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爾:談談方法(下)【深度】_風聞
难得君-难得君官方账号-微信公众号:难得说(ndwh628)2019-12-10 21:40
作者| 笛卡爾
翻譯| 王太慶
來源| 難得讀書
圖:德國數字藝術家 justin peter 作品
第四部分
我不知道該不該跟大家談談我在那方面進行的第一批沉思,因為那些沉思實在太玄遠、太不通俗了,未必人人都感興趣。可是,為了使大家能夠評判我打下的基礎夠不夠結實,我覺得還是非談不可。我早就注意到,為了實際行動,有時候需要採納一些明知很不可靠的看法,把它們當成無可懷疑的看待,這是上面説過的。可是現在我的目的是專門尋求真理,我想做法就完全相反:任何一種看法,只要我能夠想象到有一點可疑之處,就應該把它當成絕對虛假的拋掉,看看這樣清洗之後我心裏是不是還剩下一點東西完全無可懷疑。因此,既然感官有時欺騙我們,我就寧願認定任何東西都不是感官讓我們想象的那個樣子。既然有些人推理的時候出錯,連最簡單的幾何學問題都要弄亂,作出似是而非的推論,而我自己也跟別人一樣難免弄錯,那我就把自己曾經用於證明的那些理由統統拋棄,認為都是假的。最後我還考慮到,我們醒時心裏的各種思想在睡着時也照樣可以跑到心裏來,而那時卻沒有一樣是真的。既然如此,我也就下決心認定:那些曾經跑到我們心裏來的東西也統統跟夢裏的幻影一樣不是真的。可是我馬上就注意到:既然我因此寧願認為一切都是假的,那麼,我那樣想的時候,那個在想的我就必然應當是個東西。我發現,“我想,所以我是”這條真理是十分確實、十分可靠的,懷疑派的任何一條最狂妄的假定都不能使它發生動搖,所以我毫不猶豫地予以採納,作為我所尋求的那種哲學的第一條原理。
然後我仔細研究我是什麼,發現我可以設想我沒有形體,可以設想沒有我所在的世界,也沒有我立身的地點,卻不能因此設想我不是。恰恰相反,正是根據我想懷疑其他事物的真實性這一點,可以十分明顯、十分確定地推出我是。另一方面,只要我停止了思想,儘管我想象過的其他一切事物都是真的,我也沒有理由相信我是過。因此我認識了我是一個本體,它的全部本質或本性只是思想。它之所以是,並不需要地點,並不依賴任何物質性的東西。所以這個我,這個使我成其為我的靈魂,是與形體完全不同的,甚至比形體容易認識,即使形體並不是,它還仍然是不折不扣的它。
接着我就作一般的考察,看看一個命題必須具備什麼條件才是真實可靠的。因為我既然已經發現了一個命題,知道它是可靠的,我想就應當知道它何以可靠。我發現,“我想,所以我是”這個命題之所以使我確信自己説的是真理,無非是由於我十分清楚地見到:必須是,才能想。因此我認為可以一般地規定:凡是我十分清楚、極其分明地理解的,都是真的。不過,要確切指出哪些東西是我們清楚地理解的,我認為多少有點困難。
下了這個結論之後,我接着考慮到,我既然在懷疑,我就不是十分完滿的,因為我清清楚楚地見到,認識與懷疑相比是一種更大的完滿。因此我想研究一下:我既然想到一樣東西比我自己更完滿,那麼,我的這個思想是從哪裏來的呢?我覺得很明顯,應當來自某個實際上比我更完滿的自然。至於我心裏那些關於天、地、光、熱之類成千上萬個東西的思想,我不用費多大力氣就知道它們是從哪裏來的,因為我既然看不出它們有什麼地方我覺得比我高明,就滿可以認為:如果它們是真的,那就是沾了我的本性的光,因為我的本性是有幾分完滿的;如果它們不是真的,那是由於我憑空捏造,也就是説,它們之在我心裏出現是由於我有毛病。但是,在我心裏想到一個比我自己更完滿的是的時候,情形就不能是這樣了,因為憑空捏造出這個觀念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要知道,説比較完滿的產生於比較不完滿的,説前者沾後者的光,其不通實在不下於説無中生有,所以我是不能憑自己捏造出這個觀念的。那就只能説:把這個觀念放到我心裏來的是一個實際上比我更完滿的東西,它本身具有我所能想到的一切完滿,也就是説,乾脆一句話:它就是神。我還要作一點補充:既然我知道自己缺乏某一些完滿,那我就不是單獨存在的是者(請原諒,我要在這裏放手使用幾個經院裏的名詞),必定要有另外一個更完滿的是者作為我的靠山,作為我所具有的一切的來源。因為,如果我本是單獨的、不依靠任何別的東西的,因而憑自己具有了我從那個完滿的是者分沾到的那一小份,那麼,我能夠根據同樣理由憑自己具有我自知缺乏的其餘一切,成為永恆無限、萬佔不移、全知全能的是者,具有我能夠在神身上看到的一切完滿了。因為根據我以上的推理,要想發揮我的本性的全部能力去認識神的本性,就不用做什麼別的,只需要把我心裏所想到的東西統統拿來,看看具有它們是完滿呢,還是不完滿。我深信:凡是表明不完滿的,在神那裏都沒有,凡是表明完滿的,在神那裏都有。於是我看到,懷疑不定、反覆無常、憂愁苦悶之類事情,神那裏都不可能有,因為連我自己都很樂意擺脱它們的。除此以外,我還有一些關於可以感覺到的、有形體的東西的觀念,因為我儘管假定自己在做夢,看到的、想象到的都是假的,卻不能否認我的思想中確實有這些觀念。可是,由於我十分清楚地知道我這裏理智本性與形體本性是分立的,同時考慮到合成就是依賴的證據,而依賴顯然是一種缺點,我就因此斷定:由這兩種本性合成決不是神那裏的一種完滿,所以神決非如此;如果世界上有某些形體、某些理智或其他並非十分完滿的東西的話,它們之所以是就應當依靠神的力量,離開了神它們就片刻都維持不下去。
我很想馬上就來尋求其他的真理。我拿幾何學家們的對象來研究,把它看成一個連續體,一個在長、寬、高三方面無限伸張的空間,可以分成不同的部分,這些部分可以有不同的形狀和大小,而且可以用各種方式挪動或移置,因為幾何學家就是這樣設定的。我瀏覽了幾個最簡單的證明,注意到它們之所以被人們公認為十分可靠,只是由於按照我們剛剛説過的那條規則,大家都明確地理解了它們。我也注意到,這些證明裏面並沒有什麼東西使我確信它們的對象是存在着的。因為我很清楚地看出,只要設定一個三角形,它的三隻角就必定等於兩直角,可是我並沒有因此看出什麼東西使我確信世界上有三角形。然而,我回頭再看我心裏的一個完滿的是者的觀念時,卻發現這個觀念裏已經包含了存在,就像三角形的觀念包含着它的三隻角等於兩直角、球形的觀念包含着球面任何一點都與球心等距離一樣,甚至於還要更明確。由此可見,神這個極完滿的是者是或者存在,這個命題至少同幾何學上任何一項證明同樣可靠。
可是有不少人認為自己很難認識這條真理,甚至很難認識自己的靈魂是什麼。這是因為他們鼠目寸光,只看到可以感覺到的東西,養成一種習慣,完全用想象力考慮問題,而想象是一種用於物質性的東西的特殊思想方式,所以凡是不能想象的事情他們就覺得無法理解。這種傾向,在經院哲學家信奉的一條格言裏表現得相當明顯,他們説:理智中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曾在感官中。實際上,神的觀念和靈魂觀念在感官中是根本沒有的。我覺得,那些人要想用想象來理解這兩個觀念,實在無異於要用眼睛來聽聲音、聞氣味;只是還有這樣一點區別:視覺同嗅覺或聽覺一樣使我們相信它的對象是真的,然而我們的想象、我們的感官如果沒有理智參與其事,並不能使我們相信任何東西。
最後可能還有些人聽了我説的這番話之後對神和靈魂的存在仍然不很信服。我很願意告訴他們:有許多別的事情他們也許認為十分確實,例如我有一個身體、天上有一些星星、有一個地球之類,其實全都不甚可靠;因為儘管我們對這類事情有一種實際行動上的確信,誰要是敢於懷疑它們至少顯得很狂妄,可是問題一涉及形而上學上的確實可靠,情形就不一樣了:一個人如果注意到,我們睡着的時候也照樣可以想象到這類事情,例如夢見自己有另外一個身體、天上有另外一批星星、有另外一個地球之類,而實際上並不是這樣,那麼,只要他不是神經錯亂,就一定會承認我們有充分理由對那類事情不完全相信了。因為夢中的思想常常是生動鮮明的,並不亞於醒時的思想,我們又怎麼知道前者是假的、後者不是假的呢?這個問題,高明的人可以儘量鑽研,愛怎麼研究就怎麼研究。我相信,如果不設定神的存在作為前提,是沒有辦法説出充分理由來消除這個疑團的。因為首先,就連我剛才當作規則提出的那個命題:“凡是我們十分清楚、極其分明地理解的都是真的”, 其所以確實可靠,也只是由於神是或存在,神是一個完滿的是者,我們心裏的一切都是從神那裏來的。由此可見,我們的觀念或看法,光從清楚分明這一點看,就是實在的、從神那裏來的東西,因此就只能是真的。這樣看來,如果説我們常常有一些觀念包含着虛妄,那就只能是那些混亂模糊的觀念,因為它們從不是者分沾了這種成分;也就是説,那些觀念在我們心裏那樣模糊,只是由於我們並不是十分完滿的。因為很明顯,説虛妄、不完滿本身來自神,其不通並不亞於説真理、完滿來自不是者。可是,如果不知道自己心裏真實的東西是來自一個完滿的、無限的是者的,儘管我們的觀念清楚分明,我們還是沒有理由確信這些觀念具有真實這一完滿品質的。
我們認識了神和靈魂、從而確定了那條規則之後,就很容易明白,我們睡着時想象出來的那些夢想,決不能使我們懷疑自己醒時的思想不真。因為即使在睡着的時候也可以出現非常清楚的觀念,例如幾何學家就可以在夢中發現新的證明,人儘管在做夢,觀念並不因此就不是真的;我們夢中最常犯的錯誤是用外部感官的那種方式表現各式各樣的對象,這也不壞,可以引起我們對感性觀念的真實性發生懷疑,因為這類觀念在我們醒時也常常欺騙我們,例如黃疽病人就覺得什麼都是黃的,距離很遠的星星或其他形體在我們眼裏就顯得比實際上小得多。總之,不管醒時睡時,我們都只能聽信自己理性提供的明證。請注意我説的是理性,並不是想象,也不是感官。例如,我們雖然十一分清楚地看見太陽,卻不能因此斷定太陽就像我們看見的那麼大;我們可以非常分明地想象到獅子腦袋接在羊身子上,卻不能就此推出世界上真有一個四不像。因為理性並沒有向我們發出指示,説我們這樣看到或想象到的就是真相。可是它卻明白地指示我們:我們的一切觀念或看法都應當有點真實的基礎,因為神是十分完滿、十分真實的,決不可能把毫無真實性的觀念放到我們心裏來。然而在睡着的時候,我們的想象雖然有時跟醒時一樣生動鮮明,甚至更加鮮明,我們的推理卻決沒有醒時那麼明確,那麼完備,所以理性又指示我們:我們的思想不可能全都是真實的,因為我們並不是十分完滿的;真實的思想一定要到醒時的思想裏去找,不能到夢裏去找。
第五部分
我從上面那些基本原理推出了整整一系列其他的真理,很樂意在這裏從頭到尾説給大家聽聽。可是要這樣做現在就需要談許多問題,那些問題學者們還在爭論,我又不想跟他們糾纏,所以我想最好還是不那麼做,只是大致説一説那些真理是怎麼一回事,讓高明的人看看有沒有必要給大家細講。我一直堅持自己已經下定的那個決心,除了剛才用來證明神和靈魂存在的那一條原理以外決不設定任何原理,任何一種看法,只要我覺得它清楚可靠的程度比不上幾何學家已往的證明,就決不把它當作真的接受;可是我敢大膽地説,我不僅找到竅門在很短的時間內滿意地弄清了哲學上經常討論的一切主要難題,而且摸出了若干規律,它們是由神牢牢地樹立在自然界的,神又把它們的概念深深地印在我們的靈魂裏面。所以我們經過充分反省之後就會毫不猶疑地相信,世界上的萬事萬物無不嚴格遵守這些規律。我再進一步觀察,看到這些規律是聯成一氣的,因此我認為自己已經發現了許多非常有用、非常重要的真理,勝過我從前學過的一切,甚至超過我從前希望學到的一切。
我寫過一部論著,試圖説明這些真理的主要部分,由於某種顧慮,沒有把它發表;大家不知道那部書講的是什麼內容,所以我只好在這裏給它作一個內容提要。那部書的論述對象是各種物質性的東西的本性。我在動手寫它之前,曾經打算把這一方面我認為知道的東西統統寫進去。然而,畫家是不能在一個平面上把立體的各方面同等地表現出來的,只有從其中選擇一個主要方面正對着光線,把其他的方面都放在背陰處,使人們看正面的時候可以附帶看到側面。同樣情形,我的論述裏也無法包羅我的全部思想,所以我只用較大的篇幅表達我對光的理解,然後附帶講一講太陽和恆星,因為光幾乎全部是從那裏發出來的;再講一講天宇,因為它是傳導光的;再講一講行星、彗星和地球,因為它們是反射光的;再專門講一講地球上的各種物體,因為它們有的是有色的,有的是透明的,有的是發光的;最後講一講人,因為他是這些東西的觀察者。為了把這一切往背陰的那邊挪挪,以便比較自由地説出我自己的判斷,而不必對學者們所接受的看法表示贊成或反對,我甚至於決定拋開我們這個世界,也就是説,假定現在神在想象的空間裏某個地方創造出一團物質,足夠構成這個世界,再把這團物質的各部分亂七八糟地攪和在一起,混淆得跟詩人所能設想的一樣,然後不再做別的事情,只是向自然界提供通常的協助,讓它遵照他所建立的規律活動,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情。於是我就首先描述這個物質,力求説明:除了剛才説過的神和靈魂的本性以外,世界上的任何東西,在我看來都沒有物質的本性那樣清楚,那樣容易瞭解。因為我甚至明確地設定:物質裏並沒有經院學者們所爭論那些“形式”或“性質”,其中的一切都是我們的靈魂本來就認識的,誰也不能假裝不知道。然後我就説明有哪些自然規律,我並不依靠任何別的原理,只是根據神的無限完滿進行推理,力求對那些可以置疑的規律作出證明,説明它們的確是自然規律,即便神創造了許多世界,也沒有一個世界不遵守它們。接着我又證明,這團混沌中的絕大部分物質必定按照這些規律以一定的方式自行安排調整,形成與我們的天宇相似的東西,它的某些部分則構成一個地球、若干行星和彗星,另一些部分則構成一個太陽、若干恆星。在這個地方我進而討論光這個主題,用很大的篇幅説明光是什麼,以及它如何必定在太陽和恆星裏出現,又從那裏出發在一瞬間穿過天宇中的廣大空間,並且從行星和彗星上向地球反射。我又作了許多補充,説明那些天宇和星球的質地、位置、運動和各種性質,我想説了這些就足可以表明我們這個世界上的天宇和星球也應當跟我所描述的那個世界上的一模一樣,至少可以一樣。往下我就特別講一講地球,具體地説明:雖然我已經明確設定神並沒有把重量放進構成地球的物質,地球上的各部分仍然絲毫不差地引向地心;地面上既然有水和空氣,那麼,天宇和星辰的構造,主要是月球的構造,就不能不在那裏引起潮汐,在各方面都跟我們在海里見到的一樣,此外還引起一種洋流和氣流,從東到西,跟我們在熱帶地方見到的一樣;何以山脈、海洋、泉水、河流能在地球上自然形成,礦物能在那裏的礦山上產生,植物能在那裏的原野上長出,各式各樣的所謂混合物或組合物能在那裏造成。由於我發現除了星球之外世界上只有火產生光,所以我撇開其他現象專門下工夫詳細説明那些與火有關的事情,指出火是怎麼產生的,怎麼維持的,何以有時候有熱無光,有時候有光無熱;它何以能夠在不同的物體上引出不同的顏色以及不同的其他性質;它何以把某些東西燒化,把另一些東西燒硬;它何以能燒掉幾乎所有的東西,把它們燒成灰和煙;以及它如何能單憑猛燒把那些灰燼燒成玻璃。這種從灰燼到玻璃的轉化我覺得跟自然界發生的其他各種轉化一樣奇妙,所以我特別樂意描述它。
儘管這樣,我還不想就此得出結論説:這個世界就是照我説的那種方式創造出來的,因為也很可能神當初一下就把它弄成了定型。可是確確實實,神學家們也一致公認,神現在保持世界的行動就是他當初創造世界的那個行動。既然如此,即便神當初給予世界的形式只是混沌一團,只要神建立了自然規律,向世界提供協助,使它照常活動,我們還是滿可以相信:單憑這一點,各種純粹物質性的東西是能夠逐漸變成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的,這跟創世奇蹟並不衝突;而且,把它們看成以這種方式逐漸形成,要比看成一次定型更容易掌握它們的本性。
描述了無生命的物體和植物之後,我就進而描述動物,特別是人。可是我這方面的知識不夠,不能用上面那種格式來講,也就是説,不能用原因來證明結果,説不出自然界是用什麼種子、以什麼方式產生出這類東西的。所以我姑且假定神造了一個人的身體,不論在肢體的外形上,還是在器官的內部構造上,都跟我們每個人的完全一樣,採用的材料就是我所描述的那種物質,一開頭並沒有放進一個理性靈魂,也沒有放進什麼別的東西代替生長靈魂或感覺靈魂,只不過在他的心臟裏點了一把上面説過的那種無光之火;這種火的本性,我想同那些使濕草堆發熱、使葡萄釀成新酒的火是一樣的。因為點着那把火之後那個身體裏就可以產生各種機能。我仔細檢查,發現只要我們不思想,因而不觸動靈魂這個與形體分立的部分(上面已經説過,靈魂的本性只是思想),我們身上所能產生的也就恰恰是那些機能,這一方面可以説無理性的動物跟我們是一樣的,可是我卻不能因此在那個身體裏找到什麼依靠思想的、純粹屬於我們的機能;後來我假定神創造了一個理性靈魂,用我描述的那種特定的方式把它結合到那個身體上,我就在其中發現這類機能了。
為了使大家明白我在那部書裏是怎樣討論這個問題的,我要在這裏説明一下心臟和動脈的運動,因為這是動物身上可以觀察到的最基本、最一般的運動,知道了它就很容易知道對其他各種運動應當怎樣看。為了使大家比較容易瞭解我的説明,我要請不熟悉解剖的人費點力氣,在讀我的説明之前先切開一個有肺大動物的心臟放在面前(因為它的各部分都很像人的心臟),看看其中的兩個心舍或心腔:先看右邊的一個,有兩根粗管子連在上面,一根是腔靜脈,這是主要的貯血器,好像樹幹,體內其他靜脈都是它的分支;另一根是動靜脈,這個名字取得不好,因為他實際上是一根動脈,以心臟為出發點,然後形成許多分支,佈滿兩肺。再看左邊一個心腔,也同樣有兩根管子連着,跟上面説的兩根同樣粗,或者更粗,一根是靜動脈,這個名字也取得不好,因為它只是一根靜脈,來自兩肺,在肺裏有許多分支,跟動靜脈的分支交織在一起,又跟氣管的分支交織在一起,空氣是通過氣管吸進來的;另外一根管子是大動脈,從心臟通出去,把分支通到全身各處。我還要請大家看一看十一片小皮膜,好像十一座小門,管着這兩個心腔上四個口子的啓閉:三片在腔靜脈的人口,裝配得完全不妨礙其中的血液流人右腔,卻正好使血液不能從心臟往外流;三片在動靜脈的人口,裝配得正好相反,只容許右腔裏的血液流到肺裏,不容許肺裏的血液往回流;另外兩片在靜動脈的人口,許可血液從肺裏往左腔流,不許它往回倒;還有三片在大動脈的人口,容許血液從心臟流出,不許它往心臟迴流。這些皮膜的數目也很自然,用不着再找什麼別的理由來解釋,因為靜動脈位置特殊,口子是橢圓的,兩片就能閉攏。另外三個口子是圓的,要有三片才能閉攏。此外我還要請大家注意,大動脈和動靜脈的組織要比靜動脈和腔靜脈堅硬得多、結實得多,靜動脈和腔靜脈進入心臟前擴大成兩個囊形,稱為心耳,是跟心臟一樣的肌肉構成的;心臟裏的温度總是高於身體的任何部分;這種温度可以使流入心臟的血滴立刻膨脹擴張,就像我們把各種液體滴人高温容器時通常見到的那樣。
注意到這幾點之後,我就用不着説出什麼別的理由來解釋心臟的運動了。要知道,那兩個心腔沒有充滿血液的時候,血液必然要從腔靜脈流人右腔,從靜動脈流入左腔,因為這兩條血管是經常充滿血液的,這時它們朝心臟開的口子又閉不住;可是一流進兩滴血,一個心腔一滴,由於進口開得很大,後面的血管又充滿血液,血滴必然很大,遇到高温就立刻變稀膨脹,這樣一來,就把整個心臟撐大,把那兩條血管入口上的五扇小門推得閉攏,堵死了來路,心臟裏的血液就不再增多;這兩滴血繼續稀化,越變越稀,就把另外兩條血管口上的六扇小門推開,打通了去路,這樣一來,就幾乎在撐大心臟的同時把動靜脈和大動脈的一切分支全都撐大了;然後心臟就立刻收縮,這兩條動脈也跟着收縮,因為流進來的血液在那裏冷卻了,於是那裏的六扇小門重新閉攏,腔靜脈和靜動脈上的五扇小門重新打開,放進另外兩滴血,這兩滴血又把心臟和動脈撐大,跟前兩滴完全一樣;由於流人心臟的血液先經過那兩個稱為心耳的囊,所以心耳的運動是與心臟的運動正好相反的,心臟舒張的時候心耳就收縮。由於有一些人不明白數學證明的力量,不善於判別真正的推理和似是而非的推理,很可能不作調查研究就貿然否定以上的説法,我願意提醒他們:我剛才説明的心臟運動,是由那種可以用眼睛在心臟裏看到的器官結構必然引起的,是由那種可以用手指在心臟裏摸到的温度必然引起的,是由那種可以憑經驗認識到的血液本性必然引起的,正如時鐘的運動是由鐘擺和齒輪的力量、位置、形狀必然引起的一樣。
如果有人問:靜脈裏的血液既然繼續不斷地流人心臟,怎麼不會流乾?既然血液通過心臟都流進了動脈,動脈怎麼不會灌滿?我對這個問題的答覆,無非就是一位英國醫生已經寫過的那些。他應當受到表揚,因為他在這方面打破了悶葫蘆,第一個告訴我們:在動脈的末梢上有許多細微的通道,經過這些通道,從心臟流來的血液就進入靜脈的毛細分支,再重新流向心臟,它的行程只是一個永遠不停的循環。所以説,他用外科醫生的通常經驗作了非常充分的證明:外科醫生切開臂部靜脈放血的時候,如果在切口上方把手臂不鬆不緊地捆住,血液就出得比不捆多;如果捆在切口下方靠手一邊,或者在上方捆得太緊,情況就完全相反。因為很明顯,在上方不緊不松地捆住可以阻止手臂裏已有的血液通過靜脈回到心臟,並不妨礙血液通過動脈不斷地從心臟回到手臂,這是因為動脈的位置在靜脈底下,管壁又比較硬,不容易壓扁,從心臟向手臂流的動脈血力量又大於從手臂流回心臟的靜脈血;這血既然通過一根靜脈上的切口從手臂裏往外流,那就必定有一些通道位於捆紮處的下方,也就是説,靠近手臂的末端,血液可以從動脈通過那些通道來到切口。他還對他的血液流程學説作了一個非常充分的説明,根據是:有好些細小的皮膜沿着靜脈裝配在不同的地點,使靜脈中的血液不能從身體的中樞往末端流,只能從末端流回心臟;此外還有一個實驗表明,身體裏的全部血液,只要切開一根動脈,就會在很短的時間內流光,雖然這根動脈是在離心臟很近處緊緊結紮住的,切口在心臟與結紮點之間,使我們不至於想象到流出的血液是從別處來的。
可是還有許多別的情況證明,血液運動的真正原因是我所説的那一種。首先,我們看到靜脈血與動脈血有差別,這隻能是由於血液經過心臟變稀了,可以説汽化了,它剛流出心臟不久、處在動脈裏的時候,與它進入心臟以前不久、處在靜脈裏的時候相比,要更精細、更活躍、更熱;而且,如果仔細觀察,還可以發現這種差別只是在靠近心臟的地方表現得很顯著,在離開心臟很遠的地方就不那麼顯著了。其次,動靜脈和大動脈的管壁很硬,這就充分表明,血液對這兩條血管的衝擊要比對靜脈的衝擊更有力;心臟左腔和大動脈之所以比右腔和靜動脈寬大,只是由於靜動脈裏的血液通過心臟後僅僅在肺裏待過,要比剛從腔靜脈裏的血液更精細,稀化得更厲害、更迅速。醫生之所以能夠切脈診斷,只是由於他知道,血液的性質改變了,心臟温度使血液稀化的強度和速度就會發生變化。如果我們研究心臟的温度是怎樣傳到其他肢體上去的,那就必須承認這是憑藉血液,血液經過心臟變熱,再從那裏帶着温度流到全身;因此,如果把身體上某個部分的血弄掉,那個部分也就變涼了;心臟儘管燙得像一塊燒紅的鐵,如果不把新的血液不斷輸送到手腳上去,還是不足以使手腳變熱的。我們又由此認識到,呼吸的真正用途就在於往肺裏運送足夠的新鮮空氣,血液在心臟裏已經稀化成為蒸汽,從右腔進人兩肺,遇到空氣就濃縮起來,重新變成血液,然後回到左腔,這樣才能給那裏的火當燃料。這是很可靠的,因為我們看到,沒有肺的動物心臟就只有一個腔;胎兒在母腹中不能用肺,腔靜脈的血液就通過一個口子流入左心腔,又從動靜脈通過一根管子流人大動脈,並不經過肺。此外,消化之所以能在胃裏進行,只是由於心臟通過動脈把温度輸送到胃裏,同時還送去一些流動性較大的血液分子,幫助分解吃進的肉食。如果考慮到血液反覆經過心臟化為蒸汽每天大約不下一二百次,那就很容易瞭解那種使肉食漿汁轉化為血液的作用了。我們也不用舉出什麼別的情況來説明營養是怎麼一回事,各種不同的體液是怎樣產生的,只需要説:血液稀化時帶着一股力量,從心臟向動脈的末梢推進,在達到各個器官的時候,血液中的某些分子就在那裏停留下來,把器官中的一些分子趕跑,取而代之;由於遇到的孔隙位置不同、形狀不同、大小不同,所以有一些血液分子鑽得進,有一些鑽不進去,就像一些型號不同的篩子,打着各式各樣的眼,可以把不同種類的穀粒分開一樣。最後是這一切中間最值得注意的一種現象,即元氣的產生:元氣好像一股非常精細的風,更像一團非常純淨、非常活躍的火,不斷地、大量地從心臟向大腦上升,從大腦通過神經鑽進肌肉,使一切肢體運動;這就用不着再設想什麼別的原因來説明,為什麼那些最靈活、最敏鋭的血液分子最適宜於構成元氣,只往大腦裏鑽,不往別處去,這只是因為從心臟輸送它們到大腦去的動脈是最直的,只是因為按照機械學的規律(自然界的規律也是一樣),如果有好多東西同時往一處擠,那裏又沒有足夠的地方把它們都容下(那些血液分子從左心腔往大腦擠的情況就是這樣),有力的就必定把軟弱的、不靈活的擠到一邊,獨佔鰲頭。
我在曾經打算發表的那部論著裏對這一切作了相當詳細的説明。接着我又在那部書裏指出:人身上的神經和肌肉一定要構造成什麼樣子,其中的元氣才能夠使肢體運動,就像我們見到的那樣,腦袋砍下之後不久,儘管已經不是活的,還在動來動去,亂啃地皮;大腦裏一定要發生什麼樣的變化,才能使人清醒、睡眠和做夢;光亮、聲音、香氣、滋味、温度以及屬於外界對象的性質,怎樣能夠通過感官在大腦裏印上各種不同的觀念;飢渴等等內心感受又怎樣能夠把它們的觀念送進大腦;通覺怎樣接納這些觀念,記憶怎樣保存這些觀念,幻想怎樣能夠把這些觀念改頭換面、張冠李戴拼湊成新的觀念,並且用這樣的辦法把元氣佈置在肌肉裏,使這個身體上的肢體做出各式各樣的動作,既有關於感官對象方面的,也有關於內心感受方面的,就像我們的肢體那樣,沒有意志指揮也能動作。在我們看來這是一點都不奇怪的,我們知道人的技巧可以做出各式各樣的自動機,即自己動作的機器,用的只是幾個零件,與動物身上的大量骨骼、肌肉、神經、動脈、靜脈等等相比,實在很少很少,所以我們把這個身體看成一台神造的機器,安排得十分巧妙,做出的動作十分驚人,人所能發明的任何機器都不能與它相比。講到了這裏,我又特意停下來指出:如果有那麼一些機器,其部件的外形跟猴子或某種無理性動物一模一樣,我們是根本無法知道它們的本性與這些動物有什麼不同的;可是如果有一些機器跟我們的身體一模一樣,並且儘可能不走樣地模仿着我們的動作,我們還是有兩條非常可靠的標準,可以用來判明它們並不因此就是真正的人。第一條是:它們決不能像我們這樣使用語言,或者使用其他由語言構成的訊號,向別人表達自己的思想。因為我們完全可以設想一台機器,構造得能夠吐出幾個字來,甚至能夠吐出某些字來回答我們扳動它的某些部件的身體動作,例如在某處一按它就説出我們要它説的要求,在另一處一按它就喊痛之類,可是它決不能把這些字排成別的樣式適當地回答人家向它説的意思,而這是最愚蠢的人都能辦到的。第二條是:那些機器雖然可以做許多事情,做得跟我們每個人一樣好,甚至更好,卻決不能做別的事情。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它們的活動所依靠的並不是認識,而只是它們的部件結構;因為理性是萬能的工具,可以用於一切場合,那些部件則不然,一種特殊結構只能做一種特殊動作。由此可見,一台機器實際上決不可能有那麼多的部件使它在生活上的各種場合全都應付裕如,跟我們依靠理性行事一樣。而且,依靠這兩條標準我們還可以認識人跟禽獸的區別。因為我們不能不密切注意到:人不管多麼魯鈍、多麼愚笨,連白痴也不例外,總能把不同的字眼排在一起編成一些話,用來向別人表達自己的思想;可是其他的動物相反,不管多麼完滿,多麼得天獨厚,全都不能這樣做。這並不是由於它們缺少器官,因為我們知道,八哥和鸚鵡都能像我們這樣吐字,卻不能像我們這樣説話,也就是説,不能證明它們説的是心裏的意思;可是先天聾啞的人則不然,他們缺少跟別人説話的器官,在這一點上跟禽獸一樣,甚至不如禽獸,卻總是自己創造出一些手勢把心裏的意思傳達給那些跟他們常在一起並且有空學習他們這種語言的人。這就證明禽獸並非只是理性不如人,而是根本沒有理性,因為學會説話是用不着多少理性的;我們雖然看到那些同種的動物也跟人一樣彼此能力不齊,有比較容易訓練的,有比較笨的,可是最完滿的猴子或鸚鵡在學話方面卻比不上最笨的小孩,連精神失常的小孩都比不上;如果不是動物的靈魂在本性上跟我們完全不同,這是無法想象的。我們決不能把語言與表現感情的自然動作混為一談,那些動作動物是可以模仿的,機器也同樣可以模仿;我們也不能像某些古人那樣,認為禽獸也有語言,只是我們聽不懂。因為如果真是這樣,禽獸既然有許多器官跟我們相似,它們就能夠向我們表達思想,如同向它們的同類表達一樣了。還有一件事非常值得注意,這就是:雖然有許多動物在它們的某些活動上表現得比我們靈巧,可是我們看到,儘管如此,這些動物在許多別的事情上卻並不靈巧:它們做得比我們好並不證明它們有心思;因為它們假如有就會比我們任何人都強,就會在一切其他事情上做得都好;可是它們並沒有心思,是它們身上器官裝配的本性起的作用:正如我們看到一架時鐘由齒輪和發條組成,就能指示鐘點、衡量時間,做得比我們這些非常審慎的人還要準確。
這以後我還描述了理性靈魂,表明它決不能來自物質的力量,跟我所説的其他事情一樣,正好相反,它顯然應當是神創造出來的;我們不能光説它住在人的身體裏面,就像舵手住在船上似的,否則就不能使身體上的肢體運動,那是不夠的,它必須更加緊密地與身體聯成一氣,才能在運動以外還有同我們一樣的感情和慾望,這才構成一個真正的人。然後,我在這裏對靈魂問題稍微多談幾句,因為這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要知道,無神論的錯誤我在上面大概已經駁斥得差不多了,可是此外還有一種錯誤,最能使不堅定的人離開道德正路,就是以為禽獸的靈魂跟我們的靈魂本性相同,因而以為我們跟蒼蠅、螞蟻一樣,對身後的事情沒有什麼可畏懼的,也沒有什麼可希望的;反過來,知道我們的靈魂跟禽獸的靈魂大不相同,也就更加明白地瞭解,為什麼我們的靈魂具有一種完全不依賴身體的本性,因而決不會與身體同死;然後,既然看不到什麼別的原因使它毀滅,也就很自然地由此得出結論,斷定它是不會死的了。
第六部分
三年前我寫完了那部包含這些內容的論著,剛剛着手修改、準備付印的時候,聽説有一些權威人士對某某人新近發表的一種物理學見解進行了譴責。那些人士是我非常重視的,他們的權威對我的行為有很大影響,正如我自己的理性對我的思想起支配作用一樣。至於那種見解,雖説我自己不一定主張它,可是確確實實,在他們提出譴責之前,我並沒有在其中看出什麼問題,認為危害宗教、危害國家。因此,如果理性認為可以接受,我是不會拒絕把它寫在書裏的。這件事使我感到惶恐,因為在我的見解當中也同樣可以找出某一點是我弄錯了的,雖然我一貫小心謹慎。任何新的看法,只要我沒有得到非常可靠的證明,總是不予置信,任何意見,只要有可能對人家不利,總是不肯下筆。這已經足以使我改變原來的決定,不再發表我的那些見解。因為我以前決定發表時所持的理由雖然非常有力,我的性格卻總是使我厭惡以著書為業,它使我找到不少別的理由來為自己改變主意辯解。這些理由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很值得注意,所以不但我有興趣在這裏説一説,大概讀者也會有興趣聽一聽。
我對於自己心靈的產物素來不很重視;多年以來,我使用我的那種方法並沒有得到什麼別的收穫,只不過滿意地解決了一些思辨之學方面的難題,再就是努力按照那種方法教給我的道理好好做人,一直沒有想到自己有著書立説的必要。因為我感到,在為人處世方面人人都有非常強烈的主見,如果容許每一個人都像奉天承運、治理萬民的君主那樣,都像得天獨厚、滿腔熱忱的先知那樣,從事移風易俗的工作,那就會人人動手,個個爭先,都成為社會改革家了;我的想法固然令我自己十分滿意,我相信別人也有想法,他們的想法大概更能使他們滿意。可是,等到我在物理方面獲得了一些普遍的看法、並且試用於各種難題的時候,我立刻看出這些看法用途很廣,跟流行的原理大不相同。因此我認為,如果秘而不宣,那就嚴重地違犯了社會公律,不是貢獻自己的一切為人人謀福利了;因為這些看法使我見到,我們有可能取得一些對人生非常有益的知識,我們可以撇開經院中講授的那種思辨哲學,憑着這些看法發現一種實踐哲學,把火、水、空氣、星辰、天宇以及周圍一切物體的力量和作用認識得一清二楚,就像熟知什麼匠人做什麼活一樣,然後就可以因勢利導,充分利用這些力量,成為支配自然界的主人翁了。我們可以指望的,不僅是數不清的技術,使我們毫不費力地享受地球上的各種礦產、各種便利,最主要的是保護健康。健康當然是人生最重要的一種幸福,也是其他一切幸福的基礎,因為人的精神在很大程度上是取決於身體器官的氣質和狀況的。如果可以找到一種辦法使每一個人都比現在更聰明、更能幹,我認為應當到醫學裏去找。在現今的醫學當中有顯著療效的成分確實很少,可是我毫無輕視醫學的意思。我深信:任何一個人,包括醫務人員在內,都不會不承認,醫學上已經知道的東西,與尚待研究的東西相比,可以説幾乎等於零;如果我們充分認識了各種疾病的原因,充分認識了自然界向我們提供的一切藥物,我們是可以免除無數種身體疾病和精神疾病,甚至可以免除衰老,延年益壽的。我自己已經打定主意要把畢生精力用來尋求一門非常必要的學問,並且已經摸到了一條途徑,覺得非常可靠,只要照着走,必定可以萬無一失地把它找到;只是受到兩方面的阻礙,一是生命短促,二是經驗不足。所以我認為,要排除這兩重障礙,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自己所發現的一點東西毫無保留地、原原本本地告訴大家,請求有志之士繼續努力,更進一步,按照各人的傾向和努力從事必要的實驗,把自己獲得的經驗再告訴大家,代代相傳,使後人能夠接過前人的火炬前進,把多數人的生命和成績匯合在一起,這樣,我們羣策羣力,就可以大有作為,遠非個人單幹所能比。
關於經驗,我還注意到一件事,就是認識越進步越需要經驗。我們剛開始研究的時候,寧可採用那些舉目可見、盡人皆知的經驗;但要略加思考,不必好高騖遠,追求罕見的冷僻經驗。這樣做是因為我們還不認識最通常的原因,遇見罕見的經驗每每會上當,而且那種經驗所依靠的條件幾乎總是很特殊、很瑣屑的,很不容易看出來。我在這方面採取了以下的步驟:首先,我一般地考察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以及能夠有的一切,設法找出它們的本原或根本原因,為了這個目的,我不考慮別的,只考慮它們是神一手創造出來的,不從別處尋找,只發掘我們靈魂深處固有的真理萌芽,從其中抽繹出這些原因。跟着我就細看,根據這些原因可以推出哪些第一步的、最通常的結果;我覺得這樣做已經發現了天宇、星辰、地球,甚至於發現了地球上的水、空氣、火、礦物之類,這都是最普通、最簡單的東西,因此也最容易認識。然後我就想再往下推,推出更特殊的東西,這時候我面前出現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事物,使我感到在地球上現存的物種以外還有數不清的其他物種,如果神的意志要把它們放在地球上供我們使用的話,也可能在地球上存在過,單憑人的思想實在分不清哪是現存的,哪是可能存在過的,所以只有通過結果往上追溯原因,只有進行許多特殊的實驗。這以後,我又用我的心靈進行復查,我敢大膽地説,凡是曾經在我的感官面前出現的事物,我發現沒有一樣不能用我找出的那些本原相當方便地加以説明。可是我也必須承認,自然界的勢力是非常之大、非常之廣的,那些本原是非常簡單、非常一般的。因此我發現,幾乎任何一個特殊結果,開頭我都覺得可以用許多不同的方式從那些原因推出來,我通常遇到的最大困難就是不能決定它究竟依靠其中的哪一種方式;為了解除這個困難,我認為沒有別的好辦法,只有安排一套實驗,根據實驗結果不同來決定該用哪一種方式來解釋。到了這一步,我覺得我已經很清楚地看到,我們應當從什麼角度進行大部分實驗,才能達到這個目的;可是我也同樣看到,這些實驗非常繁重,數量非常龐大,我只有兩隻手,只有那麼一點收入,縱然再多十倍,也無法把它們做完;因此,我在認識自然方面能有多大進展,就看我今後能有條件做多少實驗。我寫那部論著就是打算使大家瞭解這一點,並且明白指出這樣做可以給大家帶來很大好處,所以我要求一切有志為人羣謀福利的人,也就是那些並非沽名釣譽、亦非徒託虛名的真君子,把他們已經做出的實驗告訴我,並且幫助我研究如何進行新的實驗。
可是從那時起又有另外一些理由使我改變了看法,覺得我應當實實在在地繼續寫下去。凡是我認為有幾分重要的東西,只要我發現了它的實況,就把它原原本本地寫出來,而且要仔仔細細地寫,就像準備付印一樣。這樣做可以儘量反覆推敲,因為準備給大家看的東西寫得總是比較過細,只給自己看的東西就馬虎多了(常常有些東西我開始想的時候覺得很對,打算往紙上寫的時候就覺得不對了)。同時也可以儘量為讀者想想,寫得明明白白。這樣,如果我寫的東西還有點價值的話,等我死後,得到它的人利用起來就比較方便了。可是我決不能同意在我活着的時候出版,免得引起種種反駁、種種爭辯,招來無可奈何的譭譽,惹是生非,浪費我準備用於自學的寶貴時間。因為固然人人都應當盡力為他人謀福利,獨善其身是毫無價值的;可是我們也不能目光短淺、只顧眼前,如果高瞻遠矚,放棄一些可能有益於今人的事情,去從事一些給子孫萬代帶來更大利益的工作,那也是很好的。其實我很願意告訴大家,我忙到現在,只認識到很少一點東西,不知道的東西還很多很多。可是我並不泄氣,認為很有希望,完全可以認識那些東西。因為在各門學問裏逐漸發現真理很像開始發財,不用費多大氣力就可以大有收穫,不像過去窮的時候那樣費好大勁也撈不到幾文。我們也可以把尋求真理比作領兵打仗,實力通常總是隨着勝利而雄厚的,吃了敗仗要煞費苦心才能保住不垮,打了勝仗之後卻不用費多大氣力就能佔領許多城池和大片地盤。我們努力克服妨礙我們認識真理的種種困難和錯誤,確實跟作戰一樣,在一個有點普遍性、有點重要性的問題上接受了錯誤的看法就是打敗了仗,要恢復原有陣地就必須大費心機;可是在有了可靠的本原的時候不怎麼費事就可以取得很大的進展。至於我,如果我過去在各門學問裏發現了一些真理的話(我希望本書的內容可以表明我發現了一些),我可以説,這只是由於我克服了五六個主要困難的結果,也可以説是打了五六次勝仗。我還可以大膽地説,我認為只要再打兩三次這樣的勝仗,我的計劃就可以全部實現;我現在年齡還不算很大,按照常理我還有足夠的時間,完全可以達到這個目的。可是我覺得,越是希望好好利用今後的時間,就越應當精打細算,好好安排;如果發表我的物理學原理,那一定會惹出許多事情,耽誤我的時間。因為儘管這些原理幾乎每一條都十分明確,只要懂了就不能不相信,而且我認為沒有一條不能加以證明,可是別人的意見是五花八門的,我這些原理不可能符合每個人的看法,所以我預料到一定會引起種種反駁,經常使我分心。
當然可以説,這種反駁還是有好處的,它可以使我知道自己的缺點;如果我有優點,通過反駁也可以使別人更深刻地理解它,況且羣眾可以比個人看得更廣,他們從現在開始反駁,也就用他們自己的發明幫助了我。可是,儘管我承認自己是極容易弄錯的,對自己心裏最先出現的想法是幾乎從來不相信的,我對別人的反駁還是有經驗,這種經驗告訴我,決不能指望從其中得到任何好處。因為我曾經多次受到批評,來源是各方面的,既有我認為是朋友的,也有某些我覺得對我不好不壞的人,甚至於還有某些人我明知是懷有惡意和忌妒的,我的朋友由於偏袒沒能看出的問題,他們都不遺餘力地加以揭露;可是他們向我提出的反駁卻幾乎沒有什麼東西出乎我的意料,即或有,也只是些離題很遠的細微末節;所以説,我遇到的那些批評家在我看來幾乎從來沒有一個比我自己更嚴格、更公正。而且我也從來沒有見到通過經院中進行的那種爭辯發現過什麼前所未知的真理;因為爭辯的時候人人都想取勝,儘量利用貌似真實的理由吹噓,很少權衡雙方的道理,那些長期充當律師的人並不因此後來就是更好的法官。
傳播我的思想也不會給別人帶來很大的好處,因為我還沒有把這些思想貫徹到底,還需要添加很多東西,然後才能用於實際。我覺得可以老老實實地説,如果有人能夠把它貫徹到底的話,那就應該是我自己,而不是別人;這並不是説世界上只有我聰明,比我聰明萬倍的人多得很,可是要想透徹理解、全面精通一樣東西,跟別人學還不如自己發明。這是千真萬確的,因為我曾經向一些非常聰明的人反覆説明我的某些思想,他們聽我講的時候彷彿瞭解得很清楚,可是一複述就竄改得面目全非,令我再也不能承認這就是我的思想。我願意乘這個機會請求後人注意,凡是未經我親自發表的東西,千萬不要聽信道聽途説,以為是我説出來的。有許多荒誕不經的説法被加到沒有著作傳下來的古代哲學家頭上,我覺得是毫不足怪的。我並不因此就認為他們的思想很不合理,因為他們是當時最智慧的人,只不過被傳統弄走了樣而已。大家都知道,他們的門徒就幾乎沒有一個超過他們的;我敢説,現在的那批熱烈追隨亞里士多德的人,如果得到跟亞里士多德一樣多的自然知識,就會覺得自己很幸運了,反正他們是決不會得到更多的知識的。這種人好比藤蘿一樣,藤蘿是決不能爬得比自己依附的樹更高的,而且常常在爬到樹頂之後又往下爬,因為我覺得他們也是在走下坡路,就是説,他們如果不再鑽研,學問也就江河日下,不如另外一批人,讀完經典裏明白説出的東西還不滿足,又想出許多難題,要在字裏行間搜索,找出祖師爺沒有説的、甚至根本沒有想到的解答。他們那種研究哲學的方式是非常適合才智十分平庸的人的,因為他們使用的範疇和原理含含糊糊,使他們能夠放言高論,無所不談,就像真的知道似的,並且能夠為他們的全部説法辯護,對抗各種最巧妙、最靈活的説法,弄得人家無可奈何。他們這樣做,我覺得好像一個瞎子,為了跟看得見的人打架不吃虧,就把人家拉到很黑很黑的地窖底下去。可以説,我不肯發表我所用的那些行學原理,對這種人是很有利的,因為那些原理非常簡單,非常明確,我一發表就等於打開窗子,把陽光放進他們跑下去打架的那個地窖。就連那些最聰明的人也大可不必急於知道那些原理,因為如果他們要想知道怎樣放言高論,無所不談,贏得博學的名聲,那很容易達到目的,只要守住貌似真實的道理就行了,這是在哪種對象裏都找得到的,不用多費氣力,不像尋求真理那樣難。真理是隻能在某些對象裏一點一點發現的,如果要談的是別的對象,那就要求我們坦白承認自己不知道。如果他們並不想裝出無所不知的樣子唬人,真想知道那麼一點真理(那點真理當然是值得知道的), 真想照着我那樣的計劃去做,那很好辦,看看這篇談話裏説過的那些就行了,並不需要我再多説些什麼。因為,如果他們能力很強,可以取得的成就比我大,那就更不用説,我認為已經發現的東西他們自己也一定可以發現。既然我的研究工作一貫循序漸進,尚待發現的東西自然比已經找到的東西更困難、更深奧,他們自己去發現它一定比跟我學更痛快;除此以外他們還可以養成一種習慣,先從簡單的東西開始,然後一步一步進而探索比較困難的問題,這比我的全部教導對他們更有用。拿我自己來説,我相信,如果在幼年的時候人家就把我多年來沒法加以證明的那些真理全部教給了我,學得一點都不費力,大概我是決不會知道什麼別的真理的,最低限度在尋求新的真理的時候決不會總是那樣熟練、那樣得心應手的。總之,如果世界上有那麼一種工作,由原班人馬一直於到底不另換人可以完成得更好,那就是我所幹的這一種。
可是,為了完成這種工作,需要進行一些實驗,那些實驗憑一個人的力量確實無法做完;一個人能夠有效地使喚的只是自己的一雙手,此外就只有找一些匠人或願意受僱的人,利用他們希望得錢的心理,拿出這種最有效的辦法,讓他們嚴格按照規定完成任務。也可能有一些人出於好奇,或者想學點東西,自願給他出力幫忙,可是這類人通常總是説的多、做的少,只是提出一些根本辦不到的建議,其目的當然是以此為由,要他給自己講解幾個難題,至少也要恭維自己幾句,應酬一番,作為報答,幹這類事情就不能不耗費若干有用的時間。至於別人已經做出的實驗,把它看成秘密的人是決不會公開的,即便有人願意告訴他一些,也多半內容駁雜,含有大量無用的枝節、多餘的成分,很不容易辨認出真理來;而且他還會發現,由於實驗者竭力把結果描述得符合自己的原則,這些實驗幾乎全都被解釋糟了,甚至弄得錯誤百出,即或有些實驗對他有用,也必須花費時間挑選,實際上得不償失。因此,假如世界上有那麼一個人,大家確實知道他能夠作出最偉大的發現,給公眾帶來莫大的利益,由於這個緣故,別人都千方百計地幫助他完成計劃,依我看來,能幫得上他的也只限於提供經費,資助他進行必要的實驗,再就是誰也不要打擾他、浪費他的時間。何況我這個人還沒有那麼大的魄力,不敢保證自己的貢獻一定出乎尋常,也沒有那麼大的派頭,不敢想象大家都應當很關心我的計劃,我的人格也不是十分卑鄙,那些可以被人認為非分的照顧我是一樣都不肯接受的。
這些顧慮加在一起使我三年來不願發表手頭的那部著作,甚至下定決心在我活着的時候決不發表任何帶有綱領性的、可以讓人們瞭解我的物理學原理的其他著作。可是從那時起又有另外兩條理由使我不得不在這裏拿出幾個特殊的樣品,向大家大致説一説我的活動和計劃。第一條理由是:如果不這樣做,有些人知道我曾經有意出版幾部著作,他們會以為我放棄出版是由於不可告人的原因;我雖然並不過分好名,甚至可以説厭惡榮譽,認為榮譽妨礙安靜,安靜最佳,可是也從來不想隱蔽自己的行為,好像犯了罪似的,也沒有防範森嚴,不讓人家知道自己,我認為那樣做不但對不起自己,而且給自己帶來一種不安,違反我所追求的精神上絕對安靜;而且,我儘管始終採取漠然態度,既不求名也不求無名,還是不能不得到某種名聲,所以我想還是應當盡力而為,至少要做到不得惡名。另外還有一條理由使我不得不寫這木書,那就是:由於需要做的實驗無窮無盡,我發現我的自學計劃不得不一天一天推遲,如果沒有別人幫助我是不可能完成的,所以我儘管沒有那麼大的派頭,不敢指望大家都來大力參加我的事業,還是不願意過分不盡責任,弄到死後留下罵名。人們總有一天會責備我太疏忽,沒有讓他們知道怎樣才能幫助我完成計劃,否則可以給他們留下許多更好的成果,我卻沒有做到。
我覺得不難選出一些題材,既不至於引起很大的爭論,也不需要違揹我的意願過多地宣佈我的原理,仍然可以很清楚地説明我在各門學問裏能夠做到什麼,不能做到什麼。這件工作做得成功與否,我自己沒法説,也不能對自己的作品議論一番,堵塞別人的評論,我很樂意大家審查它。為了使大家有更多的機會審查,我請求有反對意見可提的人通力協助,費心把意見寄給本書的出版者,我一得到他的通知就立刻把我的答覆附到本書的新版裏去,這樣,讀者可以同時看到兩方面的話,就更容易判別是非了;因為我的答覆決不會很長,只要認識到錯誤,就痛痛快快承認;如果看不出什麼錯誤,就簡簡單單説出我認為必要的話,為自己寫的東西辯護,不添新的材料,以免越説越遠,沒完沒了。
我在《折光學》和《大氣現象學》開頭處講了一些東西,由於我把它們稱為假設,似乎無意加以證明,初看可能有點奇怪,要有耐性把全篇仔細讀完。我希望大家讀完之後會感到滿意,因為我覺得其中的推理都是聯成一氣的,前面的可以證明後面的,後面的又可以反過來證明前面的,也就是説,可以用原因證明結果,又可以反過來用結果證明原因。大家不要以為我這是犯了邏輯上所謂循環論證的毛病,因為經驗告訴我們,這些結果大部分是非常可靠的,我根據一些原因把它們推演出來並不是以此證明它們實際存在,而是對它們作出説明,正好相反,那些原因是由它們來證明的。我把它們稱為假設,只是為了讓大家明白:我認為根據前面説過的那些基本原理是能夠把它們推出來的,可是我決意不那麼做,免得被某些聰明人鑽空子;要知道,別人花二十年工夫想出來的東西只要告訴他們兩三個字,他們就立刻以為自己在一天之內全都知道了;這種人越聰明、越機靈,就越容易犯錯誤,越不能發現真理,我要是作了那種推演,他們就會抓住把柄,認為那就是我的原理,在上面胡亂建立起狂妄的哲學來,弄得人家以為是我犯了錯誤。至於那些純粹屬於我的看法,我承認它們是新的,並不辯解,因為我相信大家看清了我的推理就會發現這些看法非常簡單、非常合乎常識,同大家對這類問題所能採取的其他見解相比,並沒有什麼特別、什麼奇怪;我也不吹噓這是我的創見,不過我很自豪,我採取這些看法並不是由於別人這樣説過,也不是由於別人沒有這樣説過,而只是由於理性這樣説服了我。
如果匠人不能立刻把《折光學》裏講解的那種發明用於實際,我想決不能就此便説那種發明很糟,因為一定要有熟練的技巧,才能把我所描述的那些機械製造出來、裝配起來、做到毫無缺陷。如果一做就成,我覺得倒是一件怪事,不亞於一個人光憑一本好樂譜學了一天就會彈出一手好琵琶。我用本國的語言法文寫這本書,沒有用師長的語言拉丁文寫,那是因為我覺得那些單憑自己乾乾淨淨的天然理性來判斷的人一定善於評判我的看法,勝過只信古書的人;至於那些把良知與學習結合起來的人,是我一心向往的公正評判者,我相信他們決不會如此偏愛拉丁文,由於我用俗語説理就掩耳不聽。
此外,我並不想在這裏細談自己希望將來在學術上作出哪些新貢獻,也不想向大家提出任何沒有把握辦到的諾言,只想説一句話,就是我已經下定決心,把今後的時間專門用來求得一點自然知識,這點知識要踏踏實實,可以從其中推出一些規則供醫學使用,比一向使用的那些規則更切實可靠;我的傾向使我絕不作任何其他打算,主要是不幹那種對一些人有利、對另一些人有害的事情,假如迫於形勢不得不這樣做,我相信一定不會做好。因此我在這裏鄭重聲明:我深知我這個人是沒有辦法在人世間飛黃騰達的,我對此也毫無興趣,我永遠感謝那些寬宏大量、讓我自由自在地過閒散日子的人,並不希望有人給我塵世上的高官顯位。