,臭棋簍子,輸了就老老實實讓大家刮鼻子。到大家都刮慣他鼻子後,就沒人怕他了。
大哥跟大家混熟之後,也顯出豪邁來。
他是四川全興球迷,大家都是週日來洗澡,經常一起洗完澡,躺着看直播,掌櫃的也偏着頭看。
當時比坎尼奇進了一球,大哥很高興,一拍手:
“這裏幾個人?十四個?去,去買十四碗餛飩,我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