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適合做年度視頻的公司,可是他們沒做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551204-2019-12-10 08:15
快手是從2012年11月轉型為短視頻社區App的(那時名字還叫GIF快手),到現在已經七年。據説人體的細胞會每七年完成一次完整的新陳代謝,因此很多人一提到七年,最先反應出的詞就“七年之癢”。
如今的快手就正在經歷着一場“七年之癢”,除了熟悉的logo和界面,我常常覺得現在的快手和早年的快手並不是同一個軟件。
打開“發現”一欄,你會看到首頁熱門全被一些以前根本不可能上快手的主流媒體所擠佔——他們的視頻除了時事新聞、各路名人就是手遊廣告。但人們來到快手並不是為了看另一個微博熱搜。
在“關注”欄,幾乎所有主播都在和別人PK。PK簡直是直播演化出的最厲害的掙錢模式之一。
因為PK,以及快手小店的出現,主播們更加勤奮了,直播的時間也明顯反常。原來固定下午時間在自家院子裏直播做飯的小夥子到了夜裏11點還沒有睡覺,還在拼命推銷自熱火鍋;而固定在傍晚去廣場上帶着小姐姐開直播唱卡拉OK的鬍子大叔,突然在凌晨六點就上線了。
除了前面説到的主流媒體外,“發現”板塊推薦給你的主播們可以明顯看出其視頻製作更規範、更專業、團隊化。換個説法就是目的性更強了,都是衝着掙錢來的。
主播不能直接説套餐價,要先假裝捨不得,一點點往下壓價,讓觀眾覺得自己太賺了
有教舞蹈、教英語、教格鬥、賣紅酒的機構,也有做影視評論、蒙面揭秘行業內部秘密的自媒體,甚至還有律師、明星們,都開始在快手裏錄“段子”、做直播。
這總讓我有一種自己是在一棟SOHO寫字樓二層的感覺——沿着不算乾淨的走廊甬道,一家家的小公司排開去,做什麼的都有。但是不管帶給你什麼感覺,你都會知道這寫字樓裏畢竟有物業、有消防栓、有安全梯、有監控和保潔員。
而以前的快手能讓你聯想到什麼呢?我想不出來,總之它是一個平常的生活裏不容易看不到的地方——你可能在你的村子裏見到過一個怪人,但你沒辦法讓整個村子裏都是怪人,但早期的快手做到了這一切。
正在看一個村子裏的天才女主播表演段子,美顏相機的彈出廣告來添亂了
這世界沒有無條件的自由,但是我也總懷念一件事最初的自由生長,因為這是觀察世界的機會。
我是2015年在手機裏安裝的快手,為什麼要安裝它我已經忘了。我通過快手的“發現”欄目關注的第一個人是個山東的200多公斤的小夥,吸引我關注他的是他的第一個熱門視頻。在那視頻裏他已經剃了個圓寸頭,用當時最流行的喊麥做背景音樂學着痞子的樣子走了幾步路。
我順便看了看他之前所錄的僅有的幾個視頻——只是自己躲在牀邊,在昏暗的光線下一邊吸着鼻涕一邊獨自吃着雞蛋灌餅,或者坐在一間亂糟糟的房間裏一口氣喝光了一瓶可樂。
我的快手之旅就這樣開始了。
我喜歡快手。我經常看到我的朋友在微博裏分享一些快手上的技術流的快手主播,以及捕捉一些神奇和温暖的瞬間。而我更關注一些不那麼技術流的人和不那麼温暖的瞬間。我覺得這些不那麼温暖的瞬間是另一種温暖。
我從不承認我看快手是為了獵奇,或者説我分不清“獵奇”和“喜歡”的差別。我覺得在無聊的生命裏,總有些人會有抑制不住的渴望與眾不同的表達。一個人的生命裏總該有點瘋狂的時刻。
這個大叔經常在沙灘上找到老外給她們唱情歌,有點小尷尬
在那幾年,快手主播並沒有清晰明瞭的賺錢方式,他們大都靠接一些居住地的實體店以及打擦邊球的棋牌賭博遊戲的廣告來賺錢。他們當中大部分的人發視頻的動力,還是我説的那種瘋狂,以及想要出名。
我關注過一個小子,特別豁得出去,他錄的都是些瘋狂地在褲襠裏放二踢腳或者點燃幾掛鞭炮然後躺在其中任由鞭炮爆炸的硝煙湮沒自己的視頻。因為快手開始禁止這種越來越有危險自殘傾向的視頻,他只好改變了“戲路”,開始在村頭野地泥漿裏一邊打滾一邊喊麥,這小子嗓子不錯。
他還去啃用旋轉着的電鑽插着蘋果和玉米,或者在冬天一口吞掉兩根冰棍,當他艱難地把冰棍吞到一半的時候,視頻11秒的時間限制已經快到了,他只能含着冰棍口齒不清地衝着攝像頭大喊:“雙擊!666!”
再後來,他有了一輛摩托車,他開始一邊騎着摩托在村頭飆車一邊用一隻手高舉着自拍杆拍自己唱歌。
直到有一天,他出了車禍——這段視頻是他的朋友錄的,而他躺在病牀上,頭上和腿上都纏着繃帶,牙都崩掉了好幾顆,臉也有點變形,元氣大傷。
他最後一個視頻是躺在牀上秀了下他哥們送他的果籃——就是我們平時去醫院探望病人常會買的裝飾着玻璃紙的普通果籃。他給這段視頻添加的文字是:這輩子第一次收到這麼大的禮物。
從這個視頻之後他就很快淡出了快手,連他的賬號我也找不到了。
我關注過一個跳街舞出神入化的哥們。有一次直播的時候,他躺在牀上播着播着就睡着了,是真的睡着了,均勻地呼吸着,剩下的20幾個網友看着他,紛紛打出省略號。這個男孩之前感覺是個潮人,經常在燈火闌珊的街頭跳舞,這兩年不知道出了什麼變故,他跑到工地上打工,每天錄的視頻就是給工友們跳舞,工友們看着他,臉上露出單純而羨慕的笑容。
快手上著名的街頭時裝走秀播主“時尚教父”,圖為他設計並手工製作的機器人時裝——我必須得説,經我手那麼多台DIY電腦,我也沒把這些廢掉的內存這麼用過
我也關注了很多漂亮女生,她們全都比我小很多。其中有一個十幾歲的河北女生,當時正在上職高。她不難看但也談不上漂亮,我關注她正是因為她那種想要瀟灑卻又拘謹的微妙氣質吸引了我。
可以看得出她喜歡打扮,但並不喜歡上學,她在班裏錄快手時的id名叫“小狐狸”,一個但凡心智成熟一點的女生誰會起這個名字?後來她燙了捲髮,視頻裏不再出現教室或者宿舍的背景,我想她應該是畢業了,女生在畢業後都會有一個很快速地打扮得體起來的神奇瞬間。
然後,不出所料,她終於改了一個正常點的名字。她長大了。再後來,她開始秀自己和一個男生在一起的視頻——也同樣不出所料,過了段時間,她開始在拍攝自己好看角度的視頻下面,寫一些似是而非的關於感情的困惑的話。再之後,那個和她一起出現的男生不見了,凡是涉及到他的視頻也都被她在一夜之間默默刪掉。
這個網絡時代的令人遺憾但細想起來又很迷人的一點是——很多東西都會慢慢被抹掉,除了個別人之外,再也不會有人記得。
奇怪的禿頭理髮播主,應該是賣假髮的,但我從沒看過他們的直播
另一些被抹掉的,是那些在快手裏“風雲一時”的社會人。他們除了每天秀秀路虎寶馬、秀聚餐,秀一羣禿子喊口號外,就是每天彼此在網上互罵,尋仇,真真假假,為了漲粉。一些江湖故事在彼此的直播間裏被反覆講述,在講述之前他們總是表示他們不想講述。可一旦真的講述出來,你會發現這些所謂的江湖恩怨不過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還有不止一個禿子,悄悄帶着橫幅來到北京,跑到快手的大樓下,快速地和哥們一起打開橫幅——上面寫着“支持我大哥xxx”或者“xxx,山不轉水轉,我等着你來”這一類話,然後趁周圍人還沒來及反應過來,趕緊拍完視頻(視頻背景必須要有快手大樓上的字),收傢伙走人。這種視頻是在宣示:他們對大哥的尊重或者對敵人的蔑視是不可置疑的,同時也在暗示:他們的手眼是可以通到快手官方這個層面的,他們是有排面的。
總之,一切江湖恩怨,起於快手11秒鐘的視頻,也止於快手的11秒鐘視頻。
兩個光頭主播都在PK,他們的封面文字很巧合地產生了對話邏輯
有時,這些文着花臂的禿子們也會因為直播被封或者視頻被刪而錄一段給快手官方的視頻,在視頻裏他們半真半假地央求或者抱怨快手官方,有的還拿起玉溪或者中華煙的煙盒,對着手機鏡頭説:“請快手官方大哥抽一支。”
隨着快手的快速增長和它越來越規範化,很快,這些社會人又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樣,消失在快手當中,由一個個幾百萬關注的網紅,重新迴歸到這廣袤世界的眾生之中去。
你們説的那些我都明白。我知道都發生了什麼。我當然贊同正規化。
有一段時間,很多不到18歲就懷孕和生子的媽媽流行成風。她們的短視頻裏大都是秀自己抱着孩子、卻依然少女的身姿。她們幾乎和禿子社會人同時被封掉了,無影無蹤。我把對她們的觀察寫到了自己小説裏的人物身上。
我還關注過一個開福特野馬的道士,本來他在快手上信眾眾多,最後因為官方規則的限制,這人最後變成一個絮絮叨叨的居家大叔。
很多錄短視頻的人都是迪斯科愛好者。他們在自己家的卧室裏自創一套舞蹈,即興,毫無章法。有一個我關注了很久的姐姐,她日常的工作是在一個菜市場裏賣生牛肉的(也是通過她的短視頻瞭解到的);但是回到家,在客廳地板或者卧室的雙人牀上,她會穿着黑色的絲襪或者緊身褲,隨着節奏強烈的音樂跳起舞來,最後的5秒她會轉過身來,對你晃動她的屁股。
她為自己的短視頻配的文字裏永遠有“真誠”二字。比如“希望結交真誠朋友。”
“尬舞”的那些人也是快手江湖裏的一段傳奇。關於他們的獵奇、傳奇,這些都無需我多説,但對我個人而言最有電影感、最讓我覺得人生如戲的一個細節,是尬舞舞場最初的那個創始人。他最初的幾個短視頻,你能看出在他成為公園舞場DJ之前,他是個通宵睡在台球廳的浪子。
我總覺得他和我們這些看客絕非毫無關係。
我關注過一個粉絲永遠上不了2000的農村胖大姐。她的視頻平淡無奇,她錄自己和女兒的每一頓午餐和晚餐,她錄自己回孃家摘玉米的情景,她錄自己穿着新買的衣服時的樣子。
她很單純,自己的喜怒都掩藏不住。她喜歡讓自己的生活體面一點,比如每次趕上吃別人請的宴席,她都要多拍一些視頻。她有段時間像通過快手做個網絡紅娘,也想做電商賣賣減肥藥或者面膜,但如我所料,這些事業最終都不了了之。她還曾拍了兩個視頻宣佈她已經陪着老公到北京打工了,但是第三個視頻就顯示她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鄉。
看見她我也總會想想自己。
我還關注過一些殘疾人。他們會通過他們的短視頻中的一些細節告訴我:生活有時候強制你樂觀,你樂觀與不樂觀都是面朝着黑暗深淵,但你為了不被深淵吞噬,只能強迫自己樂觀,因為人有時候會處在一種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也關注過一個把豬當作寵物養的女孩子。她養的豬在一段段視頻裏越長越大,大得驚人。後來因為這女孩子懷孕了,就把豬寄養到了幾百公里外的一個豬場。幾個月後,她突然錄了個視頻並且在視頻裏哭了——儘管她千叮嚀萬囑咐,但不知什麼原因她的寵物豬寶寶已經死了——這還是在她主動問起養豬場的老闆時對方才冷冰冰若無其事地告訴她的。
這女孩在視頻裏泣不成聲地説:“你們都不理解我為什麼會養一頭豬當寵物,但它就是我從小養到大的呀……”這幾乎是對所有看到這個視頻的陌生人在掏心窩子。她正在傷心處,邊上有個男人忍不住笑了下——這男人在鏡頭外只能聽到他笑聲——也許是女孩的年輕丈夫,女孩邊哭邊側過頭衝他説了句:“別笑!”然後回過頭來接着對着鏡頭哭。
3個月過去了,這女孩還沒完全走出她的豬死去所帶來悲傷陰影,哪怕是她在妊娠期發一些大口吃奶油蛋糕的視頻,也會在視頻裏説一句,這種蛋糕以前是豬豬最喜歡吃的。
每次快手讓我感到迷失後,我都安慰自己,
哪怕是為了近距離看看快手裏這些奇怪的動物,也是好的
更多的主播是慢慢淡出我的記憶的,就像一些朋友慢慢淡出我的生活。
有些怎麼吃都沒法讓觀者有食慾的吃播,每天堅持錄吃東西的段子,在堅持了整整兩年後還是放棄了。
人們對快手認識的一大誤區是:只要我臉皮夠厚、腦子有問題,就一定能紅。但這完全是錯誤的判斷。
現在人們常常説到的那些所謂“土味視頻”的大V——這些乍看起來真的土到獵奇、情節毫無邏輯可言的段子的主播,當你熟悉他(她)們後,卻發現他們無一不是獨有特色,深諳受眾定位、對自己嚴苛自律、並且極富洗腦天賦的天才。他們之前一事無成是因為沒有找到自己順手的工具,所以他們天生就是為這個平台而生的,就像我天生是為寫作而生的一樣。
在快手的“發現”一欄裏,你看到的所有貌似平淡、荒誕、無聊的普通視頻,那都不是真的普通的視頻,而是經過快手的後台編輯極其嚴格篩選的,是萬里挑一的。真正的普通人錄的視頻是什麼樣的,看看“同城”一欄你就會知道。
你會恍然大悟,“發現”一欄裏你隨便關注到的人,都和你不同,你是普通凡人而他們天賦異稟。
很多人説快手低俗、無聊。這我完全能理解,因為這些人不從事像我一樣的觀察人的工作。
我寫這些並不是為了得出一個結論。我只想説,這幾年來我關注的500多個素昧平生的美人、怪咖、智者、巧匠,他們都是我的朋友。
在刷快手之前,我從沒見過的愛好與職業——平衡術、動力傘飛行
無論是那時還是現在,所有認真錄快手、有野心的人的目的都是為了出名和掙錢。但我依然能看到他們的生活,這是我看重的。我相信所有那些情之所至、不管是寵物豬死了還是戀人背叛了的人的哭泣,都是真情流露。
短視頻行業仍在不斷進化的過程中,我覺得快手是最應該像Google曾經作的那樣,每年年底的時候,精心製作一部自己的年度視頻,讓我們記住這一年裏的那些普通人的高光時刻。人這一輩子總是要證明一下自己是“不一樣的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