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娛樂至死的人皮世界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19-12-10 10:55

一系列的新商業形態興起,或正在圖謀興起;同時,一系列的新商業形態崩潰,和正在走向崩潰。
每一個循環,都不過是短短數年。
P2P、共享單車、網約車、直播以及更多與互聯網基礎設施相關的商業模式,賈躍亭、羅永浩以及更多失信者,還有那些從風光無限的網紅墮落為罪犯的人,都在這樣的循環中浮沉。
有時,當那些耳熟能詳的機構崩潰的一剎那,因其社會化的資金來源帶來的實質和隱形傷害,甚至讓人分不清楚它們和詐騙的本質區別。“你的ofo押金退了嗎?你投入P2P的錢拿回來了嗎?”
一個過程結束,下一個過程開始,如灘頭浪疊。每一個人都身在其中,無可逃避。
當我説“每一個人”的時候,是指被裹挾的普通人,他們被潮流支配,被動去支付,被迫去支應,甚至被捲入巨浪,無力去支持。這些人,才是我所關心的。

聽上去本文像是要討論商業與犯罪的界限,以及法治在其中應有的功能。這是一個誤會,我在試圖尋求一種普遍性,用以概括眼前這個時代人的基本面相。
我始終認為,知識分子的責任在於關心儘可能多的人。知識分子和假知識分子的區別在於,是否為自身以及所在階層的利益而去解釋或創造知識。馬克思給一些知識分子冠以“庸俗”前綴,就是基於這一尺度。
當下的知識,大部分就是出於某種特定立場而解釋或創造的,並且,這些立場非常飄忽,幾年一換,一如商業形態快速的前仆後繼。知識的解釋和創造,其實是商業形態的衍生物。
商業是永恆的,商業形態是暫時的。當我們討論商業形態的時候,也不是反對它,而是因為它實在過於深度地介入了生活,甚至成為了生活的主要內容,支配人們的精神活動和思維方式,從而便成為了折射人的認識論的稜鏡。
這個稜鏡折射出,當下的世界,是一個人皮世界。
01
知識即商業
認識論,多麼無趣的一個詞語。
它是什麼呢?“個體對知識和知識的獲得所持有的信念。”
這時你可能會想起尼爾·波茲曼。他身處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文明中心——美國的媒介變革風潮,電視正在取代書籍和報刊。電視提供眼花繚亂的內容,具有即時性和身臨其境的觸感,不依賴與書面文本的作者進行孤獨的心靈交流,但能創造強大的公共興奮,人們的認識路徑開始改變。
於是他幡然而悟:媒介即認識論。
波茲曼認為是媒介建構了新的意識狀態。它形塑了一個“躲貓貓”的社會,所有東西都是在眼前一晃,消失了,突然又一晃,出現了,如此循環。
這種一晃一晃的東西,要能給人留下印象,就必須在一晃的剎那間具備足夠的吸引力。僅僅是吸引力,無關深刻內涵。這種東西,叫作娛樂,所以他的書名,就是《娛樂至死》。

今天要問的是:僅僅是娛樂麼?
他説的娛樂,是指把一切娛樂化,文化自不待言,經濟、政治亦復如是。如果我們把文化理解為生活中與精神有關的內容,那麼“娛樂至死”的意思就是讓商業來佈局精神。
它的生效依賴於一個烏合的社會,它的生產需要把社會想象為烏合,所以它的結果也會讓大眾變成烏合之眾。烏合,就是人們在娛樂這件事上沒有利益、情感、血緣族緣以及共同價值觀等紐帶,就像音樂響起,所有人就一起跳舞。
背後的推動力量是商業。商業指令媒介要做什麼,要生產什麼知識,既有的知識要如何解讀,知識怎樣去符合商業的意圖。媒介為什要服從這種指令?回答是一個反問:你可曾聽到過像快速翻書一樣翻過一疊疊紙幣的聲音?
波茲曼所處的時代,商業承認自己的幕後地位。儘管它掌握一切權力,但它從不親自上台表演。
今天不復如此,商業就是知識,它的生滅榮枯都不必藉助媒介。更準確一點説,商業形態就是知識。

知識要追求規律,規律意味着永恆,“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商業形態沒有什麼永恆,兩三年前,某些東西還在被人津津樂道,比如無人超市,而現在它們大部分已經倒閉了,人的話語被新的內容佔據。
那所謂被人津津樂道的,一時之間就是知識,因為你必須瞭解它,才能減少生活的障礙。而它們並沒有什麼規律,闖進來,又走了,人的頭腦,只是商業形態不斷穿過的一個前廳,而不是有着固定的隱私性的後院。
前面我們舉了P2P、共享單車、網約車、直播以及賈躍亭、羅永浩、王思聰等等例子,他們身處高端,具有代表性,這些商業形態和人物的一舉一動,都曾從我們的頭腦裏頻繁穿越。由於它們能直接抵達每一個人,所以它們就是知識本身,而不是知識的載體或渠道。因為,是它們本身在你眼前和頭腦裏閃來閃去,而不是一些指意和解釋它們的符號。
今天的流行商業形態都有一個共性——排擠人。它們把一切事務非人格化,變成程序,而我們沒有選擇,只能儘快去熟悉這些程序。這些程序就是知識,知識的存在形態主要表現為各種步驟。

知識作為一種儲存,調取它的過程就叫“知道”,你知道奶茶,腦子裏閃現的就是奶茶的物質形態,而今天,你知道一個APP,並沒有物質形態,“知道”的對象就是操作程序。
我們的手機裏,不能刪除、只能更新的APP越來越多了,每一個細小的生活領域,都有一種APP來和它對應,每一個人的生活過程都可以表現為“一籃子APP”。而且,和十年前甚至幾年前不同,今天的手機是不能遺失的,一旦遺失,別人就發現你失蹤了,你自己也發現自己失蹤了。
在不久以前,這樣的手機其實是陌生的。如果給你一台時光機,穿越回十年前,把今天手上的手機交給十年前的自己,他一定會很吃驚,甚至可能會害怕。他會發現,這麼快,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人格的一部分,都被塞進了手機。
如果今天撿到一個手機,是可以從其中的內容分析出主人的人格特徵的。這些內容以“雲”的方式擴散出去,就是大數據,而它們又促成了更新更細緻的商業形態。
認識論,是人格特徵的建造者。把所有人的手機都交給專家,他們會得出一個結論:在認識論上,人們的差別很小,抽象的共性包括,它由商業形態所規定,並且變幻莫測,商業即認識論,或者沒有認識論。

這就是這個時代和波茲曼時代的差別,他憂思的是知識正在被商業影響,而我們接受的是知識和商業本就渾然一體——知識內容由商業來形成,知識分發由商業來負責,獲取知識的目的是服務於某種商業。
最直接的知識生產——寫文章,在今天也表現為一種商業形態。我其實不想提到寫文章,因為以藝術的態度寫文章的人,在技術性作文面前沒有任何話語權。但是技術性作文基本否認積澱的重要性,知識在這樣的思維下只是同樣的材料在不同情境下的組合方式,這讓我非常惶恐。
02
人皮世界
知識即商業,這是一個判斷。有人不接受,或者不願意接受。
一種是單純生產知識的人。
他們在象牙塔裏,從概念到概念,探討一些無法讓人理解也沒有太大意義的問題。用孔慶東很多年前的諷喻來表達,就是“孔子聞《韶》三月不知肉味”,這個“肉”是牛肉、豬肉或者雞肉還是其他肉?
這樣的知識生產曾經得益於某種叫作“體制”的東西的庇護,用一種“高明”的印象來維持社會地位,但今天,體制內的知識生產越來越轉變為一種自娛自樂——也許只是自娛,並不快樂。
社會大眾的新認識論,用商業的方式殺死了一些無意義的研究,但同時也誤傷了一些有意義的研究。

另一種是單純做商業的人。他們會説,我根本就沒想要跟“知識”攀上什麼關係。
真正的商業,並不需要時髦的知識。那些讓你覺得不去接受就惶恐不安的知識,其實並不影響真正的商業家。比如任正非,你可曾從他口中聽到過什麼時髦名詞?調性、官宣、灰犀牛、智商税……從來沒有,我們最熟悉的任氏語言,是那架千瘡百孔的飛機。他可能會説出一些需要去“百度一下”的陌生名詞,但百度之後你會發現它是技術性的,是術業有專攻的。
也就是説,有許多由短暫的商業形態製造的知識,其目的,以及唯一結果,就是讓人惶恐不安。只不過,它們被打扮成了永恆需要的樣子。
還有一種人,就是時髦商業家,他們也否認知識即商業。因為他們要用知識來掩蓋商業,他們想從人們的荷包裏掏錢,但不能提錢,而要先傳授“知識”。過去是氣功、邪教、綠豆治百病、成功學,今天是新成功學以及各種“大師”、知識付費。
其中的“新成功學”,是指成功學換了主角,從過去那些並未真正成功過的嘴炮專家,轉換為真正的成功人士。

馬雲很有把握地告訴人們,“阿里巴巴從來沒有花過半個小時去討論怎樣賺錢”。當他的公司開在民居里,像個黑網吧,幾個月發不出工資的時候,他居然不急於賺錢。這不符合人性。舉這個例子的目的是想説,無論成功學還是新成功學,在實踐中都會變成不成功學。
在知識生產意義上,我願意承擔“反對商業”的名聲——儘管事實並非如此,我所反對的,只是那些短暫的甚至錯誤的商業形態正在建構我們的精神世界。
所謂錯誤的商業形態,包括了那些法律上的灰色地帶。有時不是因為法律不明確,只是當社會鼓勵創業的時候,法律自身主動拉下百葉窗,變成了灰色。
比如一些P2P平台,得到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幾年後“爆雷”,地方政府卻偽裝無辜。事實上它們所承諾的利息,已經超出了常識,“不知道”本身便是罪過。然而人們選擇無視,還把其運作包裝成新潮流下的新知識。
還有,幾年前共享單車盛行的時候,我便認為它之所以能盛行,是因為把成本外部化,即把最大的成本——停放與調撥的管理,從企業成本轉化為社會成本,以此達到“輕資產”和金融化的目的。所以它和政府及社會的衝突就是不可避免的,而這決定了它將迅速潰敗。然而人們選擇了無視,只注重創新,創新意味着新的知識。

不過,在問題暴露以前,任何清醒的分析都不會起作用,因為清醒的分析意味着沒有商業價值——應該掩蓋的部分沒有掩蓋起來。
人們對真正的邏輯不再感興趣,而是對錶面上的“浮光躍金”興奮異常。新的知識,是對錶象的闡述與認可,甚至把表象神聖化、宗教化。一旦神化,就不講邏輯,哪怕邏輯多麼鮮明。人們只對“顏值”和“市值”感興趣,而“價值”就像秋天,一派蕭索。
這不是在慨嘆“世風日下”,作為一個歷史唯物主義者,我認為這種感慨是可笑的。我只是看到,社會很表象化,人也很表象化,人的精神世界在唯商業形態是從的背景下,變得稗草叢生,完全遮蓋了作物的陽光雨露。
如果社會生活是一條河的水面,那麼人的精神世界就是上面漂浮的泡沫。社會生活只剩下一張皮,人的內心與行為也只剩下一張皮。
於是我發明了一個聳人聽聞的名詞——“人皮世界”。
03
惶恐的產生
我在生活中預測過許多具體的事情,但未能預測“人皮世界”的誕生。
事實上,在20世紀90年代騰訊QQ出現的時候,就已經表徵了這個時代的到來。QQ用持續免費的方式,吸引着許多年輕人——下一個時代的主角。當時便已預示,社會生活將被“商業形態化”。因為,“從來不花半個小時討論賺錢”對於企業而言,乃是“取死之道”,根本不可能,它一定還藏着些什麼。
今天很清楚了,這隱藏的部分,就是把消費者變成商業形態本身的構成內容,而不是傳統的外在關係。
騰訊也罷,阿里也罷,免費只是為了獲取一個量,哪怕起始階段並未對利潤作明確預期,但在邏輯線索上,這便是商業帝國的基礎。這個量,是活生生的人,而帝國是統治的意思。人作為量的一部分,就不再是一個鮮明的個體,只是一個統計數據。人被織入商業形態,商業形態則被織入人的生活。

人變成量,是把社會和人表象化的第一步。如果不能把人的行為及其心靈羈縻於表象,那麼今天那些五顏六色的商業形態就不會成功,因為它的天敵就是理性。為什麼許多至少在短期內成功的商業,總是痴迷於講故事,關於財富,也關於“情懷”?因為故事是最表象的動情之物,一旦動情,人就不再動用理性。
就像眼中最美的姑娘,在午夜的路燈下對你落下一滴清淚,那麼整個世界都變得無所謂了。
動情,便是入彀。
如果你知道一些商業形態對動情的精巧設計,就不會覺得這樣的討論是矯情的。我再申明一點,我認為任何不牴觸法律的商業設計都是合理的,思考只是一種社會觀察,而不是道德批判。
商業形態變幻莫測,而人們緊密跟隨。我們沒有一個共同尺度來衡量現實,因為它已經被提前瓦解,變幻莫測的商業形態也不足以形成新的共同尺度,要麼存活得太短,要麼更新得太快。
共同尺度衡量的,是共同價值。今天的認識論最重要的特點就是沒有共同價值,價值是臨時塑造的,隨着商業形態的起伏而生滅。而這正是各種對的或錯的商業形態所鍾愛的温牀。

什麼是善與美?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會因為長得不夠好看而被攻擊。
什麼是惡與醜?一個名人,會因為長得實在好看而被原諒惡行。
知識的基礎,就是對善與惡、美與醜的信念,而今天,沒有什麼信念。這會帶來怎樣的困擾?沒有必要再另起爐灶,社會學家C.賴特·米爾斯在20世紀就闡述得非常清晰,引用如下:
1.當人們珍視某些價值,並且不覺得他們面臨什麼威脅時,就會體驗到安樂(well being);
2.當他們珍視某些價值,但的確感到面臨威脅,就會體驗到危機;
3.當人們不知道有什麼價值要珍視,並且沒有體驗到任何威脅,這就是漠然,當這種情況波及所有價值,就是麻木;
4.最後,假如他們渾然不知自己珍視什麼價值,但依然非常清楚威脅本身的存在,那就會體驗到不安和焦慮。
現在我們應該已經很清楚,自己因何麻木,又因何焦慮了。
還是用米爾斯的話來結尾吧:“放眼當下,有許多思想時尚蔚為流行,卻也只是各領風騷一兩年,然後就被新的時尚所取代。這樣的狂熱或許會使文化這場戲更加有滋有味,但在思想上卻只是輕淺無痕。”
我在想,當知識由商業形態來解釋和提供,不出幾年,真正的知識分子,還有容身之所麼?他們也一樣,將被“商業形態化”。不肯低頭的,就只能祈禱西北風的味道是甜的了。
作者 | 南風窗常務副主編 李少威
編輯 | 趙義
排版 | STAN
圖片 | 部分來源於網絡
南風窗新媒體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