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啓超在廣州,兩百年前最擁擠最激動人心的世界之都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19-12-10 09:54
對於梁啓超來講,廣州是一個打開他的世界的地方。在那個時代最擁擠、又最激動人心的世界都市裏,他接觸到了真正的學術訓練,又同時被這樣的八股窠臼推向學術的邊緣,以及更寬廣的天地。
—— 許知遠
1885
**時間:**1885 年
地點:廣州
人物:梁啓超
13 歲那年,少年梁啓超前往廣州讀書。比起孤島上的茶坑村和小小的新會城,廣州是個規模宏大、光怪陸離、全然陌生的新世界。
現在,如果坐長途汽車的話,從新會到廣州大概需要 50 分鐘;但在當時,梁啓超他們要劃個小船,花費三天時間才能抵達。
▲ 19 世紀 70 年代的廣州城
廣州城
200 年前的世界大都會
19 世紀末的廣州城,那個時代最擁擠、又最激動人心的世界都市之一。
一位美國記者在 1871 年的《紐約時報》上寫道,他看到整座城市的面貌:“寬闊的珠江、清式和西式的閣樓、寶塔、博物館、清真寺、大廈、倉庫、商鋪等等,這些建築物……毫不間斷地緊緊挨在一起。遠處可見英國領事館的小教堂,上面有鐘樓和高高的十字架。高高的越秀山和白雲山聳入雲端”,而藉助望遠鏡,他看到城外的鄉村,“像世外桃源一樣,如歌如詩”。
早在唐代,廣州就是一個世界性的都市,多層文化重疊。18世紀後,中國閉關鎖國,只有廣州這個口岸允許外國人貿易,所以在珠江邊有著名的十三行,整個中國對外的世界,就侷限在這麼一個地方。但是當時歐洲有一箇中國熱,他們很喜歡中國的裝飾品、瓷器,所以廣州會根據他們的需求,從不同的地方訂做有着聖母瑪麗亞畫像的瓷器、外銷畫。很有趣。
梁啓超 13 歲來到廣州時,它已經不是唯一的對外窗口了。經過《南京條約》,福州、上海、香港這些口岸都已經開放,上海的重要性甚至已經超越了廣州。但是廣州存留着很多最初開放時的異域風情,那種只屬於廣東文化的層次感。
除此之外,這是個危機不斷的城市——黃巢曾在 9 世紀將它一把火燒燬,17 世紀的耿精忠、尚可喜也曾殘忍屠城,1839 年至 1842 年它又成為中英戰爭中的前線。但是,這些都不足以摧毀它,廣州能輕易地從混亂、屠殺、陌生的衝擊中恢復過來,再重新一頭扎進鬧哄哄、元氣充沛的日常生活。
學海堂
學術訓練開始的地方
對於梁啓超來講,廣州是一個打開他的世界的地方,而且也是他接觸到真正的學術的地方。因為他進入了學海堂,一個真正的學術訓練機構,由一個著名的官員阮元建立於 19 世紀初。從此,應考成為梁啓超新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 學海堂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文風,但八股文聲稱要為聖人代言。這形成了一個有趣的悖論,它的命題被嚴格限制於四書中,文體高度形式化,但又要求寫作者發揮出獨特的感受與判斷。評審的標準則充滿個人色彩與偶然性,有限的考官根本無法應對如此多的考卷,很多不過是匆匆一瞥,於是揣摩考官的趣味就成為一項重要的技能。大量的應試指南因此湧入梁啓超的生活,它們主要是為了讓應試者訓練自己的“揣摩”之技。這些被認為是帝國最聰明、最有前途的青年,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對速朽的“時文”的模仿中。
這是一種驚人的知識停滯,外國記者發現中國的士人,“反對電報、鐵路以及一切新鮮的東西。他們閲讀的經典著作是孔夫子時代創作的,世界歷史或人類思想、智慧的發展史,所有學問的本源就在那個時刻停滯下來”。另一位路過廣州的旅行者則發現,“那些強大的腦力,若環境適宜,本可掌握最尖端的課題,從事最崇高的探索……卻被浪費在一種幼稚而荒誕的體系中”。
即使尚不具備這樣的批判性視角,梁啓超也能感受到八股文的乏味與荒誕,功利世俗的同學也多少令人討厭。與新會的秀才塾師不同,廣州城的先生們不僅功名更高,還有更廣闊的見識,去北京應試過,與各地文人有交往。這些閲歷與學養在課堂上、閲卷中傳遞給梁啓超,將他帶到了學術的邊緣。
2019
時間:2019****年
地點:廣州 學海堂
人物:許知遠
我對廣州一直有一種很特殊的感情,可能跟少年的記憶有關係。因為我出生在 20 世紀 70 年代末,中國剛剛開放,我們所有新的感覺都是從南方傳過來的。加上我是在北京的軍隊大院長大的,軍隊大院方方正正,日常生活也是規規矩矩,我的生活是很刻板的。
在當時的電視劇或者流行文學作品中,廣州是一個非常有異域風情的地方,充滿了生活的熱情和慾望。大家每天可以早上起得很晚,在茶樓裏喝早茶、聽粵劇,晚上去大排檔吃宵夜,混來混去。這種充滿元氣的日常生活對我一直有很強的吸引力。
▲ 今天的廣州城
在一個很炎熱的下午,我去找學海堂當年的遺蹟。學海堂已經消失了,如果你現在去的話,你會看到鎮海樓,它是廣州的一個歷史博物館,是當時廣州城的最高建築,而學海堂和其他的地方都分佈在它的周圍。當年梁啓超也逛過這個鎮海樓,所以我在這兒閒逛的時候,就想起當年那些留着辮子的少年,他們怎樣生活、怎樣相處,怎樣看待這個世界。
比如像梁啓超這樣一個操着新會口音的、來自茶坑的農村孩子,遇上學海堂裏很多別的地區來的、優秀的學生,這些少年們彼此怎麼相識的呀?怎麼結交朋友啊?他最好的朋友是陳千秋,他們是怎麼樣互相熟悉起來的?我都非常好奇,但是這些資料太少了。
另一方面,一代代中國學子,包括我自己,都這麼討厭考試,他們怎麼面對自己的考試的?更何況應對的是科舉考試。他們可讀的書籍就那些幾本經典和一些重複性的文選,那個世界對他們來説相對靜止。只有瞭解梁啓超在思想世界和知識世界的靜止狀態,才能理解康有為給他帶來的衝擊。
2019
時間:2019****年
地點:廣州 四閲書店(東湖店)
人物:許知遠、侯虹斌、安東強
**侯虹斌:**許老師這次來廣東,也去了像廣州、新會這些地方,我想問一下你追尋梁啓超的痕跡,是否看到什麼讓你感懷歷史的遺蹟嗎?
**許知遠:**我去了新會,最強烈的感覺是中午吃飯,端上來一個蛇肉,塊兒挺大的,我以前吃過,但是這麼一大盤在我面前,還是挺有衝擊的,我吃了一口,其實挺好吃的。那一刻廣州作為一個蠻荒之夷的形象再次鮮明起來,這地方非常有生命力,我很喜歡廣州的很多氣象。
我去萬木草堂瞎逛,發現中國歷史斷裂得太嚴重了,我們的景觀、建築、人的反應都已經發生非常大的轉變,萬木草堂過去應該比這更大一點。新會也是,真的要去追溯那個時候的歷史情境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大部分你要靠史料,看當時的文獻、縣誌,靠想象。也可以找到一些遺蹟,這些方言裏面藴含的一些東西。
**讀者一:**我目前在廣州生活,我想問的是梁啓超從一個小村莊到廣州這個大城市,最後進入國家的權力中心,肯定有迷茫、搖擺、焦慮和不安,您在寫他的過程,有沒有出現過搖擺、焦慮和迷茫?怎麼突破的?靠咖啡還是靠酒?
**許知遠:**靠酒精和音樂吧。這本書對我改變蠻大,特別訓練你的耐心,而且你知道你是無法逃避的。而且,我在日常生活中也有很多焦灼的事情,是一個這麼不靠譜的創業人,這個書就變成了我躲避那些事情的東西,當我面對時局非常多的無奈時,只要躲到寫作的空間裏面,我就會有很多慰藉。
**讀者二:**分享的時候提到華夷之辨,現在在媒體當中也能看到對境外勢力的描述。對梁啓超來説,他在甲午戰爭中國失敗之後投靠日本,對他來説會不會有投敵的擔憂?他藉助侵略者的勢力延續自己革命的力量,會不會削弱革命的正當性,或者至少有這樣的擔憂?當時對他的評價會不會涉及這方面的批評?
**安東強:**可能今天的我們看待日本,跟那個時代的人看待日本的思維有很大差距。留學日本成為一個熱潮,恰恰是在甲午之後,尤其是在日俄戰爭以後,國人在晚清是以日為師。因為後來有了抗戰的問題,一談到日本大家就覺得是敵對,當年的很多人沒有今天對日本這麼強烈的情結。另外,日本對華的態度是在後來出現的,日俄戰爭後整個中日關係開始轉向,直到“二十一條”以後,徹底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