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哲學教授楊立華談“魏晉風骨的價值虛無與歸宿”_風聞
今天敲钟人不来-2019-12-10 10:31
來源:博雅好書

近日,北大哲學系教授楊立華攜新作《中國哲學十五講》做客先鋒書店,在“清談,虛無?——魏晉的價值虛無與歸宿”分享會中,他從文學、歷史、哲學等脈絡剖析了虛無主義盛行的魏晉,本文系講座實錄的節選。
1/
魏晉的虛無主義
魏晉時期,虛無主義突出體現為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就是:人怎麼活有區別嗎?這可是完全不同的,到這個時代,價值危機就已經深化到了價值本身受到了質疑。這種價值觀取向最集中地體現在《列子·楊朱篇》裏。
目前學術界普遍的看法,還是認為《列子》是魏晉時期偽造的一本書,那麼《列子·楊朱篇》實際上體現了魏晉時期人的精神氣質,裏面有一段話非常能體現這個時代的基本價值觀:“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死了既然都一樣,你活得那麼努力幹嘛?所以正確的人生態度就是及時行樂。幹嘛呢,費那麼大的勁?這是這個時代的特點。

這個時代的特點、精神氣質又跟它特定的情況有關。我們不能不説,魏晉時期從整體而言,一方面是個迷人的時代,但它迷人的品質是非常小眾的。**如果一個唸書人沒有人民立場的話,他就會特別迷、簡單地迷魏晉時代。**為什麼?比如有人評價魏晉時代,説這個時代是人的解放的時代。我們不能不説魏晉是一個極少數人解放的時代,而不是大多數人被解放的時代。又有人説這是文的自覺,人的自覺的時代。對不起,文的自覺、人的自覺都只集中在極少數真正的貴族,沒有普遍性。
2/
魏晉開了歷史倒車
貴族風流只是作秀
魏晉這個時期從整體來説是中國歷史上一個罕見的反動時期,直接開歷史倒車。本來秦廢封建立郡縣,我一直認為這是始皇帝歷史上最大的功勞,貴族制度轉為官僚制度。當然我們都打引號,比較粗略地講,大致上大家有這個理解就可以了。貴族制轉為官僚制,多偉大的一個突破,但是貴族制轉為官僚制之後帶來一個大麻煩就是人才選拔。以前重要的位置都靠宗法血緣,你的出身就決定了你的地位,你是一個貴族世家的嫡長子,你再不肖,你只要不犯殺父弒君這種大罪,正常情況下這個家族的一切就是由你來繼承的,這個人才其實是好選拔的。實在不行,如果沒有嫡長子,還有別的,還有嫡子。有一整套完全嚴格規定的、規範好的傳承方式。
但是到了漢代廢封建立郡縣以後,問題就很突出了,那些重要位置的官員怎麼選拔呢?西漢的時候還比較雜亂,大部分是出於軍功,有的甚至是直接買的,然後就慢慢形成了鄉舉裏選制度,那種嘗試就是地方推薦制。當然鄉舉裏選的嘗試在西漢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這是正常理性自然而然推出來的,但是它的問題在於什麼?它的問題在於人才選拔,怎麼選拔人才。於是鄉舉裏選的制度推行了一段時間之後,到了東漢,這個制度成了最重要的一種選官方式。

地方推薦制的優點呢,是這個地方官向朝廷推薦的一定是他認識的,他知道的。所以如果推薦者有公心,那推薦上去的人當然就是很好的。但問題是你怎麼能保證推薦者有公心呢?第二,再有公心的人,你想一個地方官在一個地方長期任職,你任職到一定時間,你一定要跟這個地方的世家大族有某種密切的關係,所以你推薦的官員,推薦到中央任職的官員,自然而然就是世家大族的弟子。然後世家大族的弟子到了中央任職,往往任到高官,反而提高了地方豪族的地位,於是這樣一種制度到東漢末年實際上就延續不下去了。
這是中國歷史一大關節,怎麼再延續下去?地方豪族勢力的興起,東漢末年最大的危機就是中央集權和地方豪族之間的博弈鬥爭,所以什麼宦官和士大夫,好像士大夫這邊都是正人君子一樣,開什麼玩笑,相互吹捧出來的。有很多傳奇的時代都是相互吹捧出來的,比如民國,那不都相互吹捧嗎?偶爾出現個魯迅比較實誠,罵一圈之後發現原來都是這些貨,有什麼?就一個個還在那兒説民國有多麼了不起,甚至有人説民國是達到了先秦諸子的高度,請不要侮辱先秦諸子。有什麼高度可言?不説了,懶的説這些東西。
大家都相互吹捧,世家大族之間都相互吹捧,你看到東漢末年那個吹捧之風,什麼“八俊”之類的,就是我吹你家子弟,你家子弟吹我家子弟,然後咱們共同富裕,不就這個樣子嗎?那地方豪族勢力興起,中央集權貫徹不下去,那皇帝能靠誰?除了皇宮裏這些人,皇帝還能靠誰?
所以這是歷代難破的局,這個時候你要理解曹操的失敗是中國歷史上那種重大的失敗。我最近大概有幾年時間,只要看到曹操爭江南失敗,我每次都感慨赤壁那妖風。若無赤壁的妖風,魏晉六朝的準貴族,向貴族制部分回潮的歷史倒轉,那一段反動的歷史我認為有可能避免。**因為曹魏政治集團最重要的國事,也就是基本國策,叫“抑浮薄”。**什麼叫“抑浮薄”?打擊地方豪族,打擊他們相互吹捧的勁兒,所以有人還在那兒瞎傳説,所以歷史有的時候是胡説八道的,歷史都是讀書人寫的,所以你要真迷歷史學,你十有八九不看不行,你也不要真迷進去,讀書人普遍都是既得利益者,凡大有為之君一定觸動既得利益集團,所以中國歷史上往往大有所為的君主,都是被詆譭的。

有人在那兒編故事,説曹操要把位子傳給曹植。怎麼可能呢?我都懶的去考證,按道理推都不對。你看那曹植,曹植犯的是路線錯誤,曹植天天跟地方豪族混在一塊兒,怎麼可能讓他承接?曹魏政治集團最重要的想法就是重塑中央集權,針對地方豪族勢力的復辟,但是這個努力失敗了。司馬氏集團興起,就是地方豪族勢力的復辟,於是形成了魏晉南北朝的那個亂局,西晉的亂局其實在這裏埋下了。中央集權不振,政治權威缺少足夠的力量,也缺少足夠的穩定性和確定性,然後帶來的結果是你那麼差的技術條件,怎麼統治?今天這個疆域,我們用這麼先進的技術條件,都如此難以控制。當然這個技術條件是雙方共有的,何況在那個時代。所以回到這兒,然後這個復辟帶來的整個狀況,就導致了整個兩晉六朝“王與馬共天下”的格局,皇權極度不振,門閥士族興起,從整個大的局面來説,這個是要注意的。
由於魏晉之前東漢末年豪族勢力興起,而這些豪族勢力行其道到一定程度,它導致了什麼樣的結果?它導致客觀上到魏晉時期,地方豪族的子弟佔據了全面的優勢。你去看看《世説新語》,普通士族家庭的人根本都在陰影裏,沒你們什麼事,一切焦點全在豪族。客觀地講,這批人太優秀了,沒辦法,他沒法不優秀,這批人普遍是權貴家庭出身,政治世家,所以從小耳濡目染,不用努力學習,就知道怎麼管理國家,聽明白了嗎?人家那個淡定,那不是開玩笑的淡定,這是第一點。財富世家,名士普遍都以貪財為恥,之所以以貪財為恥是因為已經富裕到了無需貪財的地步,全都是大財閥,錢怎麼會當回事情呢,那多俗呢。然後學問世家,藝術傳承全在他們身上,關鍵是由於遺傳基因的積累,他們普遍長的還漂亮。你去看看那個時代,那個時代對美痴迷到了扭曲的程度,而這個美主要是指男人。
那個時代特別著名的魏晉玄學奠基者何晏,歷史上記載何晏,我猜這應該不是黑他,“動靜粉帛不去手”,到哪兒都帶着化妝包,長的特別白。《世説新語》有一段記曹丕、何晏兩個人比白,曹丕就覺得你這個何晏白得不正常,一定是抹了粉,有一天請何晏來宮裏吃飯,然後上一種特辣的,我也記不清楚什麼了,隨便説,上酸辣湯,何晏喝完了滿頭大汗。上毛巾,一上毛巾他抹完,一抹完之後跟剛才一樣白,由此證明不是抹粉了。這個真是不服不行。
那個時代,整個《世説新語》,有人覺得是了不起的東西,沒什麼,《世説新語》就是那個時代的時尚雜誌,沒什麼,那批人特別會秀,那批人整個在向那個時代的傳聞在秀,所以口碑都是那麼造出來的,彼此之間相互吹捧。你看嵇康,嵇康是罕見的,嵇康是這股濁流裏面罕見的清流,但這個清流也有點刻意的麻煩,傳嵇康説在他山中長嘯,説他的嘯聲中有鸞鳳之音,你蒙誰?你聽過鸞鳳之音?他死就死在這種地方,你身為一個普通人,聲音有鸞鳳之音,想幹嘛呢?所以後來人家説他是“潛龍”。

3/
貴族精英的精神危機
我們不能展開。所有的優勢集於一身,所以這批人不做則已,只要想做其實真沒有做不成的。這個時代的人,最典型的到東晉淝水之戰,謝安的子侄就是所有的優勢集中在身上。平時也就是紈絝子弟,但是真正一到戰場上面臨危機的時候,他們想發揮作用,想建功立業,能力全有。然後由於這方面的生活形態,又由於這個時代特定的時間觀和死亡感受,導致這個時代的人在極度繁華當中,在什麼優勢的東西都集於一身的情況之下,又恰恰在一個此前沒有出現的時間觀念和死亡觀念面前,開始意識到一件事:時間真短,青春真短。那個時代所有能跟時間流逝關聯起來的經典,都按照這個方向來理解。
最著名的就是“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這個“逝”從《孟子》開始就有闡發,那個闡發雖然不是直接的。到了漢代董仲舒、楊雄對這個也有闡發。沒有人把這個“逝”解讀為流逝,但一到了魏晉,那個“逝”都是解為往和盡的意思。所以“子在川上”,孔子在大河邊上説,説的是什麼?逝者如斯夫。一切前進的東西都要像這樣,沒有一點點傷感。修身進德,要像水一樣。所以孟子那一段水則“源泉混混,不捨晝夜”,這個“不捨晝夜”更好跟《論語》當中的“不捨晝夜”相關聯,“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那一段是講人前進應該像這樣前進。

但是到了魏晉,你去看所有的感慨,只要跟時間、跟歲月的流逝、跟青春的消逝、跟生命脆弱有關的東西,都向這個方向發展。所以這一時期的“逝者如斯夫”,普遍地被這個時代的學者理解為時間流逝。你看這個時代的詩歌,嵇康在他的四言詩裏都流露出那種傷感。四言詩是最難寫的,而且四言詩是最平正的,但是四言詩裏面能安置特傷感的東西還挺不容易。後代有人評價嵇康的四言詩可以放到《詩經》裏,雖然不在305篇當中,但是放在305篇當中並不遜色,但它確實有305篇裏沒有的那種時代感受、時間感受、傷感的東西。你去讀阮籍《詠懷八十二首》,你去讀那段時間的傷感。所以特定的時間感,特定的死亡觀,再加上這樣一個情況,導致這個時代出現了空前的價值危機。而且大家一定要注意,一切時代的價值危機,首先體現在士大夫精英層面,它不體現在普通人生活層面。其實到了今天也是一樣的,我們今天中國的知識界的相對主義、虛無主義以多種面相表現出來,在我們中國精神裏面也是氾濫成災的。你真正體會體會就知道了,這個我也不好多講,講多了又要批評人了,批評人難免就孟子上身,就不太好,我有年紀了,所以一個年近半百的人就不要太激動了。
所以回到這個地方來,我們不多展開了。**真正樸素的老百姓每一天面對自己具體生活的人,其實往往沒有特別強的虛無感。**你不信走在街頭,你把一快遞小哥攔下來,你問他有沒有考慮過人生意義的問題,我估計人家會説能不能説點人話,別煩我行不行。每一天的繁忙當中,在最飽滿的具體生活裏不斷地去奮勇生活的那些人,真的是讓人致敬的人。
儒家一直有一個講法叫“禮失求諸野”,真正的空虛反而是想事太多的人。想事太多的人,特別容易虛幻、特別容易空虛,真正有閒暇的人,特別容易虛幻、特別容易空虛,今天的中產階級特別容易虛幻,特別容易空虛。我最近常常講中產階級的道德是最靠不住的道德,中產階級普遍的虛偽,這個要注意,所以中產階級的趣味是靠不住的。
我們現在要談到的還不是中產階級,我們要談到魏晉時代真正意義上的精英,當他們真正開始陷入到虛無主義當中時,表現出來的形態就是對天下責任的莫不相干,這種對天下責任的莫不相干形成了他們特定的生活形態,這個生活形態就是清談。東漢末年是清議,到了魏晉時代是清談,清談和清議這兩個清是不一樣的,清議的清對應的是濁,清談這個清擺脱的是應該承擔的責任,徹底把自己拔出來,所以莫不相關。天下治理的好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活的那麼累有什麼意義?

像前輩英雄那樣活,天下不也就這樣嗎?哪怕像前輩最偉大的英雄那麼活,最後不也是一堆爛骨頭。所以這個時代門閥士族的生活其實普遍是極度奢靡的,而這個時代普通人的生死是完全不被介意的。你們去看看《世説新語》裏面講王敦的故事,石崇請吃飯侍妾勸酒,只要客人不把酒喝乾淨,侍妾就直接被推出去殺掉。稍微厚道點的人哪怕不會喝酒也都把酒喝乾了,這個叫王敦的就是不喝。侍妾推出去殺就是了,跟我有什麼關係,又不是我殺的。哪有什麼人的自覺?沒有。天下責任莫不相干,虛無主義達到極深的程度。
對於這個時代,我們不得不感慨,士大夫精英或者是士大夫階層太不關心天下了,一定會亡天下,所以魏晉是士大夫對天下責任的莫不相干亡了天下。當士大夫太關注天下的時候,也會亡天下,這個有代表性的就是北宋,北宋士大夫普遍有超強的歷史使命和責任感,這就帶來了一個麻煩。當然我們説兩個極端都不好。

回到這個地方來,時代的虛無主義,而這個虛無主義可以概括成一句話來:人怎麼活着有區別嗎?剛才我講的,在這個時代開始出現了魏晉玄學的努力,魏晉新學風,魏晉玄學實際上就是魏晉新學風,而魏晉新學有別於舊學,有別於漢代的經學,大家一定要注意,不要以為魏晉玄學是普遍的思想潮流,魏晉玄學是小眾當中的小眾,是真正意識到虛無主義、士大夫的虛無主義,並且要努力地克服這個虛無主義的,那極少數深刻的哲學家,當然代表性人物前有王弼,後有嵇康,當時普遍性的學風還是兩漢沿承下來的舊學。
到了魏晉這個時代,由於價值危機深化到了生命的根基處,時間、死亡、人生的意義,所有這些東西都已經不在固有的經典範圍內,不在固有的經典範圍內能得到解決嗎?比如關於死亡的問題,關於生死問題古往今來最明達的態度就是孔子的態度,“未知生焉知死”。有人老在説哲學關心的是我從哪兒來,我是誰,我到哪兒去,你到哪兒去你自己不知道?當然你肯定不知道你去的地方到底是啥。難道哲學關心什麼是死亡的問題?如果哲學天天想什麼是死亡的問題,那你哲學豈不毫無意義嗎?你怎麼努力都沒用,因為你又沒死過,死過的人都已經死了,再也沒有回來過,你有什麼證據,回到這裏,對於一個完全沒有經驗的東西你能説出什麼,所以“未知生焉知死”非常明達。
但問題是當一個時代死亡以如此凸顯的方式呈現在面前的時候,時間已經變成朝向死亡單向度急速流逝的時候,在這種情況下不去面對生死問題怎麼可以?但是固有的經典傳統當中沒有解答,如果有的話就是易傳的傳統,但是易傳的傳統裏面仍然不能發揮出安頓人的生死這一面的東西。回到這個地方來,這個時代就開始出現了新的思想,而這個新的思想,一方面經典依據發生轉變,這個時代三部核心經典跟兩漢的以“五經”為核心根本不同,根本的變化是這個時候開始以“三玄”為核心,而這三玄就是老莊易,《周易》開始得到凸顯性的重視,因為這個層面的問題其他經典解決不了,你用《詩經》來解決生死問題?你用禮來解決生死問題?怎麼可能,所以老莊易成了這個時代經典解釋的核心。
那麼僅僅用這些經典仍然不夠,於是這個時代普遍開始出現了一種對自然之理的強調,也就是説你引用經典作為權威,這有的時候是有效的,有的時候是無效的。這裏面最著名的一段辯論當中,權威的一段,大家有時間可以看《聲無哀樂論》,嵇康就講了一個觀點,説要討論這個問題最重要的是什麼呢?最重要的是求知自然之理,自然之理已經明確了以後,再用“前言往記”以為證,用歷史的記載作為一種佐證,但你不能把它作為根本的根據,所以這個時候對自然之理的強調開始凸顯,所以這是魏晉時代非常明確的一個發展方向。

“理”這個字的出現,“理”這個字的強化,從魏晉這個發展裏面,你看在王弼那裏面,道理這個“理”出現的還不多,到嵇康寫作的時候,道理的這個“理”出現的次數就非常多了,到了郭象的《莊子注》裏面“理”這個字出現的篇幅是令人震驚的,就是郭象注裏面出現的“理”比莊子本文裏面出現的“理”這個字,這個是差距太大了,比例太高了,成多少倍地放大,這個我沒有做過統計。這裏面體現出的根本傾向就在於,這個時代最核心的哲學家開始關心如何在根本上重建價值,從王弼到郭象的發展,這個就是魏晉時期最核心的偉大哲學家,對那個時代的價值危機、精神危機的回應。
鏈接閲讀:
南報網-北大哲學教授楊立華做客先鋒書店談“魏晉的價值虛無與歸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