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籌就這樣變成了故事匯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19-12-10 11:17

“再管不好,我願把水滴籌交給相關公益組織!”
12月5日,水滴籌創始人兼CEO沈鵬在微博發佈了一條不短的公開信,向公眾致歉。
這次,水滴籌面臨自創立以來最大的危機。
事情起因於梨視頻11月30日拍下的一條暗訪視頻。視頻透露,“水滴籌”招募線下駐地員工,在超過40個城市的醫院以“掃樓”的方式籌款。
看了這條視頻,很多人驚覺,朋友圈那些求助鏈接,不知有多少是出於功利動機、在毫不審慎的情況下被髮起的。
模式化的發起流程大體是這樣的:
水滴籌工作人員向住院患者推薦用水滴籌來籌款,對方同意後,工作人員口頭詢問患者的病情、經濟狀況、治療費用等信息,幫患者撰寫套路化的“求助人故事”,生成鏈接後,要求患者羣發、分享在朋友圈。
整個過程相當高效,只要半個小時,就可以順利完成。
這事引人質疑的地方在於:
1、視頻中,求助款的估算很隨意,發起者的求助金額往往高於實際需要,在發起過程中,既沒有醫療費用證明,也沒有受捐者的財產狀況證明,後續捐款用途也缺乏有效監督。
2、水滴籌工作人員拉人籌款的樣子,竟和急不可耐的銷售如出一轍。他們有績效考核和任務提成,每做成5單有效單,可以獲得每單80元的提成,6到10單是每單100元提成,每個月最少完成35單,否則要被淘汰。

雖然水滴籌“犯事”不是一次兩次了,但這次真的令人震驚。如果過去多起水滴籌詐捐事件是偶發的,那這次的事件則説明,水滴籌模式裏存在系統性的欺騙。
在一片批評聲中,寬容的聲音也有不少。一篇很有代表性的文章説:
“水滴籌掃樓提成的業務員是懸壺濟世的天使”。理由如下:沒有錢的刺激,誰願意去做這事呢?僅僅靠愛發電嗎?而且,不管“天使”們動機如何,是不是某種欺騙,他們客觀上至少幫助了很多人。
乍一聽好像有道理,若是這樣,水滴籌只要加強管理、規範審核、減少欺騙就好了。但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
這幾年,水滴籌平台上破壞信任的種種亂象,僅用監管不到位已不足以解釋,這裏涉及更深層的問題:用互聯網商業的模式做大病眾籌,有很難解決的邏輯問題。
如果不重視,一味信任這種模式和企業,我們很可能低估它造成的惡劣後果。
01
如何盈利
對大病眾籌懷有善意的期待與同情是我們的本能。
個體的影響力非常有限,那允許企業從中盈利,帶來治病救人的結果,也挺好。這是商業運作進入公益事業的出發點。
水滴籌是企業,不是公益組織,它首先具有商業屬性,其次才發揮公益效能。這就決定了,除了具備維持運轉的基本造血能力,水滴籌還要盈利。
然而,水滴籌自稱是非盈利模塊,它作為平台,從捐助者那裏募集善款,再發放出去,這個過程分文不取。

水滴籌自稱是非盈利平台,在註冊登錄時,官網首頁清晰地寫明瞭“0服務費”
表面上沒有利益激勵,但在拉動受助人時,水滴籌卻非常積極。
原因何在?它的錢又從哪裏來?
這要從整個水滴公司的盈利方式來尋找答案。
這家成立於2016年的企業不簡單,雖然沈鵬稱水滴公司一直處於虧損狀態,但風險投資卻很看好它。
今年6月,水滴公司宣佈完成超10億元人民幣C輪融資,這是水滴公司上半年獲得的第二筆融資。
今年3月27日,它才宣佈獲得近5億元B輪融資。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裏,水滴獲得的融資總額已接近16億元。

今年3月27日,沈鵬發微博稱獲得近5億元B輪融資,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裏,水滴獲得的融資總額已接近16億元
沈鵬對公司的主體業務做過一次描述,稱水滴通過“眾籌+互助+商保”,搭建起了“事前保障+事後救助”的保障體系。
水滴籌、水滴互助、水滴保(險),作為水滴公司三條核心的業務線,彼此密切關聯。
不少使用過水滴籌的用户都説,自己後續收到保險和加入水滴互助的推薦。選擇加入水滴互助的用户,要先在賬户裏充值,每個互助計劃建立一個名為“互助金”的資金池。經過180天的等待期後(為防止帶病加入),一旦會員確診互助計劃涉及的大病,通過平台和第三方調查公司審核,就可以得到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元的互助金。
水滴互助篩選出的人,參保意願也是比較高的,他們就成為了水滴保的重點關注對象。
在這根鏈條中,水滴籌獲取流量,水滴互助沉澱用户,水滴保實現變現。
看起來,水滴籌並不直接產生利潤,但它在水滴公司的盈利鏈條中承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
那些募捐和捐款的人,為平台帶來了大量幾乎免費的流量,水滴籌雖不掙錢,但可以轉化這些流量,最主要的途徑就是把保險賣給水滴籌與水滴互助的用户,賺取佣金。

另外,按照水滴籌的規定,捐款資金要30天后才撥付。30天內,這些沉澱下來的資金可以用來賺取利息或投資業務收入。
在公開場合,沈鵬曾透露,截至2019年9月,水滴籌已累計籌款達235億元,近2.8億人蔘與救助,產生了超過7.5億人次的愛心贈與行為。這些數據背後是巨大的流量池與資金池,也是水滴公司商業鏈條向前轉動的根本動力。
02
原 罪
單純的商業公司,追求盈利是正當的,也是必要的。可惜,商業公司的動機和公益事業的要求是天然衝突的。
想想看,互聯網大病眾籌平台都是有盈利能力的企業,它們獲得了社會支付的金錢和信任,但不必反向支付任何產品和服務,唯一的成本是維護好用户交付的信任。如果企業不負責任,完全可以空手套白狼,把自己的盈利能力建立在傷害社會信任的基礎上。
拿水滴籌來説,它至少需要前期審核受助者和發起人的資格,後期監管錢款的使用,但這兩點,水滴籌做得都不好。
在視頻中,事前審核、事後監管形同虛設。水滴籌工作人員稱,平台基本不會調查錢款去向,雖然平台要求患者上傳資金用途,但使用過水滴籌的患者説,不上傳也可以。

更早的例子不必贅述,為什麼類似吳鶴臣等存在欺騙性的捐助請求會一而再、再而三發生,這回我們算是知道原因了。
水滴籌不知道曝光這些的惡劣影響嗎?它知道,但事情依然屢屢發生,因為在審核監管這件事上,它既缺乏動力,又缺乏能力。
先説動力。
如前所述,對一個商業籌款平台來説,它最關心的不會是籌款人故事的真實性和籌款金額的準確性,而是被故事吸引來的流量,所以它寧願求助者的故事慘一點,哪怕存在誇大和虛假。
因為故事越動人,流量越大,帶來的沉澱資金和潛在客户就越多。這是資本逐利的天性使然。
在殘酷的競爭市場裏,沒有企業有動機主動降速。審核監管這事,就算花費極大成本做好了,客觀的結果也是提高了准入門檻,降低了流量。市場上同類型的平台不只水滴籌一家,水滴籌的自我規範,意味着讓出市場,給別的競爭對手更多機會。
所以,KPI考核和“睜眼瞎”審核,一定會演化為普遍而非偶然。在邏輯上,大病眾籌只要具有了逐利的動力,它的結果必然挑戰道德共識。羅一笑,吳鶴臣,以及各種各樣類似的故事,一次次驗證了這個道理。
再説能力。
我們願意相信水滴公司的公益心和責任感,尤其在經歷了這麼多傷害人民羣眾感情的事之後。沈鵬痛定思痛,決心做好管理,加強審核與監督。
即便如此,現實的問題緊隨而至。
1、審核以什麼標準?
2、如何確定受捐人符合這個標準?
3、如何確定募集金額是合適的?
就第一個問題,標準很難定,每個人理解不同;就後兩個問題,造假並不難,審核卻極難。
一個商業公司,並不具備財產評估的權力,它有什麼資格和能力去調查一個人的收入來源、保險情況、親屬關係?信息不對稱,幾乎無法解決。
以上,商業大病眾籌平台既沒有自我約束的動力,也缺乏有效監管的能力,所以它在規則設計上才沒有一個有效的限定和監視制度。這個矛盾,是互聯網商業大病籌款行業的原罪。
03
寬容不是縱容
關於水滴籌的很多討論,會以這樣的發問無奈終結:
當前還有比互聯網大病籌款更好的社會救助方式嗎?還有比水滴籌影響更大的民間自救渠道嗎?沒有。
我們的社會救助空白還很大,慈善公募組織能發揮的作用也有限,如果沒有水滴籌,會讓很多真正需要幫助的人求助無門。
正因此,公眾的憤怒中摻雜着些許無奈,許多人還願意對水滴籌給予寬容,因為出於善意,我們希望真正需要被救助的人能得到幫助。

但這不意味着我們就要一次次縱容它,水滴籌這般平台,不止傳遞了善,更集中了惡。如果惡得不到制止,它的後果將遠比它帶來的善糟糕得多。
電影《老炮兒》裏有個場景,馮小剛在給了路邊乞討的女大學生200塊錢後説:“我也不管你是真是假,真的呢,我就當給自個兒積了一福報,假的我也認。”
在這個場景裏,他的慷慨是無私的信任、大度的胸懷、浪漫的英雄主義。
但場景轉換一下,類似的事情發生在眾籌平台,就完全變質了。
在平台上受騙的人,不會感受到浪漫的英雄主義,更可能的結果是,善良和信任被傷害,再也不相信平台,不願對陌生的求助者施以援手。
這是我們要苛責大病眾籌行業的原因,一個街邊乞討的騙子,騙的是見到他並且給了錢的少部分人,但是一個進入了平台的騙子,卻可以騙到整個社會。如果這個平台入口寬鬆,那結果就是集中作惡。

信任,經不起透支,我們害怕寬容變成縱容,不願守護了芝麻,結果丟掉了西瓜。
企業盈利、社會買單的事情太多了,在水滴籌的例子裏,如果欺騙者不能被有效追責,如果善良和信任不被好好守護,社會付出的代價可能是慈善基礎喪失。而現在,這個苗頭已經出現了。
掃樓提成的業務員不是天使,那些仍然懷着希望的人才是,是他們維繫着這個社會脆弱的信任紐帶。
作者 | 曲牙子
排版 | STAN
圖片 | 部分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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